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野(散文)
一
儿时,踏着咯吱咯吱的白雪放学归家。雪,仿佛就是热闹的召唤,寂静的老街,反被我们这群无羁的孩子的打闹惊醒了,不再恹恹欲睡,走进雪夜暮色。
母亲推窗竭力吆喝着她的儿回家。
“野够了?”迎面第一句就有“野”字,可不是很听话回家了吗?这“野”有所收敛了啊。
“心野得八根缰绳也拴不住!”母亲继续放大她的评价,唠叨着。
我觉得“野”字在母亲口中说出,并非是一个不能接受的字眼。尤其是我从小体弱多病,能够“野”,母亲心中自然应该高兴。后来母亲讲了“野”的诸多条件——太阳够着了西山的树枝,炊烟有气无力的,闻到了饭香,鸡鸭都往笼子里挤,狗也怕黑不叫了,老街没几个人,妈吆喝一两声……她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情形了,最后才有了收尾的句子:“别等着妈喊你!”
这么多的限制条件,还是不能束缚一个孩子的野性啊,那些几个“不准”,都成了耳旁风,即使母亲“三令五申”,无非就是那些嚼烂的话。
大学毕业后,想听到母亲的三令五申,也不能了。当了教师,这个职业与“野”字相去甚远,教室、办公室、家,三点一线,这线路,不如一条老街,和野性从此告别了,想“野”是妄想,欲“野”又怕有悖于职业,于是变得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但骨子里是有着一股野性的,总要寻找一种方式去释放。
二
按套路出牌,是最不受欢迎的。教学上,我想来点野路子,撒撒野。千篇一律的连堂课,是学生讨厌而且惧怕的,必须“无中生有”地挤出一篇作文来,且不少于800字。一学生问我,写799个字行不?这是挑战。“不懂得‘不少于’的意思?”
“我允准你的‘野’,写千字文!”这是惩罚。
事后,他交了1001个字的作文。这是一种无声的野性,在对抗着老师的信口而出。他多么像儿时的我,我却不能接受他的野性。碍于老师的薄面,我不能跟他道歉。我突然想吹大这种野性的火苗。
下个连堂课。我板书了“野”字。学生顿时来了精神。我说我们先不写什么鸟作文了,谈谈“野”字吧。
那些被压抑了的野性,顿时有了纵辔跑马的情绪,教室里气氛空前热烈起来。
“男生要长成一棵树,女生要活成一朵花。”我把“野”的范围收紧,只谈野树野花。
学生搜肠刮肚,搜罗他们掌握的关于写花木野性的诗句。
我事先准备了各三组句子。
“风来野树留歌鸟。”(元·顾敬句)狂风袭来,安逸的鸟儿早早遁去,寻找它们的安乐窝了。但有鸟儿与风歌。这是怎样的“野鸟”?野树为野鸟而存在。——遇到劲风,不再爱惜自己的羽翼,和风一曲,折羽嘶声,无所畏惧。
“野棠无主自成丛。”(宋代释永颐句)山野棠梨,虽无主人剪枝打理,可枝条不紊,齐刷刷地长成一丛,仿佛是凑在一起要比赛什么的,这是一种特别的野性。——本是同根生,自当争繁荣。形成向阳的合力,自然会被人以风景观赏。
“野树有枝犹系马。”(宋末元初戴表元句)野树被风摧,枝叶如尘泥,但野性不改,即使残余一枝,仍然可系战马,待我跃上马背再征战。——与“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何其相似。这是一种老辣的野性,光秃的枝丫,也要成为歇马的桩子,其野悲壮。
男生若对某句颇有感觉,就以此为题,写自己的感想吧。剩下说“野花”的句子,有兴趣,如果不怕耽误写作,那就跟着欣赏吧。男生性子野,也急,所以女生得照顾一下男生的情绪哦。
“野花吐芳不择地。”(宋代赵蕃句)——山野阡陌,古道渠边,石隙峭壁,凡扎下根的野花,都会应时灼蕊争艳,以吐芳香。
“石上野花枝叶瘦。”(唐韩偓句)——既无肥沃地力,也无及时春雨。虽瘦枝瘦叶,却不失野性,生于石上,足以让人垂怜。
“好风时绕野花香。”(宋陈文蔚句)——每一缕风,不专为篱边家花或春园育花而抚慰,每一袭香,都会有好风光顾。
花之野,“不择地”,不惧瘦,不怨无好风。面对这些野花的境况,你没有感慨要抒发吗?
第二天,班主任找到我,也谈“野”。他说,我们这个班的孩子挺野的,不好管。他在感慨,也是在抱怨,暗中责我怂恿了孩子们回归野性。我赠他一句诗——“空中野马路边尘”。有了上进的野性,路边皆是尘埃。这种野性,未必不是求学精进的动力。我化用了庄子“野马尘埃”的典故,要班主任带回研究吧。
三
自那次,我对野性有了好感,觉得符合我的个性,当然我不会拘泥这种个性,喜欢的是一种欣赏野的审美气质,狂放而独特,无羁而恣肆。我还觉得,这种气质上的“野”,还可以调动人的灵感,激发出超常的力度和韧性。
或许,我对城市的样子觉得失望,于是生出一种渴望野性的意识。整齐划一的行道树,连品种都一样,决不允许杂种树木间杂其间。连草坪长得都一个脸庞,绿油油的,亮晶晶的,看着很有眼缘,想躺上去舒服一会,但在城市里最缺的是那种“野”,绿茵无法表达出野性。那些布局在道路两侧的灌木带,更是齐刷刷地留着平头,一般高,一个脸蛋,全都是孪生的样子。本属于野性的草木,全被人工化了。我真希望哪一段被园丁忽略了而疯长,长出野性来。不过,它必然招致挑剔的目光,或者责备园丁偷懒,或者怪罪草木不安分,野性,的确已经远离了我们的城市。我常常想,人们看这些稍微显出点野性的草木,会怎样评价,草儿的每片叶子,树木的枝枝桠桠,全都是反骨,就像《三国演义》里描写的魏延的样子,散发而出的是邪恶的动荡之气。本来恣肆傲然的姿态,必须收敛,要变成小脚女人,轻摇头饰,轻移莲步才好,否则就是另类异己。我常常面对着那些被修剪成一个模样的草木发出感慨,我们能不能多点宽容,允许它们的不规矩啊!审美最忌讳的是什么所谓的秩序,秩序扼杀了蓬勃的美感。美学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超越平庸,可我们就是不允许草木有越轨之举,或许,书本和真实的生活是不一样,但美学不能帮助我们生活,要美学何用呢。
我总觉得,我需要野趣的熏染。也许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太久才有了这样的渴望。
我把野性寄托在芦竹的身上。从湿地公园被挖掘丢弃的芦竹堆里捡回一些根子,深埋在楼下的花畦里。如今长势惹眼,高五六米,在花畦的上空“张牙舞爪”。(这个词是在林业局工作的老高说的)他指挥过声势浩大的植树造林,那些树木都是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的,看来他是不习惯指挥这样颇有张扬个性的芦竹一类的草木的。我相信很多人和老高的眼光是一样的,不会给它唯美的评价,但我发现,路过芦竹身边的人,会驻足观看,走过的人还要回头告别,回头率出奇地高,可能是笑它与众不同,异端另类。我想,人们记住的是这丛芦竹,其下的那些灌木,从来也未入眼。她只是一丛芦竹,并不在乎人们的眼光,怎样写下评语,依然不管不顾地自我张扬。没有什么法度可以约束它的。它的生长不管边界,这种没有规则的长法,肯定也会引起其下的花木的嘲笑,可它不在乎,依然放肆地傲慢地长着,孤独地活着。我突然在芦竹最野蛮的长相里,发现了一点东西——孤独,原来是最放荡的灵魂。有多野,就有多柔,它在给柔弱的心以足够的力量,希望我们在面对它的时候,能够读懂它的语言。
到了冬雪季,芦竹高举着芦花,芦叶不落,依然葱绿。我第一次发现它竟然是这么顽强。我宁愿相信,这不是芦竹植物的品性,而是它要表现一种姿态,孤独地长着,撒野地活着,让时光在它面前弯曲,光阴在此打成弧度。野趣里往往藏着睿智,惊喜往往是野趣带来的。
尤其是我在一个傍晚时分,正在大风狂摇的芦竹下,有所担心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专门来赏风中芦竹的画家,我认识他,我叫他卢画家,只不过他的“卢”姓和芦竹的姓氏音同字不同。他说他画那些规规矩矩的花,修修长长的嘉木,实在厌倦了,发现这丛撒野的芦竹,便喜欢上了,他选择一个大风天气来驻足观看,他想创作一幅名《芦舞》的画。有品位品格的审美,永远不会是孤单的,不会是一个踽踽的跛腿独行者,芦竹遇到了它的知音,我遇到了审美情趣极度相近的朋友。
卢画家说,一棵树太像一棵树,一幅画太像一幅画,一篇文太像一篇文,那就不是好树好画好文了。
我还是社区茶舍前那株野玫瑰的知音。窗前是一处庭院,无主的野玫瑰在茶舍的东南角伸进了一根枝,试着欲钻进窗户里,茶友欲折断把野玫瑰送出窗外,我不肯。就让它使劲挤进我们的茶舍吧,或许是想来品一杯香茶。长相这么不规矩,我倒是喜欢。如果玫瑰都挨挨挤挤地相处一园,我就难见这一枝有意于我们的野玫瑰了,在我,是欣赏野趣;在野玫瑰则是释放天性。如果它是一位探窗问询我们的女子,我们都是野玫瑰的来世情人啊;如果是有意来凑热闹的男子,我们就是它千年一遇的知音啊。
四
野趣,历来被华夏艺术和中国文学关注追捧。跳脱于现实,张扬着野性,这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品格。这样的野趣才配得上雅致,我们会反复捧着把玩,爱不释手。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固然是要表达他持剑走天涯报效君王家国的抱负,也是诗人野性的释放,逼仄的书屋,如豆的青灯,太过压抑,太过柔弱,于是,迫切需要野性的提振。诗人王维是最讨厌端坐书房,独爱山野里追求野趣,有人评价说,所有的诗,都不出乎他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野趣。诗人许浑,端坐北窗前,也厌倦了沉闷的空气,喜欢“三顷水田秋更熟”,熟,是一种成熟的野,在野里,可放纵为官的拘谨和约束。
花园里的花儿,从来不会给我们惊艳的感觉,令人惊艳的,不一定有着绝世的容颜,但有着骄傲独立的姿态,以原始的野性呈现自己的样子,在峭壁之上,在阡陌之间,在深壑涧边,在荒漠僻壤,一切无法预见的地方,突然呈现,那才是惊艳之姿,摄魄之貌。
野,是孩子们的天性,是草木的本色,是文学艺术的臻境。唯野,才显出灵魂的活跃与奔放。而野,常常成为人们审美的死角,或漠视,或贬其张扬,责其无视法度,野性,不因褒贬而我行我素。我常常想,我就想做一条树枝,在无拘无束的空域自由地伸展,将灵魂握住树枝,荡着秋千,释放着我的野性。我不怕被人剪掉,毕竟我野过了。
我们的空间常常少的是前卫,多的是按部就班,四平八稳。没有一种设计超越现存逻辑,那就少了野趣,便不是潮流。
人的本心是追求一种自由和趣味。我可以忍耐一个人的唠叨,却不能受得了与没有趣味的人的相处,我更喜欢和有着野趣的人一起去追趣。
这种野趣的审美,可能与我母亲给我的原始启迪有关,母亲没有往死里克制我的野性,于是就泛滥了。或者与我个人性格有关,接触并热爱文学的人,骨子里都有野性,追求出奇和意想不到,以此来摄人目光,走进自己文字的骨肉里。如果创作一阙词,一首诗,一篇文章,谁给我一个“野”字的评价,我会认为他是我的知己,懂得我,鼓励我,呵护我。野性往往被人诟病,活不长久,所以我希望得到呵护。
曾经拿连堂课来谈“野”,那是我教学生涯里最精彩的一幕。我已经没有了我的课堂,我想和那些品茶的老者再来一堂“野”课。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者启荣先生,他鼓励我说,不怕野路子,跋扈点,我们这个年龄最需要。
2022年12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就是一位既循规蹈矩又善于创新保持野性勇于打破藩篱追求特色的典范!值得学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