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路,在脚下(征稿•散文)
我下了车,眼睛里人头攒动,耳朵里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商贩们的吆喝,此起彼伏叫卖着商品。我顺着人流向前进,年轻人基本没有,老年人居多,刚刚来的寒流逼迫人们穿得臃肿。我把头上的帽子压实,吸溜一下鼻涕,两只手搭进衣袖里。
有一个瞬间,脑子晕眩,眼前似乎出现了很多条路。我在想,哪一条路……
一
谭美美算是我几十年的朋友了,她并不是喜欢把自己经历总挂在嘴边的那种人。只是,她喜欢和我聊。她说,我是她身边最聊得来的朋友。
婚前,谭美美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位贴心暖男。可以经常陪她观日出,赏落霞,夫妻俩举案齐眉。孩子么,男孩、女孩都可,最好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谭美美每每对我说这些时,总喜欢抬头看看天空,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很亨受这种感觉。
二
谭美美苦笑着。在她脸上,我想找寻失踪的阳光。可阳光,把她的头压得很低。
家住农村,二十二岁那年,她的母亲给她找了个相亲对象。对方是生意人,城乡结合部的拆迁户,家中四套房,一辆轿车,一辆货车。母亲说,这么好的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嫁过去吃香喝辣,日子定不会受难。
好机会怎能错失,母亲恨不得谭美美早日出嫁。幸运的是,她的想法与婆家一拍即合。没出一月,两家就定下喜日子,六月初六日成亲。谭美美还没怎么做好心理准备,母亲就这样火烧火燎地催着懵懵懂懂的她上了婚车。
六辆婚车缓缓地行驶过来。谭美美昂头望着街景,雪花飞舞,天地间似纱幔遮挡,进入了仙境一般。都说雪天娶娘娘,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啊!这是谭美美少女时代憧憬中的结婚场景。
事与愿违,她偏偏是六月里成婚。
结婚那日,本来天气晴好,就在谭美美到婆家下车之时,老天突降瓢泼大雨,白色的婚纱被雨水溅落上数不清的泥水点,新郎新娘被雨水淋成落汤鸡,都甚是狼狈。婆婆家里最年长的奶奶,对跪在地上的谭美美说道,水,代表了财,这个天让你进门,正预示着你们家要财源滚滚来啦!
三
谭美美没想到,五年的婚后生活,过成一地鸡毛。家里一到要用钱,夫妻俩就叽叽呱呱吵。谭美美觉得在北边的卧室按个小空调,那样家里会舒服些,他们就为这事儿进行了半个多月的拉锯战。战果是人家赢了,谭美美输了。因为谭美美不掌握财政大权。
更有一次,谭美美父亲要做手术,姐妹几人凑钱付医疗费,每人均摊万把块钱。掏出去的这个钱,让丈夫没白没黑的闹了好几天,最后没办法的谭美美许诺丈夫自己出去打工挣钱还他。
谭美美用她在美容店赚了的钱还了丈夫,他们的关系可再也回不到婚后初期,但还能强忍着过下去。
谭美美就从此刻悟出跟人家伸手要钱是一件难事,她开始攒私房钱。她心中埋怨母亲给自己挑选的婆家,难道有钱人家没有亲情道义!她也就不怎么回娘家了。
四
谭美美的儿子小秋三岁的时候,丈夫要求她生二胎,谭美美借机跟他要了出租给别人的一套小楼房,她自己开起美容店。以她为人处事的能力及积攒的人脉,美容店的生意火起来。
谭美美忙起来,一日三餐变得不定时,儿子小秋手里的零食花样变化多端,邻居的孩子眼巴巴瞅着。时间不长,小秋的零食被那小孩抢走。于是两个孩子闹得不可开交,丈夫铁青着脸,轰走了做美容的客人,甚至抢了谭美美的手机,删除了手机的全部联系人后,摔在地上,锁了那套房子的门。
谭美美自己定下目标:买下一套百十平的小高层,美容店就在沿街商铺的最佳位置,出了家门就是工作室,电梯连接两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五
谭美美离婚了。用前夫给的分手费,她首付了自己的房子。随着时间推移,单身之初心存的美感越来越淡,甚至像喝了加冰的水,心越来越凉。眼看就要进入年关,形只影单的她更是五味杂陈,丰满的幻想此时开始支离破碎,现实生活越来越骨感,她身心俱疲。
菜市场与农贸市场离谭美美家很近,趁着我有空,她喊上我去采购。
市场里,众多摊位之间,加有或摆或挂着红红的对联、福字,各色各样新年新气象的饰品挂件,与正在置办年货的人们的笑脸总能撞到一起。老爷爷老奶奶们的嘴角挂着笑意,他们七嘴八舌各自发着感想,大致意思是年味一日浓过一日,生活一年好过一年。
谭美美使劲咽下一口口水,试图把堵在心窝窝的烦忧压下去。新年,在别人眼里是充满期盼与欢欣,而她只得打起精神来,急匆匆地买好生活必须用品,然后她像一条漏网之鱼般游钻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故意躲闪开满心欢喜渴盼过年的人们,溜之乎。
六
自打谭美美离婚开始,她忙完一天的工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把自己扔到工作室隔壁的床上,每一晚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翻腾出儿子小秋。小秋大眼睛,双眼皮,说起话来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可爱至极。对儿子的思念,在深夜里一直吞噬着谭美美的睡意。在离婚谈条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生存条件不如前夫,便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前夫允许她与儿子每周相聚一天,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对儿子大概率不会出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许会因为生活的艰苦放下思念儿子的包袱。哪知随着时间推移,一天天的累积,思念儿子的包袱越来越重,越来越大,如山一般,快要把她压垮击碎了。
除夕夜,谭美美窝在工作室里,她没有回娘家,因为当地的风俗就是出嫁的女子回娘家过年,会给娘家人带去不顺。她没有吃饺子,也没有看跨年晚会,手机关机,强迫自己埋头大睡。她艰难的挨过初夕,想着初一能见到儿子,心情些许的好转。
正月初一早上谭美美接到前夫信息,过年期间不是周末,儿子她不能见。要见也得等到初五的周末。谭美美读过信息后,她恨不得把前夫从手机那端拽过来,撕裂了他,以泄心头之火。可是大过年的,总不能上门去吵架吧!
初一和初二,谭美美闷着,挨过去了。初三,一大早,她临近思念儿子的崩溃边缘,正抓心挠肝的不知如何是好呢,手机铃声响起,她接到姑家二表姐司如花的邀请,大过年的,该给表姐们拜年了。她精心打扮后,自驾车去住在海边的表姐家散散心,借以冲淡对儿子的那份痴念。
谭美美开始忙着给姐姐们备礼品,给自己从头收拾到脚后跟,彻底焕然一新。她这一夜破天荒的没有思念小秋。
七
谭美美曾和我聊起,那一夜,她想到了她的姑姑姑父。说这些话时,总觉得她的目光总落在脚上。
姑姑和姑父去世有些年头了。姑姑和姑父二人学历高,都在事业单位工作。老夫妻俩为了多分一套单位房,办了假离婚。当房子分到手,姑姑死活不与姑父复婚。她对两个女儿说,我可算摆脱了婚姻的束缚,不想再给自己压力,我要实现我的梦想。女儿们问她,您的梦想是什么?父亲还能不让您实现了?姑姑回答女儿们,当然了,你们的父亲就怕我把一个爱好干成职业,然后回过头来把他甩了。
就在姑姑准备大展爱好的宏图的时候,她竟然出人意外得了半身不遂。姑父反倒没有嫌弃姑姑病残的身体,硬是复了婚。复婚后,姑父精心伺候姑姑。经过两年半的时间,姑姑去世没俩月,姑父也随着去了。表姐们把老两口合葬在公墓。
公墓建在半山腰的北侧,苍松翠柏常年被风吹得松涛阵阵,不绝于耳。
每次去祭奠姑姑,她都会偷偷地默问二老,老两口九泉之下没闹不愉快吧?姑姑姑父不做答,倒是周边那些苍松翠柏因风吹过哗啦啦不休不止响着,算作回复她。
八
年初四,经过四小时的车程,谭美美到达二表姐家。她在停车的时候注意到路边的玉兰树树枝上花苞鼓起了嘴,仿佛等不及了似的,阳光若继续热烈点,它们就要张开花瓣。
谭美美曾问过我,海边的气温确实比内陆高出几度。为什么海边的气温会高呢?是因为水纳万物的包容?我无法回答。
重回那天,她眺望不远处的海水拍击着岩石,听海水哗哗作响。摇摇头,觉得这个想法是因为自己的经历才变得离谱。
谭美美抽回目光,出神地看着玉兰树,鼓着嘴的玉兰花苞特可笑,它们急什么急,就不害怕倒春寒的寒冷蚀骨的击杀么?话又说回来,即使倒春寒再厉害,玉兰花照样会花开满树,美不胜收,叫人赞叹不已!她看着,定定地看着,有眼泪涌出来,坚强的生命总是令人钦佩。
谭美美进了二表姐家的大门。
九
记忆中,谭美美和我聊过她二表姐家那段短暂的时光,没想到她说得如此详细。我对她说,有一天我会把这段画面放到我的散文里,你没意见吧?!她笑,我也跟着笑。
带着自己的想象,我努力还原着当时的场景。
那天。大表姐司如叶还没到,谭美美问二表姐,大姐家离你家也就几条街,我这几百公里外的都到了,她怎么还没来?你还不知道她么?得请示婆婆,才可以出门。她呀,干活利索,心思缜密,可就家庭地位低,哎……司如花的话停了。她的眼睛里满是哀怨,悠悠地吐了一句,女人就得认命呗。司如花想替亲姐姐抱打不平,却又拐了弯。司如花今天穿了平常衣服,谭美美满怀心事地端详她,二姐,大过年的也不穿新衣服?
穿什么衣服一样过年,只要心情好就好!司如花的话提高了音量,似在故意传给旁人听。
大姐说不定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谭美美心中懊悔,不该这样聊天,她自己赶紧打圆场,拥着二表姐往她家里进。
司如花的房子从以前的茅草屋,随着夫妻俩的收入翻盖了几次,如今是三层小洋楼,装潢设计成为当地的标杆。
谭美美一边目不暇接地浏览着频频点头,一边又暗暗羡慕不已,我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的房子啊!
谭美美的婆家是拆迁户,到手分了四套房,两大两小。谭美美曾要求有一套房子的产权证上写她的名字,婆家一直不松口。她现在住在离婚后买的五十多平的二手房里,除去公摊面积,两室一厅的布局,被她拿出一室和客厅做工作室。餐厅就像一张单人床大小,抽油烟机下边单炉头液化气灶,调料瓶在墙上的挂件里,厕所小到想洗澡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家,房产证上是她的堂堂大名,这就够了。虽然与她的幻想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总是自己的楼。
司如花的丈夫在书房里,听到姐妹俩人的动静,他赶忙出来给参观的谭美美打招呼。他几句客套话过后就返回书房去继续看电脑。谭美美从他的背影看出二表姐夫也穿得平常样,她暗忖,这家人怎么了?俩孩子也不在家?
精美大气的仿古挂钟早已敲过十一次,太阳顶在楼顶头上,明亮亮的光倾泻进来,十一点半多了,司如叶急急地赶进来。
司如花开口就埋怨起姐姐,絮絮叨叨几句也不算完。谭美美一个劲给大表姐开脱。司如花看她俩一致对自己好态度,有些过意不去了,自嘲地呵呵大笑。司如花笑过后,让姐妹俩在客厅闲话家常,自己去张罗午饭,更没让丈夫陪着。
谭美美细细地端详大表姐司如叶的衣着打扮,貂绒短衣,崭新的裤子,新做的头发,面部堆积的皱纹比以前又深了。谭美美的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大表姐的生活,物质上过得去,至于思想上,也许就如同二表姐说的,有点费脑筋。
午饭,司如花做得相当丰盛,鸡鸭鱼肉,海鲜珍馐,样样俱全。姊妹三人加二表姐夫四人落座,开吃。
谭美美忽地问起,孩子们呢?二表姐夫眉眼带笑,我给他们发了红包,允许他们看连场电影,过年么,好好放松一下。也给你们姐妹留出聊天空间。
司如叶端起酒杯,酒杯里颜色鲜亮,是当地特产葡萄酒。大表姐开口,小表妹从四百多里的外地赶来拜年,咱们聚到一起不易。新年新气象,祝我们大家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在这里,我借花献佛,先带头敬你们一杯,干了。她一仰脖,酒杯中暗红色的液体眨眼间没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聊完过年的话,接下来就是你一言我一语谈自家的家长里短。
谭美美从大表姐的聊天当中得知她家这一年的变故很大。从公爹去世,到婆婆又找到新老伴,再到把老伴带的男孩接进家,这一系列的神操作打得她措手不及。
婆婆的新老伴心机极深,他当着婆婆的面,不笑不说话,转过身就挑毛病。这个俩面人在背地里冲婆婆挑拨她们婆媳关系,小到鸡毛蒜皮,大到房产,全家越来越不安宁不宁。
你老公呢?是哑巴啦,不给你一伙?司如花有些急躁,已经看向自己的老公。
原来司如叶的老公听信妈妈的话,半点不管老婆从中做难,弄得司如叶整日里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谭美美偷瞟一眼还在大倒苦水的大表姐,暗暗感叹:哎,我要是也开始说,故事恐怕要装满一火车了。
二表姐夫在大姐停顿的空隙,见缝插针地对谭美美说,小妹,我看你刚刚的表情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妹夫和小秋怎么都没来?你平时可对孩子一步不离的。司如花听到丈夫这个疑问,她一个劲给老公使眼色,让他住口,老公倒像是故意看不懂一般,用期待的神情瞄着谭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