
【流年·巢】关于书斋的梦想(征文·散文)
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他读书的样子自小就刻在我脑海中。
一
在张家湾村小的大教室里,冬天的早晨,父亲穿一件褪了色的兰色棉大衣,坐在一把吱哑作响的竹椅上,双手捧着一本书,身体凑着炉火前倾。火苗映红了他年轻的脸庞,随着他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上下跳动。我从睡梦中醒来,最早定格了这幅珍贵的画面。
随父亲从乡村到乡镇,我在汪二完成了义务教育。在汪二小学既是卧室又是餐厅的小房间里,有一张黑色的办公桌,父亲经常伏案工作到深夜。父亲曾自我调侃,如果这里可以称为书房的话,我一定把它命名为“三味书屋”。父亲所说的“三味”是茶味烟味酒味,因为他好茶嗜烟喜酒。
后来,我大学毕业,回到母校工作,与父亲成了同事,以他的名义分到的住房,成了我小家庭的安身之所。父亲骑自行车每天往返,白天和我在一起。旧教室隔出来的火车厢式的住房,一长溜共三间,我们占据了西边的两间,东头的单间为另一家所有。没有窗户,里间黑古隆冬,外间也不敞亮。父亲一开始把办公桌放在外间的窗户下,眼睛老花后,他干脆把桌子搬到了外面的天井里,横放在屋檐下。光线好了,可也有麻烦,遇上大雨,瓦缝漏水,地上溅水,根本无法落座。春天雨水多,有时父亲就挽起裤脚坐在那里。他身体板正,手执毛笔备课,有时也抄书,投入时,他的嘴巴会随着毛笔上下左右,努来努去。
父亲爱读书,可他到死也没有一间真正的书房。
那年四月的一天,下雨。父亲下午没课,午饭过后,他逗弄小外孙用手接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父亲一手抱着小外孙,一手托住他胖嘟嘟的小手,伸出去,缩回来,水珠落在手上“嘀嗒”声响,水花溅在脸上清凉刺激,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咯咯笑个不停。待孩子玩累了,睡着了,趁春雨的间隙,父亲赶忙骑自行车回家,在路上遭遇车祸,撒手人寰。
1989年那个血色黄昏,父亲那张惨白的脸在我头脑中难以磨灭,我有过一段时间的消沉。我知道父亲有过对书斋的憧憬,他的梦想因意外戛然而止,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二
父亲给我留下的书不多,一本《四角号码字典》,两本《古文观止》,三本《红楼梦》,还有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参加江西师范学院中文函授的课本。
第一次听到“与其读很多书,不如好书反复读”这句话,就很有触动,如今想来,父亲就是那样的读书人。
当年宁继福老师从江西大学下放汪二,与父亲成了同事。宁老师身无长物,只有两只上了锁的木箱。经过一段时间交往,父亲知道宁老师有一些好书。一天,父亲打定主意向宁老师借书。听父亲说,他开口后,宁老师有过短暂迟疑,很不情愿地站起身,从裤袋里摸出钥匙,走向那两只摞在一起的木箱。开锁、翻起搭扣,打开箱盖,一整箱书袒露在父亲面前。宁老师问:“你想看什么书呢?”父亲有备而来,脱口而出:“我想先读读《古文观止》。”宁老师翻了翻,拿出两本纸张泛黄的书,郑重其事地递到父亲手中,说道:“别弄脏了,借你半个月,行吗?”
父亲拿回书,如获至宝,一有闲歇,就用毛笔抄写在备课纸上。由于工作和家务繁忙,又没有安静的书房,半个月到了,两本书连上册都还没有抄完。按照约定,父亲把书还给了宁老师,但过不多久,就又惦念起那套书来。第二次再开口,宁老师爽快多了。
父亲还向宁老师借过其他书,借阅《古文观止》的次数最多。父亲终于抄完了一遍,用于反复地读。后来,宁老师调回长春,在社科院工作,长期致力于古汉语音韵学研究,是目前国内最负盛名的音韵学家。如今,虽已八十五岁高龄,仍研究不辍。
告别汪二,宁老师返回故乡,临行前,把我父亲反复借读的《古文观止》送给父亲作为纪念,如今它们保存在我的书柜里。
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那套《古文观止》风干了水分,变得十分脆弱。早年,我还经常翻阅,从中吸取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也感受父辈凝聚意志的不懈追求。现在,有时因为怀念,我只能打开包裹它的花布,凝视一会儿。前些日子,我联系了省图书馆,想托专业人士修复,但因为没有对外营业作罢。同时,我有一种情结,不想冒然惊扰它与我达成的默契,顾忌它被修复以后,失去那种经年累月的丰厚,失去绵延不绝的深情,找不到它作为象征,赋予我书房那种烛照光明的永久亮色。
三
1999年,因为儿子上学,我们拥有了第一套自己的房子。二室一厅,70多平方,三代四人。没有地方可用做专门的书房,就在南阳台顶东头安放了一张书桌,上面有几排架子。原本是想儿子有个看书写作业的空间,可以不被干扰。那是城中村中紧挨铁路的商品房,进出南昌站的火车贴墙而过。南阳台东头是离铁轨最近的地方,火车轰鸣,汽笛长啸,与楼板震动形成共鸣,使心绪犹如在过山车上一样上下翻腾,根本不可能静下来读书。
2002年,我们搬离了那个喧嚣的地方,换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儿子有了单独的卧室,可兼作书房。
2005年,儿子上大学,帮着照顾小家庭饮食起居的母亲或婆母撤离,原先拥挤的家有了空余的房间。只不过那时,我还没从忙碌中调整过来,每天在上班途中奔波。
关于书斋的梦想,数十年在我心里沉浮,无数次涌动的念头都被强压下去了。觉得那是诗书的殿堂,不能浮皮潦草。记得朱熹说过:“凡读书,须整顿几案,令洁净端正,将书册齐整顿放,正身体,对书册,详缓看字,仔细分明读之。”受这样的影响,在我心里读书是最具仪式感的一件事,需要正襟危坐,需要静心投入,否则就是一种亵渎和冒犯,就是有辱斯文。
间续买了一些书,偶尔也端坐其间,但俗事的烦恼在心里起起伏伏。直到2015年,我才开始作古认真地学书法,后来又因老同学一海明月牵线搭桥,结识了纷飞的雪、山地、春光和玫瑰,加入流年大家庭,成为读者、作者、编辑,那个承接父亲的心愿,关于书斋的梦想日益明晰,筹建书房真正付诸行动。
南向九平方米的小房间,先前放了一张小木床,以应不时之需。下定决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床撤了,然后将书桌对窗横放,与书柜垂直,方便采光,方便随手打开书柜阅读。有一段时间,我投注书法的时间和精力更多,见书法培训班的同学都有自己的斋号,我也想效仿他们给这间向阳的房间起个名。那时,正巧读到周汝昌先生的《鹊玉轩》,以为寓意不错,便借用“鹊玉轩”为斋名,请周红军老师题了匾,装裱好,挂在书房对门的东墙上。
“鹊玉轩”是曹雪芹祖父的斋号,有一个非比寻常的来历。据说,古时有一座名山,山上尽出玉石。因为俯拾即是人们又不知其贵重,大家捡起来用于驱赶喜鹊。曹雪芹爷爷感叹怀才不遇,曾对他奶奶说:无论多么好的人才,没人识,就只是一块鹊玉。
一开始,怕被人笑话,不好意思解释斋号的出处,总是含糊其辞。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合理的说辞。
走过岁月,经历一些曲折,甚至是磨难,一个人才能选定自己想要的生活,才能有真正的“感同”,才能打捞起日月“遗珠”心摹手追。
其实父亲关于书斋的梦想,就是一块“鹊玉”,许多年淹没于心,我未能认识它的价值,自己荒废了大半辈子,儿子也未能受到更多家学熏陶,对读书做学问持之以恒。
在常人的眼中,书斋,它首先要有至少一间房子,像随园那样静能读书,动能莳花赏月,更好。但追念父亲的梦想和他坚持不懈的努力,我恍然大悟,张家湾村小的大教室、汪二小学的“三味”宿舍、县中的房檐之下,都曾是父亲的书斋。没有物质苑囿,卸去物质负担,父亲获得了更大的精神空间,他一直怀抱梦想遨游其中。
父亲关于书斋的梦想是一块“鹊玉”,父亲一直都在梦想中遨游是又一块“鹊玉”。父亲短暂一生给我的言传身教,应是踏石有痕、抓铁有印,也许在“鹊玉轩”长时间心追手摹,最终能让我幡然醒悟。
1989年一个血色黄昏,喜有外孙的父亲把住房让给女儿一家,自己骑自行车往返上班,因车祸意外去世,来不及实现书斋的梦想。读到这里,泪目了。有一种疼惜和拳拳之心在父女之间,复活了读者的亲缘与血。
读老同学散文《关于书斋的梦想》感想多多共鸣多多,从文中更多的了解了老同学的成长之路。我的书橱也有两本珍藏的《古文观止》,中华书局出版,1959年9月新一版。(上下)两册,定价:1.50元。《古文观止》是清初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两人编选,上起东周,下至明末。第一篇是东周列国初期的《郑伯克段于鄢》,最后一篇是明末时期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与其读很多书,不如好书反复读。”是对书籍《古文观止》的最高赞美。
第一次知道“鹊玉轩”是曹雪芹祖父的斋号,所谓开卷有益,此亦一例。
祝贺老同学又一篇佳作诞生。
“我”也有一个关于书房的梦想,与上文一脉相承。岂止梦想,其实是两代人关于文化的传承。“我”拥有了一间心仪的书房,也实现了父亲的愿望。真好。文章笔法沉稳内敛,情感节制真挚,脉络清晰,行文大气。好文!
鹊玉轩,一个内涵丰富的名字,和感觉中子青的气质很搭,和谐。

作者设置这个既具体又抽象的书斋,用父亲及自己的经历,且引经据典,温柔的拉入、站队、排列、组合,将书斋这个存放灵魂之所的精神高地,变得加倍的优雅和不可多得。
读者在阅读时,间接地体验书斋的温度,同样很想设置这样的平台,让书斋从梦想走向现实。让书本从纸箱中或其它的地方结伴成排,不再孤独,明目张胆地支撑书主的灵魂。
“鹊玉轩”这个充满文化内涵的名字,陪伴才高八斗的作者,不会觉得委屈,也让读者在此感受这份灵气。


子青,你出生书香人家啊,从小就有了书本的熏陶,父亲海洋般知识的教诲,让你的起点高,家教优越,你能有今天的成就,你父母为第一师。
散文情感如大海,主题鲜明,书斋里的父亲,形象生动,春夏秋冬如一日孜孜不倦教书备课看书,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堪为楷模。
一篇最为真诚有独特意义的纪念父亲的文字,更是继承父亲意志传承家庭美德的誓言,父亲书斋的梦想“鹊玉”,是传家宝,永远不灭。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