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伊凡(散文)
一
我和伊凡最初相识,是在一家日本料理的餐厅。彼时,我是一名迫切寻找工作的应聘者,他是这家日本餐馆的老板。那个当下,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对他来说,正处于人生的辉煌,高山和低谷,怎么可以碰面!现在回想当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初来加国的第三个月,当我交完上大学的学费和住宿费后,从国内带来的钱所剩无几,初来乍到,举目无亲,念天地之悠悠,为了能够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活下去,找一份工作是当务之急。然而,在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情况下,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份工作谈何容易!
我走进一个繁华的小区,中间是一个空阔的停车场,四周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有音像店、理发店、邮局、超市、西餐馆、中餐馆等。
一家日本餐馆映入了我的眼帘,在餐馆的正门上方的牌匾上,用行楷字体书写着三个俊逸的大字“水车屋”,旁边还有一个美人图,桃腮樱唇,云髻雾鬟,柳眉杏眼,有点像中国的仕女图,闪烁着古典美,这种雅逸之美在无形中牵引着我的脚步,我不自觉地向着这个餐馆走去。
用手轻轻地推开门,看到餐厅内环境幽雅,餐厅的中间摆放着数张浅棕色的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精美的餐牌,靠墙处是一个个隔离的雅间,棚顶上吊着几个华美的灯盏,散发出柔和的光线,袅袅的玄米茶香在空气中氤氲弥漫,曼妙的音乐如流水般潺潺流淌,当时并未到营业时间,餐厅内没有客人,这样幽雅的环境让人顿觉心旷神怡。
从收银台处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应该是一个服务员,金发碧眼,看着像俄罗斯人,用带着俄罗斯腔的英语问我:“需要帮忙吗?”我说,我想应聘服务员,不知餐馆是否雇用员工?该女子说,暂时不缺人,但可以把简历留下。我说,我初来加国,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也没有简历。
这时候,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寿司台后面传过来,说道,把你的电话号码写下来,需要的时候会给你打电话。我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中年的男子站在那里,面如冠玉,眉清目秀,正微笑地看着我。他自我介绍,名字叫伊凡,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他随手从台子上取出一张小纸片递给我,我接过纸片,写下了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并递给他,他接过看了一眼说,琳达,你通常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说,我这学期选了三门课,周六周日以及每天下课之后有时间。
“明天是周六,你上午10点过来吧。”伊凡的话,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我马上点了一下头,说道:“好的。”
从此,伊凡就成为了我的老板,我开始了在加国的第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开启了我崭新的人生之旅,我在心里暗暗地感谢伊凡,是他让我在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忽见柳暗花明又一村。
二
伊凡为人和善,对我特别照顾,他安排简培训我,简是一名来自黑龙江的女孩,比我大一些,她当时做的是全职工作,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她尽心竭力教我,我也用心去学。
不要小觑服务员这个职业,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需要熟悉饭店菜单上的所有菜名,当客人点菜时,懂得如何写菜单,还需要学会收银和做各种鸡尾酒等,而且要求英语口语流利,和顾客沟通时,能够用英语对答如流。其实,任何一种工作经历对人生来说,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我每天下课后,匆忙赶到餐馆上班,那段日子过得很充实,虽然忙碌,但感觉很快乐。每天在下班之前,伊凡会做工作餐给员工吃,这时候,只剩下员工,大家围坐在桌子旁,一边说话一边吃饭,就像一家人一样,感觉非常温馨。
通过闲聊得知,伊凡出生在香港,是一名香港人,他兄妹七人,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他高中毕业后,和两个发小来到了澳大利亚投靠大哥,两个发小,一个叫卡尔,一个叫维克,他们三个人就像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虽然是异性,虽然没有像刘关张歃血誓盟,但三人兄弟情深,他们形影不离,同吃同住,三个人最先在伊凡大哥的餐馆打工,工作两年之后,三个人决定一起移民加国。
初来加国,他们三个人各自打拼,卡尔开着大卡车送货,维克在飞机场做飞机餐,伊凡在建筑工地做一名建筑工人,闲暇时,三个人就聚到一起谈天说地。
伊凡在工地每天扛着沉重的建筑材料,夏天时挥汗如雨,冬天时变成了一个雪人,无论春夏秋冬,栉风沐雨,每天都累的精疲力尽,他咬着牙坚持做了一年,决定换一种工作。
他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开始卖鸡肉,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时,他就去唐人街进货,然后来到菜市场摆摊,他的摊位专卖鸡肉,有鸡腿、鸡胸、鸡心、鸡肝、鸡爪等,关于鸡身上的部位,应有尽有,西人喜欢吃火鸡,他也卖火鸡,他的顾客中,大多是华人,因为西人更喜欢吃牛肉,牛肉成本太高,他是小本生意,生意虽然不是特别兴隆,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卖了一年鸡肉,感觉身上都好像沾染了鸡肉的味道,伊凡决定把鸡肉摊改成水果摊,那果香袅袅,岂不美哉!不管卖什么,都不是表面所表现的那么逍遥,其实都很辛苦。伊凡为了去果园批发水果,天还没亮就从家出发了,开车四个小时风驰电掣般地来到另一座城市。
来到果园,看到一排排果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苹果,像一个个红灯笼悬挂在果树上,赏心悦目,分外惹眼。果农问伊凡,是自己采摘,还是买采摘好的苹果?由于加国的劳动力少,人工昂贵,自己采摘水果会便宜很多,为了省钱,伊凡决定自己摘苹果。果农指着面前的一排果树对他说,这排苹果树属于你的了。于是他就从第一棵果树开始采摘,他挑选树上又大又红的苹果,摘下来后轻轻地放到箩筐里,生怕太过用力而磕破果皮,因为他要珍惜果农的劳动成果,也要保证他卖的水果质量,他对苹果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温柔,从树头一直采摘到树尾,等他采摘完,天已经快黑了,称完重量,付了钱之后,伊凡再开四个小时的车回家,回到家时已经是三更半夜了。
他不只是自己动手采摘苹果,还采摘桃、梨、蓝莓、红莓、黑莓和草莓,他的水果摊位,色彩缤纷,琳琅满目,果香四溢,美不胜收,他每天身上也飘逸着果香,每天在果香氤氲中酣然入梦。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两年,当三个好哥们再一次聚到一起的时候,一直在飞机场做飞机餐的维克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日本餐馆打工吧,这样我们就能经常在一起了,三个人当时都未成家,一拍即合。他们来到了一家日本餐馆打工,老板是日本人,那时候日本餐馆只有日本人经营,三个人做活勤谨,很受老板喜爱,日本餐讲究美观,品种花样繁多,制作精细,体现烹饪的美学,看似简单,但有很多调料都包含着技术含量。三个人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虽然挣得不多,但感觉很快乐。
这三个人中,家庭条件最好的是卡尔,卡尔有一个哥哥,当时在香港开工厂,生产手表,他的哥哥是一个有魄力的人,对弟弟卡尔说道,弟弟,你们三个人总给人打工不行,你们要自己开餐馆,资金不够的话,我帮你们解决。卡尔听从了哥哥的建议,与两个发小商议合伙开餐馆做日本餐,伊凡举着双手赞同,但说了一句,我们的钱凑在一起,恐怕也不够开餐馆的。卡尔说,我哥会提供资金援助的,我们三个人按股份制投资怎么样?卡尔和维克都欣然同意。
伊凡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他说,我们现在需要向日本老板学做开餐馆,就是不知这个日本人会不会教我们?同行是冤家,况且我们又是中国人,他怎么会把精髓传授给我们呢?卡尔说,看着这个日本老板挺和善的,我们不妨试一试。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伊凡、卡尔和维克和日本老板说,山本先生,我们三个人打算开一家日本餐馆,您愿不愿意给我们一些指导?没想到山本先生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对于山本先生来说,当时日本餐在加国不是很景气,现在有中国人来学做日本餐,是一件好事,饮食是一种文化,他愿意为传承日本餐饮文化做一份贡献,在饮食文化领域,是不分国籍的,所以他愿意传授他的经验。
之后的一段日子,山本先生教三个小伙子如何做各种酱料,如何订货,如何做寿司,如何注意温度控制等等,经过一段时间的耐心指导,三个小伙子感觉学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准备开餐馆了。
最初给餐馆起个什么名字呢?卡尔的哥哥又给出了建议,在香港有一家正宗的日本餐馆非常火爆,名字叫“水车屋”,饭店里有一个地下鱼池,上面盖着一块透明的玻璃,这块玻璃是用特殊的材质制作而成的,就像在黄山栈道看到的那种透明材质,非常坚固,顾客从上面走过时不会断裂,能够透过玻璃,清晰地看到水池里游弋的各种鱼类和海胆,可见餐馆内的海鲜有多新鲜。卡尔一听,决定就给餐馆取名叫“水车屋”,但那鱼池太奢侈了,鱼池就免了,只要名字就好。
就这样,三个人开始合伙在温哥华地区开了第一家日本餐馆,开创了中国人做日本餐的先例。没想到的是,刚开张不久,就声名鹊起,生意异常红火,卡尔接着在不同的城市开了第二家,第三家,一共开了五家连锁店。
听完伊凡辛苦创业的经历,我在心里对伊凡暗暗佩服,他做过各种辛苦的工作,栉风沐雨,劳苦奔波,但他从来没有过任何抱怨,始终乐观向上,脸上始终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我最初在餐馆打工的时候,心里存在着很大的落差,我本来在国内学习的是计算机专业,但因为没有当地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根本找不到专业工作,不得不重新回到大学学习,为了生活,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有过失落,有过迷茫,有过犹豫,也有过不甘,是伊凡的乐观精神感染了我,他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值得我学习,伊凡的经历让我感悟到,不管做什么,都要把它做好,任何一份工作的经历,对以后的人生,都是宝贵的财富,只要坚守一份信念,终有一天,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蓝天!
三
伊凡喜欢看《星岛日报》,内容丰富,是一份中文报纸,涵盖了世界各个国家的时事新闻,一周六天,非常快捷,可以及时了解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在内发生的重大事件。据说,《星岛日报》历史悠久,是一个叫胡文虎的大慈善家在香港创办的,他热心于兴办慈善事业和赞助文化教育事业。
只有大统华超市出售这份报纸,大统华超市距离我居住的地点很远,所以我很少去那里购物。在当地,大多是英文日报,即使书店,卖的都是英文书,我曾经特意去几家书店寻找过中文书,但难觅踪迹,所以读中文报纸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伊凡每次看完《星岛日报》,就会把报纸递给我,说道,琳达,报纸我看完了,给你看吧。我向他道了一声“谢谢”,就欣然接过来阅读,从而了解了世界的时事新闻,不再孤陋寡闻。
别看只是一份报纸而已,伊凡每次把这份中文报纸递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心里感觉特别温暖,感觉每一张报纸都携带着一份温情,我和伊凡同是华人,是黄皮肤黑头发的炎黄子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一份中文报纸,让我感觉到了同胞的亲近和亲切,因为这份报纸,是用我们的母语书写的。
伊凡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关爱着每一位员工,不管对方是富贵还是贫穷,他都一视同仁。
王姐是餐馆的一名洗碗工,是从广州来的,她四十几岁的年纪,梳着短发,穿着特别朴素,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我的父老乡亲,因为她的外表给人一种淳朴的感觉。王姐生活非常不容易,她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丈夫居住在广州,和她的关系扑朔迷离,她也很少提起,说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宝贝儿子。有的时候,她会在儿子放学时把他接来餐馆,儿子长得虎头虎脑,乖巧可爱,非常懂事,王姐看儿子的眼神充满了温情,那是母爱特有的温情。但有时候让人对这对母子多了一份心疼,因为洗碗工的工资微薄,王姐用这份微薄的工资去抚养孩子,她又要上班,又要照看孩子,生活并不容易。
有一天,王姐正洗碗时,感觉头晕得厉害,就和伊凡说,老板,我感觉头好晕!伊凡马上停下手中的活,把正在餐厅忙碌的妻子叫到厨房接替他继续工作,他则用车载着王姐去医院看病。王姐的头晕是由于血液感染了病毒造成的,需要在医院待两天进行换血治疗。于是,伊凡就把王姐的儿子接回家照看。
王姐对伊凡充满了感激,嘴里不停地说,老板,太谢谢你了!伊凡微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要客气啦。他温和谦逊的样子,一点老板的架子都没有,在我们面前,没有趾高气扬,没有盛气凌人,更没有颐指气使,他尊重每一位员工,更像是我们的一位亲人。
王姐一直在餐馆做洗碗的工作,她说,伊凡就像一位家人,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所以她愿意为这个家做事,多么朴实的话语!
四
我在水车屋做了不到一年,找到了另一份工作,于是就离开了水车屋,但对水车屋一直心存一份深厚的情感。简一直在餐馆做工,我和简是微友,有时候和简聊起餐馆的情况。那是六年前的一天,简告诉我,伊凡不幸患了绝症,病得很重,医生说,只能活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