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下雨的晚上，几辆随意停放的外卖电瓶车挡住小区门口，车子进不去，从门口到马路上排成一列，堵得厉害，喇叭声此起彼伏。保安室只有一个老人，我在前面，下车帮他移走电瓶车。等我在车库停好车，才发现全身都湿了。
　　 老婆睡了，桌子上的饭菜是凉的。洗完澡，我吃了几口菜，肚子疼，在马桶上坐了很久。
　　 手机响，我从厕所出来，挂断电话。老婆被吵醒，问我吃了没有。我跟她讲了堵车、推电瓶车淋雨的事情，肚子不舒服，她倒一杯热水给我。
　　 手机再响，是个陌生号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是陈月锋吗？”南方女人的口音。
　　 我问你是谁，她说：“你是陈月锋吧？”我说，是的。
　　 女人说：“我是李丽啊。”我挂断，手机扣在桌子上，继续吃。
　　 老婆问是谁，我说是电话推销。
　　 她看我一眼，走向房间，关门前说：“不是肚子疼吗，你还吃？”
　　 第二天，我出门后乘上出租车，走过两个路口，打电话给李丽。
　　 她说：“陈月锋，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没换号码。不好意思，昨天那么晚了还联系你。肯定打扰你了。”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在上海。”
　　 “哦。”我说，“我已经不在上海了。”
　　 “啊？这样啊！”她说，“我就想问问你，你知道李明军在哪里吗？我联系不到他了。”
　　 “我不知道。”我说。
　　 “哦，这样啊。”她说话的方式没有变，仿佛看到她扑闪着眼睛，“张鹏呢？”
　　 “也没有联系。”
　　 “那我明天回去好了。”她说，“你结婚了吧？”
　　 “是的。”我说。
　　 “时间过得好快啊。”她说，“我这次来出差，以为在上海见不到李明军的话，起码能见你一面。”
　　 我当然在上海，我也可以去见她——如果我想的话。我没再说话，等她挂断电话，就把通话记录删了。
　　
　　 二
　　 和李丽的过往，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们没有交往过，更没有不可告人之处。
　　 很多年前，我去湛江出差，待了八个月，也可能更久，在一个自来水厂的项目上做施工员。那是我唯一一次出差那么久。
　　 我本来应该留在公司，从事工艺设计、图纸绘制等工作。公司里频繁有人离职，不停招新人，虽然人不少，却没几个立刻就能接手工作的，只有派我去支援现场。
　　 那时我对出差抱有很大的热情。从得知要派我去，就期待着好玩的地方、当地的美食，希望见识各样的人生。幻想住在海边的小旅馆里，工作的间隙，坐在窗户边看书，抬头就能看到远处的海滩。
　　 我出发前，公项目总工让我联系暂时负责现场的李明军。
　　 他是材料管理员。新项目经理还没到任，他对现场情况了解较多，许多事情都是他和总工对接。
　　 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他热情询问我的出发计划，问候我的妻子、孩子，和我聊他在项目部的感受。我们在公司见过一次，关系限于相互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不知道我其时单身一人也正常。电话中，一直是他说，我听，偶尔插几句。他那股亲热劲儿让我不舒服。我不太拒绝别人，也从不表露不满。这可能会被误解为我是个好说话、善于倾听的人。他继续说着，没话说时，就再问我的行程，不等我回答，又东拉西扯起来。我说了几句带情绪的话，不时补充说，我还很忙。他似乎没有听懂，直到有电话打进来，我才告诉他必须结束通话。他说，再见，上飞机前联系我，安排车子去接你。
　　 我出发前给他发了短信，下飞机后，打开手机，看到未接电话提醒，以及两条短信：“粤AXXXXX”，“外面停车场”。
　　 我在停车场转了几圈，找不到那辆车，走回机场门前躲太阳。
　　 李明军打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说没找到那辆车。他说“不会吧”，接着说，“错了，我发给你。”
　　 我默记着他发来的车牌号，再去找。在出口一侧，一辆白色别克车里下来一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女人，挥手喊我。我问她是不是李明军派来接我的。她说是。
　　 我上车，系好安全带，问她是不是项目部的同事。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上车后，我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寻找异味，生怕身上的汗臭味会让她反感。车里很香，坐在里面有些别扭。我偷偷看她：她的头发顺直垂下，一侧编了一根小辫子。人不是很漂亮，皮肤白皙，各方面看起来都很得体，说话时，有一种迷人的气质。——怎么也不可能是项目部的人。
　　 我们到了项目部，一起进去。项目部里的人见到她都不说话，可是看得出来他们都认识她。她走在每一个人那里都停一下，问李明军在哪里，没有人答话。墙角一个人，戴着厚厚的眼睛说，“出去办事了。”她换了几个地方，分别都站一会儿，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走了。
　　 她刚走，戴眼镜的人对面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笑着。
　　
　　 三
　　 在那之前，我刚离婚。像这世上很多的年轻人一样，在一切都没有弄明白之前，就匆忙结婚，很快离婚。从相亲到离婚，不过两年时间。
　　 李丽也是刚离过婚的女人。
　　 我一直觉得，我和李丽萍水相逢，命运相像，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缘分。
　　 有一天，我去开发区管委会负责水厂项目的部门办事，打车去的，回去时找不到车。站在路边很久，等来一辆黑车。司机问我坐不坐。她没有发票，可我没有选择。上车后，透过后视镜，才看到司机是一个女人，脸色发白，眼睛疲惫，眼角有不少皱纹，她好像在努力圆睁着双眼，试图让皱纹不那么明显。嘴角抿着，整张脸看上去，就像一个未长大的女孩，却有一份成人的妆容和沧桑。她问我是哪里人，来湛江是玩，还是出差。我跟她说了。她说，知道我们的项目地，也送过几次客人去那里，发票不用担心，到时候她买到出租车票再给我。
　　 说了几句话，我的嗓子有些哑。应该是等车久了着急造成的。我问她附近有好玩的吗？她没听见，我咳一下嗓子又问一遍。她告诉我，在离湛江不远处的茂名，有一处浪漫海滩，有时间可以去那里转转，以后带女朋友去玩。我说，我离婚了。她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我也看她一眼，然后盯着外面往后走的不认识的南方植物。到地方，我匆忙下车，付钱的时候，她留给我她的手机号码，以后直接打电话跟她约车。
　　 到项目部里，李明军问我是谁，我说：“黑车”。
　　 项目部在远离市区的一片荒地上，宿舍在郊区的城乡结合部。那里打车难，晚上下班，只能坐项目部的车回去。我们都不敢待太晚。还没到下班时间，就提前安排好事情，去抢座位，晚了只能蹲在皮卡车的车厢里。有时候因事耽搁，也没有人愿意去接，只好走到很远的大路边碰运气。
　　 那天我和张鹏有事，八点多才弄完。出来找不到车，打给李明军，他说不方便去接。而且，多数时候，李明军下班后也不在项目部。我和张鹏往大路上走，小路上有点黑，两边的香蕉林里有模糊的影子，我给张鹏烟，他不要，我点了一根，走在他后面。
　　 快走了一公里，我想起李丽。打电话给她，听到她在吃饭，我先表示歉意，问她还记不记得我，能不能接我们。
　　 她说，我记得你，就是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告诉她我叫陈月锋。她说，你现在哪里？我说我们从项目部走出来了，往大路的方向走了快一公里。
　　 她不说话，似乎等我继续说。我才想到，她可能不知道我们所谓的大路指的是哪一条路。项目部门口出来有一条小路，两侧是香蕉林。出来后的路口，有三个方向，我说我们就在出来后的右侧那条路。她说，你们就在那里，我到了再打电话给你。我和张鹏在路边的树干上坐了一会儿，往回走，在路口正好遇到她。
　　 第二次坐上李丽的车，她像是跟我很熟了，开心地问这问那。张鹏扶了扶眼镜，小声问我，是不是我的朋友。李丽说，是的，很好的朋友。说完笑了，跟张鹏解释说，她和我也是第二次见面，对了，我叫李丽。她说着，在后视镜里盯着我。
　　 红灯时，她问张鹏的眼镜多少度。张鹏说，左眼350，右眼480。李丽笑得更开心了。她的眼睛笑得落了泪，红红的，就像一只剥掉一半肉的荔枝。张鹏尴尬地呵呵笑，李丽笑完，说对不起。
　　 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挂断。再响，再挂断。张鹏问她，为什么不接。她说：“不想接。”把我们放下后，她摇下车窗，问我们晚上去哪里玩，我说回宿舍。
　　 她挥挥手走了。没走多远，停下来，伸头喊我，我走过去，她仰头看我，眨巴着眼睛说：发票买到了。下次带给你。
　　
　　 四
　　 现场的工作，不需要每天都待在工地，安排好施工队的活，把控好重要的节点，质量不出问题，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除了每周三下午的例会，其他时间自己安排。
　　 尽管如此，在项目上待久了，人也会疲倦。不干重活，睡得时间也多，却成天没有精神。
　　 遇到下雨天，大家待在项目部里无所事事，有的人睡觉，有的人玩纸牌游戏。我抱有一些对文学的兴趣，走到哪里都带一本书。到了项目部，掏出书，还担心被人看到，就放在文件里遮住，等到闲下来，拿出来看。实际上，我很少能看得下书。看几页，然后盯着某处发呆，或者困意袭来，闭眼睡觉。
　　 李明军常常把项目部的车开走，下班前才回去。不管什么天气，他总有出去玩的兴致。下班前，他回到项目部，我们昏昏欲睡，他精神饱满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发烟。
　　 他多次想带我出去，我屡次拒绝。在项目上没有人管，我却像一个不敢逃课的学生，永远也不敢走出教室。我越拒绝，他越找我。偶尔出去一两次，我也不知道做什么，不下车，或者下车后呆呆地坐在哪里。李明军把车子随便停在什么地方，放平椅子，躺下就能睡着。他带我去海湾，我坐在石椅上，他不是去玩水，就是去玩那些健身器材，或者去看女孩们拍照，跟他们打招呼。有几次，被女孩同行的男伴找麻烦。李明军针锋相对，然而又见好就收，一般也不会起矛盾。遇到胆子没那么大的男伴，就相互劝着躲开他。他不跟着，喊几句无赖话，仿佛自己赢了什么，默契地朝我仰一次头。
　　 更多时候，他坐在台阶上，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那时，他像换了一个人，轻声细语，温柔不已，又有一种特有的爽朗和大方，甚至能听出一些柔情和关爱、娇嗔。
　　 更多时候，他把我放到一处喝茶的地方，自己消失了。
　　
　　 我又坐过几次李丽的车。次数多了，她不要车费，让我请她吃饭。
　　 我说，谢谢，找个时间一起吃饭。
　　 一个雨天，我拿着书，打瞌睡，被手机的振动惊醒。是李丽，问我在干什么，我说看书。她说，你出来。我走到门口，看见她的车停在外面。上了车，她问我有没有事情，我说没事。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路上灰蒙蒙的，天空阴暗，雨水不停，却看不见雨滴。这场雨下完，应该会热一些。我们到海湾边一个喝茶的地方。路边杂乱地停着车，本来就很小的路，更显狭窄。通行的车子一步一停，总能听到烦躁的喇叭声。李丽把车停在茶摊一侧的路边，恰好停一辆车的位置，正前方被一辆自行车挡住。我下去，提起车子，挪开，指挥李丽停好车，拿着她的雨伞，还没走到驾驶侧，她就关上门跑了出来。茶摊摆满了折叠木桌和红色的塑料椅子，没几桌人。地上黑乎乎的，很脏。找个地方坐下，老板过来问什么茶，李丽说菊花，说完捧着脸说，别请我吃饭了，请我喝茶吧。
　　 雨逐渐大了，雨滴也清晰起来，风夹杂着雨水打在脸上，却很燥热。雨停后，地面上翻腾起一股温热。
　　 李丽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头伸着，脸上带笑，正要跟我说话，突然脸色大变，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一个男人站在我们俩之间，弯腰盯着她说：不接我电话，跑出来找男人了。李丽说，我想干嘛就干嘛，你管不着我。那个男人嘿嘿笑了几声，说，我给你打电话，你要是再不接，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和那个男人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也弄不明白他们的关系。男人走后，她跟我解释，我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感觉有些难为情，好像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而我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李丽说：他是我前夫。她好像还要跟我讲更多的事情，李明军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出来了。他说，好小子，自己出去享受了。我挂断电话，他又打了几次，我都没接。
　　 我看了看李丽，她紧靠着椅背打哈欠，已经失去了讲述的兴趣。
　　
　　 回去的路上，李丽跟我讲了她的婚姻。
　　 前夫是她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李丽跟着表姐，在苏州、杭州一带工作几年。有一年回家相亲遇到他，聊得好，很快就结婚了。男人很普通，可是李丽对他印象不错，老实却殷勤。相亲后常常约李丽，意外的小惊喜、礼物也很多。不时往她家里跑，老人也喜欢他。她觉得这个男人值得托付终生。然而他好赌，彩礼钱败光，婚前买的车也差点被抵押掉。在空调安装公司的工资不够用。李丽想离婚，家人都劝她，有了孩子男人就老实了。孩子出生后，他却依然如故。常有债主上门，吓哭了孩子，李丽也流泪。孩子周岁，他们离婚，他拿不出抚养费。他父母希望李丽留下来，又觉得愧对她，没阻拦，让李丽把车子开走。她搬回父母家住，以为从此清静，没想到他还来要钱。男人说，离婚也是一家人，你不能不管我。李丽爸妈给过一两次，他来得更勤。她父亲打过几次，才不敢再来上门。却电话骚扰，碰到了也跟她要钱。要债的人也会来。李丽把离婚证给他们看，人家说不用糊弄我们，这招不好使。她听不懂。有一次，两个人在外面守了两天，李丽报警。他们走前，扬言不会就此算了。孩子大了，李丽带孩子去城里租房子住，开始找工作。超市收银员、文员、饭店服务员、酒店前台、保洁，都做过。上班时，孩子放父母家，下班去接。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她一段时间没工作。付不起房租，想卖车，车子不在她的名下。听朋友介绍，做房产中介时间灵活，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再去签个到，其他的时间，自己可以随便出去。后来，她又用在外面的时间开黑车。这样下来，每个月的收入够生活，照顾孩子的时间也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跑了一年多的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