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巢】水簸箕(征文·小说)
一
1968年的那个秋上,对于时年24岁的华和18岁的阁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
以姓氏命名的村庄,就意味着这个姓氏在村庄里的占比是最高的,其他小姓像混入玉米地里的高粱一样,打眼一看,就能挑出来。红白事张贴的劳忙榜上,除去寥寥几个带姓氏的,其他都是同姓。
华和阁就是同姓。
24岁的华回乡探亲的消息,像刚分到各家各户的口粮一样,和着丰收的喜悦,成为辛劳一年的村民们的共同谈资。
人家宝贤家的真是把苦日子熬成糖了,华当兵复员,转了城市户口,还吃上国家饭,多好。
华可是好孩子,他爹宝贤六年前没的时候,华才十八,领着这么多弟弟妹妹,和他娘一起熬日子,从没喊过苦累。
华原本就长得高,精神,这几年在外面当兵上班,这可是咱村里数得上的帅小伙了,谁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攀上这样的婆家呀!
就华一个上班的,瘦扁担还是挑不起一家的重担,你看宝贤家的,那皱了这么多年的眉头,展开了吗?没有吧,她可能更愁呢!
村里村外的媒婆闻声而动,跟年龄相仿的姑娘们说,这一家是穷了点,要是华复员回了村,那咱也不上门来说,现在人家可是挣国家的钱,捧着铁饭碗,跟了他能出村上城里过好日子呢。
村西的水婶子,一连跑了三家,邻村的广播员22岁潘晓玲,声音甜美,长得高挑,性格大方,找对象只有一个标准,能带她走出这穷地方。潘晓玲一听就动了心,连连追问:“那地方是大城市吗?是不是能住上楼?”
水婶子也不知道华上班的地方叫啥,多年说媒养就的话随风走的本事,现在正是用得到的时候:“吃国家饭的地方,还能不是大城市吗?上了班,挣了钱,想住什么,不也就是一个时间问题吗?”
“华这次探亲假也不过五六天,你要仔细琢磨快点回话,你若不愿意,还有很多家姑娘争着想见呢?”
“也不用担心是寡婆婆,弟弟妹妹多也不是事,这儿子娶了媳妇,都是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再加上那上班的地方离咱这里大几百里路呢,火车呜呜的都要上跑一整天,天高皇帝远的,家里的事,就是九级狂风,也刮不过去呀,还用担心受拖累吗?”
说妥了潘晓玲,水婶子又陆续说通了村东的凤英,村南的柳叶,三个姑娘要咋样跟宝贤家的说,她早就想好了,先见潘晓玲,她家没有儿子,日子过得好,能说成,给的好礼也多。凤英家里有一个差不多岁数的哥哥,华也有一个跟凤英差不多的妹妹,若能行,没准换一下,能成亲上亲。柳叶的娘给了她好几次红糖了,拿人家的东西,手软,前两个不行,就再说柳叶,柳叶虽叫柳叶,却胖墩墩的,活像一个夏天里又宽又厚的杨树叶,地里家里的活都不会干,村里十来岁的小孩像小铃铛般跟着大人上一天工,都能挣两个公分,她十八九了,干上一天,大队上也不愿意给一个整人工分。
自打华当兵前夕,宝贤在春上像被寒冬冻死的草一样,被倒春寒的风连根拔起后,宝贤家的当时不过四十出头,头发一夜花白,她将其盘在脑后,加上流转的四季都换不动的苦脸,连带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使她成为村里有名的困难户。
大姑娘出了门子,大儿子娶了媳妇,就把自己过给没有儿子却家境殷实的大爷家。华是余下这群孩子里头大的,也是宝贤家的最稳固的支撑。
华把家落在外面,宝贤家的内心也不是个滋味,就好似好不容易长成龄的果树,终于挂果子能回钱了,却被人移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别说吃果子了,连个味儿都闻不到。接连上门的媒婆,是她未有预料到的,本以为华再好,可这么穷的家,哪家的姑娘敢进门呀!之前别说有人提亲了,就是苍蝇都不愿意进来,这锅碗瓢盆干净得就像家里没人生火做饭一样。
宝贤家的但凡在家,多数时候盘腿坐在土炕的一头,腿边的针线簸箩里,黄铜顶针、黑铁剪刀加黑白两色的大小线团,以及插在上面的长针。快入冬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冬衣还没做全。宝贤家的不管跟谁说话,手里的针线活是不会停的。即便是家里的稀客水婶子,水婶子说的潘晓玲,宝贤家的是知道的,潘晓玲家的村有集,赶集时,也听到过她的声音,和与她相关的故事。待水婶子叼着烟卷出了家门,宝贤家的也顾不得绕圈圈,急问华:你想见吗?
这一声问句,使得华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回家,最重要的意义,并非是看看娘过得好不好,看看自己上班所攒的几十块钱,能否填上家里破筛子一般的缺口,而是这次一个人回来,不能一个人回去。24岁的高龄要放在村里,是铁定打光棍的,这也是亏了自己留在了外面,否则他回村,就像飞到村里一只灰麻雀,根本无人知晓。
可总是正值壮年,仍会有一种手再大,也无法握住自己命运的无力感,使得华垂着脑袋,像小时候贪玩,放学回家忘了打野菜,一家人都陪着挨饿,等着娘训斥的小孩子。
哦哦,我哥有人说媳妇了,有人说媳妇喽。撅着两个朝天辫儿的三妹三丫,用比过年吃到饺子还高兴的尖嗓音,喊叫着跑出去。声音顺着宽宽窄窄的胡同,忽远忽近的。弄得华更是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
二
村西边的玉同家,里生外熟的四间正屋,一人高的土坯院墙,两间小南屋,搭配西墙把东边的院门,是村里少有的齐整院子。
三丫小鸟叫似的欢呼声,顺着窗户缝,传到了正房里。正在织布的阁,连头都没有抬。烧火做饭的阁她娘,玉同家的,侧耳听了听,笑了笑,对刚从地里忙活回来的阿桂说:“华比你还大两岁吧,你俩打小就好,他有这一天,咱也替他高兴。”
“这小妮,这点事就出来吵吵,也不怕别人笑话。”阿桂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惹得阁向他直瞪眼,阿桂知趣地进了内屋。
“这可不是小事呀,你宝贤大娘苦了这么多年,不也就是等这一天吗?要不是华争气,就他家这情况,媒婆肯定不会上门的。”
“哎,这可说不准,肯定有不嫌穷的。”阿桂和华交好,言语里总下意识地维护着。
“穷有啥,只要人勤劳,多么穷的日子都能过好。宝贤大娘看着是凶,但人家从不沾便宜,活得多硬气。”织布的阁,冷不丁的搭了一句话,倒引出她娘好一阵沉默来。
阿桂没注意突然哑了嗓子的娘,而是把矛头指向阁,“要不是你好不容易考上高小,交了六块钱学费,六块钱呀,你才上一个月,说不去就不去,你这么不懂事,现在也说不好能上到什么学呢!你的聪明劲儿,也不知道用到哪儿了。”
“你说我干什么呀!我不上学,不也跟着咱娘去上地干活了嘛,当小铃铛挣工分,不也没闲着吗?”阁说着,手里的木梭在红少白多的排线中,滑溜溜地穿过来穿过去,白底红格的布悄悄成了型。
“咱家工分就缺你这点,没有你的工分一家人都挨饿?哼,还不让说了,你就不明白,你到底干了啥。”
咔咔,自纺的棉线被梭子戳断了两根,阁停下了,白了阿桂一眼,低头接线。
她好似看到她娘扯着她爹走到偏屋子,还关上了门。这老俩口,说什么悄悄话呢?她凑到屋门口去听,只听到“阿桂,喂奶,有恩”几个词,她想,跟哥有关吗?没感觉爹娘偏心呀,怎么提到哥哥,反而要背着她呢?不行,得趁着他们不在时,逼问一下阿桂,看他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不知去哪儿跑了半天的小妹卫像抓架的猫一样,呲溜一下窜进了屋,躲在阁的身侧,探着头向外张望。
“卫,咋了?”
“三丫追我。”
“追你干嘛?”
“我说她哥在外面说不上媳妇才回家找,三丫不干了,说他哥现在可以随便挑。”
“不准瞎说,华哥回来找,肯定有他的想法,你小心让咱哥听到,咱哥也和三丫一样,追着你打,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卫一吐舌头,像老鼠一样溜进偏房。阁听到爹娘一起惊呼:哎呦这丫头,吓我一跳。
阁灵巧地把线头藏在背面,继续左右开弓,梭子又像鱼一般,在排线中游来游去。
三
宝贤家的和水婶子俩人头挨头地说了许久,至于她俩说了啥,单看宝贤家的被麻酱黏上般如何张不开的嘴巴,水婶子那瞪大的双眼,华就知道娘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水婶子。
水婶子的神情,也足以说明她的心境:这小子是吃国家饭吃的,把胆子也撑大了吗?潘晓玲的条件就已经跳高才能够了,这又想说那家的姑娘,这个,要咋样去开口呢?
华看到水婶子自顾自嘟嘟囔囔走出家门,向着村东走去的背影,倚着门框看家里残破的小院。
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齐腰高的土坯围墙在风雨的侵蚀下,坍塌过半,扭曲着像极了华此刻的心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说出内心里的想法,他知道听到的人都不搭对,可当了几年兵,又在陌生的地方艰难谋生后,他只想着,这就像当初复员后时,他选择了艰苦的地方,就顺利被分配;而选择好城市的,则有很多被调剂,甚至到更苦更偏僻的地方。能选择时,别犹豫,若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风一阵紧过一阵,叶子扑簌簌地落下,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穿着的单衣裳,在这样越来越深的秋里,能起到的最大作用,就是体面好看了。
“哎”,华轻叹一声,转身进了屋。他娘照例坐在炕头,一针一线地缝着不知哪个弟妹的衣衫。炕头被子上的补丁叠摞补丁,像一双双略带嘲笑的眼睛,看得华后背淌下了冷汗。躺柜上,那张黑白画像里的他爹,仍是那张唇边带笑的脸,让华不由心生哀伤,到底,是寡娘这么不容易养大了自己,不应该在找媳妇这样的事上,如此违她的意。若爹还在,是否会听到自己的话,直接抡过一棍子,打自己一个大不孝。
从前一天傍晚带着一路风尘到家,到现在不足一日的光景,家里已经从惊喜到惊叹,再到此刻母子皆沉默。真是小院外一派丰收秋景,而小院里却是苦风苦雨,浸湿了他们的心。
透过小木格窗,越过坍塌的土坯围墙,看向那条东西往来的必经之路,恍惚间,走过来走过去的,全是自己不在家时,娘背着柴,头险些拱地的样子,风雪中,跌倒爬起,顾不得身上的泥,忙拽起三丫,娘俩在泥地里挣扎,如何也进不了近在眼前的家……一幕幕场景在眼窝里漾起的泪水中,从模糊到清晰,再从清晰到像利刃般刻着他的心。
儿时憋一口气就能跑到的那个家,怎么过了这么久,水婶子还不回来呢?
四
水婶子向前走几步,又往回绕几步,这样往返踱着步,路上碰到好几个乡邻,人家主动搭话,她脑子都转不过圈来应答。像飘一样,失了魂地到了一个对开木门、正房、南屋,围墙都齐整整,利索索的院子旁。扣了扣门环,不等有人搭腔,就进了院子。
南房里,齐整地码着棉花棵子,摆放着各种农具;院子里的太平车,规矩地放在窗前,一根绳子横跨东西院墙,搭着几件黑色灰色白色的衣衫,补丁补得针脚细密平整,衣衫浆洗得干净平整;窗台上晾晒着白色的南瓜子,红薯干,花生。院外有一棵大枣树,院里的红土地上却没有一枚落叶,足见这一家人的勤快。
玉同嫂子在吗?玉同嫂子,我可进来啦!声音还没落,水婶子一撩门帘就进了屋。
织布机横在北墙边,扎着两个麻花辫的阁停下手里的活,“水婶子,你来了,我娘在屋里。”说完,低下头,继续戳梭子。
玉同家的迎出来,把水婶子带到内屋。见状,阁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儿,都说水婶子是有名的媒婆,这个时候来是咋回事呢?好奇心促使她竖起了耳朵。水婶子的话高一句,低一句的,阁听不全,“无事不登三宝殿啦”,什么事呢?阁停下织布的手。“姑娘大了不中留”,“我们知道,没想……”娘说话的声音开始高,后面低下去。阁转念一想,能跟我有啥关系,算了,继续织布。于是乎,吱吱嘎嘎的声音又规律地响起来。
没一会儿,水婶子走出来,看了阁一眼,就出了屋门。玉同家的碎着脚步跟出来,“谢谢他水婶子,我尽快给你话呀!”“行吧,行吧。”水婶子的话里透着不耐烦,遇到要出去干农活的阿桂,也没说啥就走了。
阿桂把耙子放下,问他娘,“水婶子来干嘛?咱家有啥事值得时间那么金贵的人跑一趟呀!”
他娘横了阿桂一眼,拉着阁进了内屋。
一句话,弄得阁惊得好像悬掉了下巴。挤进来的阿桂也是一声低吼:“什么?!”
喊声引来了侧屋小睡的玉同,睁着游离的双眼,爷仨齐齐看向一贯当家作主,此刻却像丢了魂一样叹气的玉同家的,才刚过五十岁,她就过早地花白了头发,驼了背。
五
华终于看到水婶子的身影,他迎到院门口。却看清水婶子那含着苦水一样,咽不下去又没吐出来的神情,他的心被吊了起来。
宝贤家的也跟出来,还没等开门问,水婶子就丢下一句:“人家说了,需要跟闺女商量一下,然后再回话。你们这家人呀,就是穷命,自己家这条件看不到呀!还想着这几天就能订好,白白绕这个大圈子,不是干溜达人玩吗?”说完,拧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宝贤家的不顾会有人看热闹,大声喊:“他婶子,有了回话,你就多费心呀!华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话说到这儿,水婶子早就拐了弯,看不到了。宝贤家的硬生生地收回后面的话,她分明听到几道碰门的声音,以及琐碎的脚步声。估计,到不了晚上饭,这事就比昨天华回家相亲还要迅速地铺盖全村。
“其他小姓像混入玉米地里的高粱一样,打眼一看,就能挑出来。”
“人家宝贤家的真是把苦日子熬成糖了,”
“宝贤在春上像被寒冬冻死的草一样,被倒春寒的风连根拔起后。”
“他们强忍着饿,怕一个不留神燎了引子,引爆这一屋他们不知所以然的怒气。”
“华把家落在外面,宝贤家的内心也不是个滋味,就好似好不容易长成龄的果树,终于挂果子能回钱了,却被人移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别说吃果子了,连个味儿都闻不到。”
开篇的描写精小细实,没有太多的缠绕,手起刀落,就将主公“华”和“阁”引入台面,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体现了作者构思的深思熟虑,创作进入佳境。
一系列相亲的场景,描写非常生动,极具时代特色,表现出那个时代的温馨元素,一定程度的展现那时代媒婆和相亲者彼此之间三位一体,三位各别的追求及生活指向。呈现了那时代爱情、婚姻、家庭的走势。
整篇作品,“华”和“阁”塑造得体,耐心地铺陈着悬念。见面的场景立体,人物心里描写干净利落,直指心里所盼所想,刻画英明。人物的对话,简明扼要,拔地而起,掷地有声,直奔议题,直道承诺。使爱情推向纵深和解,以达标配,之后得到检验。
文学来自生活,来自于对生活的提炼,作者已经作了间接体验和提升。如是父母的爱情,动人心弦,读着津津有味。别以为要在战火纷飞中的爱情才叫轰轰烈烈,普通的爱情真味,也能浩气长存。
真真的小说出手就不凡啊,语言精练,比喻贴切,很接地气。甚至感人至深。
1968年秋天,多事的日子,对复员军人来说,那时是香饽饽,我知道。那时,我也只有八岁。我父亲单位粮管所,那年一下子分配了好多粮食保管员、粮食加工厂工人都是退伍军人,所以读你的小说有身入其境之感。我用好小说六字标准:语、人、情、事、理、味来评定这篇小说,真是棒棒的。
我回头看到那么多温暖相处的时光,顺着水簸箕流入一个叫“家”的地方,我们都笑着看,看着看着,泪水就漫出来。
小说看到这里,我的眼眶也溢满泪水。真真,信不信由你。
另外,特别喜欢“水簸箕”这个诗意的题目。真好,真好,感谢分享。
字字句句,点点滴滴,我都毫不马虎的一一过目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平淡是写的别人家的故事,到后来,才知道这是平淡写的自己父母的爱情史!
平淡的母亲很勤劳,也贤惠,没有嫌贫爱富的思想,她在明知道提媒相亲的是个家徒四壁的穷人后,依然还愿意以身相许去当他的妻子,这就体现出了深藏在她骨子里的那种美德!
她的愿意,成就了俩个年轻人的幸福开始!
都说,有爱的家庭苦日子也会透着甜!
从没有起初的感情基础到后来的恩爱甜蜜,几十年过去,谁又不说,她们的婚姻,是人间大爱的最美体现,她们的结合,是写照人生的最好夫妻呢!
平淡的文笔不错,流畅通俗,真实亲切,读起来就像在听你拉家常,喜欢,点赞!
作为小说,作者在情节设计,气氛营造和巧设伏笔方面,做足了功夫,可谓耐心细心匠心,极大地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文笔老到,好作品,祝贺真真又添佳作。
文章最后,作者话锋一转,说到“丽就是我,华和阁就是我的父母”,着实让人感到吃惊,又?忍不住的会心一笑,“真好。”生活,爱情即是如此,平平淡淡才是真,普普通通才迷人。欣赏佳作,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