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好自己的座位，我就像一艘归港的渔船，收拾起周身的帆索。
　　 背包放在身边。又起身脱去外衣，挂在衣帽钩上，似乎这渔船又要张帆起航一般。
　　 然而即将起航远行的，是我乘坐的这列火车，和火车上的乘客，也包括我，还有对面座上那位娴雅文静的姑娘。
　　 这是两个位的座椅。里面放了背包，也就差不多把座位给占完了。倒也没啥妨碍，因为车上的人并不多。那姑娘也把自己的大旅行包放在座位里侧，外面的空余地方，怕也不能再坐下一个人了。我俩都有意无意给自己多占了一个座位，可能潜意识里，都想给自己创造一个安静宽松的旅行环境。
　　 平时很少坐普通火车了，一般都是高铁。今天运气不错，漫长旅途，能有一位秀色可餐的邻座，也不至于太过烦闷吧。我喜欢女孩，无论是活泼的，文静的，善良的，总是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多姿多彩，不至于太过于单调乏闷。
　　 为了不引起她的反感，我故意不去关注她。想想看，一个油腻的中年偏老的男人，头顶光秃秃，深深的眼袋，腮上的肉松松垮垮，点缀着几块老年斑和深浅不一的皱纹，暧昧不明地坐到自己旁边，还用一双灰暗浑浊的昏花老眼，死盯着自己看，这谁能受得了？也许她会起身离开，我知道这是很多女孩都能够做出来的举动。
　　 还好，列车启动后，她并没有更换座位。
　　 她的目光关注着窗外。窗外是移动变化的风景，房屋啦，树木啦，公路和道口旁边，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趁这机会，我仔细看了看她，一袭浅蓝色带红黄色大花格子的外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纯白色带蕾丝花边，并配有卡通兔形状图案的胸衣，一头染过的亚麻色长发，随意弯垂在衣领周围，厚厚地蓬松的刘海，衬托出一张精致秀气的脸颊。看得出,她是化过妆的，从精心描过的眼眉，到营养充裕秀气亮白的面庞。她转回头来，我急忙躲开视线，怕会引起她的不快，犯了某些年轻姑娘们的忌讳，却又没能够避免与她的视线意外相遇。只见她莞尔一笑：你好大叔，能帮我把这个包放到上面去吗？
　　 这件事，显然她自己就能够完成，但她一定有把握我会乐意帮这个忙。是的，我很乐意，一个弱女子的忙还是要帮的，所有男性在女生面前都乐于扮演一个保护者的角色。帮她把旅行包放在货架上并侍弄整齐后，我和她之间，似乎就具备了直接交流的条件。
　　 谢谢。她十分甜美地一笑。您去哪儿？
　　 我到合肥站。你呢？
　　 我去镇江。
　　 我开始正面打量她，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吧，并非像其他女孩那样是个手机控和标准的低头族，应该是一个乐于交流，通情达理的人吧。
　　 大叔这是出差啊还是旅游，一个人吗？再次视线相遇，她承担起主动搭讪的角色。
　　 倒也不是。很久没去南方了，去看望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我淡然应答。
　　 那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啦，看来大叔很看重朋友间的友情和义气呢。
　　 也不是。可能年龄大了吧，比较喜欢回忆往事，平时生活单调，偶尔想去拜访一下故人吧。
　　 您哪显大啦，看起来还年轻呢，不嫌冒昧的话，喊您一声大哥也是可以的吧。
　　 胡扯，我女儿都差不多和你一般大了。我嗤笑道，不过心情还是愉快的。
　　 您女儿能有这样一位重感情、慈爱的父亲，她一定很幸福。
　　 也不是吧，我对孩子要求很严的。您的父亲难道不慈爱吗？我想把话题转到她那边去，不想和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年轻女人，过多谈论自己的家庭。
　　 我吗？她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我没有父亲。过了片刻，又喃喃道：或者说，我有两个父亲。
　　 怎么会呢？我疑惑地望着她。
　　 怎么不会？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冷淡，似乎充满了某种戒备。
　　 男朋友呢？你应该有了男朋友或已经成家了吧。我更换话题。
　　 男人算是什么东西？她愤愤不平说道，在很多男人面前，感情不过是给自己谋取利益的一套工具罢了。
　　 感情是工具？
　　 不是吗？一开始为了得到你，满嘴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是男人都是有野心的，一旦发现了更好的目标，就不顾你死活了。啥叫良心？根本都是些虚情假意！
　　 这一番声讨，似乎证明了她自己在婚姻生活中曾经受到过的欺骗和打击。这种情形下，我也不好再和她谈论家世方面的话题了。
　　 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沉默许久，却又主动开口说起自己的经历，明显想要倾诉一番。
　　 我的亲生父母离婚了，那一年我九岁，是妈妈带我的。她慢慢开口说道，那时候她很忙，每天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到了晚上，就和我诉说“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也因此了解到父母当初从相识到结合，在一起打拼办厂，终于事业有成，却又最终第三者插足，家庭解体的全过程。在我妈嘴里，我那亲生的爸就是一个口蜜腹剑，彻头彻尾的骗子，好像当初全靠我姥姥家帮衬着，才能一路走下来，可没想到真正有钱了，却不能共富贵，终免不了见异思迁，移情别恋。
　　 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我妈要忙生意上的事，我从九岁起就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学会自立，包括自己做饭，洗衣服等，上下学也从不让人接送，时常羡慕别的同学，经常有爸爸开车去接，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四年，到我十三岁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了我的家庭。是我妈厂里的工人，人很勤快，除了做好自己分内的活，还帮着我妈解决一些生产管理上的难题，这样一来二去的，慢慢两人就产生了感情，当然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他是一个单身汉，可能有一种两个人抱团取暖的意思吧。其实他俩并没有真正办理结婚手续，这样最终分开的时候，也没有遇到太多的麻烦，不过，他确实作为我的继父，我妈妈公开的丈夫，在我们家生活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我觉得，他能够真正走进我们家庭，我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当然，他最后离开我们家，也是这样。
　　 她的声音低下来，周身萦绕着一丝莫名的忧伤。
　　 我没有插话，只是继续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说起来，他进我们家是有些高攀的，因为他本身是一名打工的，也没有什么个人财产，尽管他给过我妈很多帮助，但我妈一直犹豫着，没有让他跨进我们家的门槛。事情的转机是在我十三岁那年的春天，一天傍晚，我妈带我去和他一起吃晚饭，在那之前，我从来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他，也没有说过话。
　　 我还记得那是一家湘菜馆，我和我妈坐在靠街的窗子旁边。他向我们走过来，个头不高，瘦瘦的，挺不起眼的一个男人，穿着铁锈红的短袖上衣，藏青色的长裤，裤线烫得笔直，皮鞋也擦得很亮，看得出他是精心修饰过的。他很随意地对我妈点点头，然后附身看着我说：这是令千金吗？
　　 即便他这一句话不是对我说的，我也能察觉到他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喜爱。这种喜爱的自然流露，并非出于礼貌或恭维的需要，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是那种孩子般纯朴的、无条件的喜爱。
　　 她今年上初一了，你喊她霞子吧，就是个小孩子吗。看到他毕恭毕敬地将一杯水举到我面前，我妈干巴巴地介绍我说。
　　 霞子，是彩霞的那个霞吗？真的就像彩霞一样，又纯净，又灿烂！他满脸堆笑夸张地恭维我。
　　 看你，不就是个孩子吗，娇惯任性的。霞子，这是你徐叔叔。
　　 徐叔叔好。我干巴巴地说了句。
　　 好，你好，我们能成为朋友吗？你愿意和我成为好友吗？他一脸期待的神色。
　　 你是我妈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的朋友啦。我有点矜持地回答他。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不失时机地给我布菜，递餐具，纸巾，关注我每一个眼神所表达的需求。
　　 这顿饭我吃得很开心，被人宠着还是很不错的，这可能不是我需要的父爱，但我毕竟很久没有找到过这种感觉了。
　　 晚饭后回到家里，我和妈妈母女俩谈心时刻，我妈问我，你觉得徐叔叔这个人怎么样？我说，很不错啊，对人挺热情的。他是对你很热情，我妈纠正我说，你愿意他来我们家，以后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吗？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那样也不坏，以后天天就能够被人宠着了，就对我妈点了点头。
　　 我是觉得，他能够对你好，就是最重要的。我妈说，你一个小孩子，妈以后全部的指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真的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就这样，四月初的一天，徐叔叔正式搬到我们家里来了。除了夜晚，他和妈妈在一个卧室里，其余时间，他都更像是一个佣人，一刻不停地做这做那，屋里屋外，所有和我有关的事项也都特别尽心。我每天上学放学，都有一个固定接送的人了。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半年多时间，他一直对我热情不减，超过了对我妈的关注度，对我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渐渐地，我妈对他的态度也起了一些变化，从最初的完全信赖，到后来变得疑心重重。
　　 记得有一次，妈妈正坐在客厅的茶几旁看书，我从门外进来。她见了我，就把看了一半的小说书翻过来放在茶几上，招呼我过来。她平时是很少看书的，总是不断地打电话，联系厂里的业务，那天倒是难得闲下来。
　　 昨天星期六你没上学，是你徐叔叔带你出去的吗？
　　 是啊，他带我去了游乐场。咋啦？
　　 你们都玩了啥项目？
　　 坐了过山车，还有滑水。
　　 滑水的时候，是他和你一起滑的吗？
　　 是我想玩的。徐叔叔没带游泳衣，就没进去。
　　 还好。以后在你徐叔叔面前，不要太随便了，你是女孩子，年龄大了，知道不？
　　 我哪里大了？不是才十三岁吗，我还是小孩！我不服气地顶撞妈妈。
　　 十三岁就不小了。以后在你徐叔叔面前，穿衣服啥的都要注意一点，听到吗？
　　 妈妈的神色显得很严厉，不像是玩笑话。我可不想和她顶嘴，就敷衍一句听到了，我会注意的。
　　 妈妈仍是不放心似的看了我一会，才又重新拿起桌上的那本《洛丽塔》，继续读下去。
　　 还有一次，只有我妈和我在家，天热，我穿着内裤和小背心，光着脚在楼梯跑上跑下，我妈放下电话，突然就对我大发雷霆：你看你像个啥样子！要是你徐叔叔这时候进来，好看不好看？为啥连个文胸都不戴？
　　 我当时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还是个小孩，在自己家里面，就不能舒舒服服的？这时候我隐约意识到，虽然徐叔叔平时对我那么好，照顾得总是无微不至，但是也给我带来了许多限制和束缚，就是因为他，我妈才给我订了那么多条条框框。
　　 这样比起来，还是在学校里开心自由一些。我和初二年级两个班里的其他六个女生结成了好姐妹，她们的成绩都不咋滴，当然我在班里的成绩也是倒数的，我们七个人一起逃课逛街，一起泡游戏厅，分享同样的零食，我们这样做，也算是抱团取暖吧，但我们有自己开心快乐的时刻，在班里的成绩反正都那样了，谁还在乎那些名次啥的。
　　 那次家长会，我妈要忙厂里的事情走不开，是徐叔叔去的。看到我的成绩排名，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一改平时那种乐呵呵的样子。我没敢对他直视，心想我在班里的表现，肯定让他感到颜面扫地了。回家的路上，他一边慢慢开着车，一边做着自我检讨。
　　 都是我的错，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关心过你的学习。他郑重地，一字一句说道，霞子，你要明白，学习成绩对一个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有多重要？我忍不住反问他。
　　 将来你要在社会上立足，过上理想的生活，没有文凭是不行的。他说，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拼了命也要考上985、211学校了。
　　 考不上又怎样？我妈也没上过大学，她不照样生活好好的？我不服气。
　　 时代不一样了。他叹口气，再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从那以后，他对我的成绩真正上了心，每天都花一些时间，仔细检查我的各科作业，然后试图给我讲解。
　　 初中的知识，我感觉还是胜任的。他说。
　　 看他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我不忍心坲了他的好意，一开始还装作用心听讲，认真思考，但时间长了就受不了，总是找各种借口，想要离开家到外面去。
　　 你现在不吃学习的苦，将来就要吃社会的苦。徐叔叔说，我以前因为受到家庭条件限制，没能够考上大学，到处打工，吃了不少苦头，你一定不能再走和我同样的路了。
　　 我怎么可能和他一样？我妈就我这一个宝贝独生女儿，将来她所有的财产还不都是我的？再说了，他又不是我亲爹，我凭什么处处都要受他摆布？心里这样想，但我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不想降低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吧。
　　 但我那种极端厌学的态度，总是时不时表现出来。一有机会，就和那几个好友一道，跑得让他找不着影儿。他很无奈，想尽各种利诱的小方法，甚至用奖励甜食的方式，只要能在一起，几句话不说，就要逐渐扯到学习方面去。我心里开始对他充满反感。好朋友也说，你那继父怎么老缠着你啊。也是，咱们霞子这么高的颜值，是男人都会喜欢啊！
　　 那个时期，我们交谈的中心话题，开始围绕着美容和打扮方面，在一些高档的化妆品柜台前流连往返，但一般也不会买那些特别贵重的，只是看看就满足了。我们尝试着使用不同的化妆品，涂涂眼影，抹抹口红，互相攀比着看谁比谁更出众一些。
　　 平时走在街上，我能够注意到很多男人看我时那种直勾勾的眼神，心里总是感觉怪怪的。但是和同学在一起就不怕了，我们可以旁若无人地说笑打闹，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