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钓鱼台(散文)
一
我的故乡四围环山,村西北是一座名山,也叫“钓鱼台”。
少年时,曾跟随大人们到钓鱼台搂草打柴。登山放眼,被大人们一个考题难住了。要我想一个成语。
姜太公钓鱼?这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答案。姜太公是在陕西的溪河垂钓,鱼竿再长,也甩不到这里。
鬼谷子垂钓?对面二十里许的九顶铁槎山临海而居,他不会舍近求远啊。他曾修炼于槎山,或许为了猎奇?
我已经远离了正确答案,这是典故,而非成语。
钓鱼台下,丘山纵横,宛若巨大的花瓣被风垂落,随意地找到了一个落脚地。丘山被切分成狭长的梯田,这样的手术,唯丘山不觉疼痛,无声地接受了人们在其上刻画着自己的图案。深深的沟壑,日光射进去,闪着白色的山泉水花,苍翠的树木,拥抱着沟壑,好像掩盖着什么神秘,无法揣测。这条沟壑叫“红石沟”,从苍翠颜色中时而闪出羞赧的容颜,莫非这就是可以在钓鱼台可垂钓的红鱼?站在钓鱼台,思维可以无际,可也常常被限制。再放眼,广袤的田畴,就像锦缎被风抖开,还未铺好,依然被风鼓动着,起起伏伏的。那片田畴外是“南泊河”,环抱着我的故乡,然后撒手而去,亲吻着大海。
谜底应该揭开了。在钓鱼台上,最令人感慨的就是“沧海桑田”。
二
钓鱼台下的神秘曾经被海水覆盖着,垂竿海钓,可能是再普通不过的休闲之事。环顾钓台,那些石矶,无棱无角,仿佛被曾经的水抚摸过,那些石矶,有多少古人曾落座其上,比姜子牙还遥远的古人还有多少,可惜典籍不记,我们无法考证。或许,徒留一个钓鱼台的名字,让我们好怀古念远吧。
钓鱼台距离如今的黄海之滨的斥山浦石岛湾,也就五六里许,那些闪着白光的水湾河流,是否就是曾经的海叉流浦?山川地貌,总留给我们无限的遐想,有钓鱼台的名字为证,我确信这种判断是正确的。古人是有意识地留给我们一些蛛丝马迹,其思邈远,其情念后,足以让我感动了。
或许,这里就不曾钓过鱼,徒留一个名字而已。我突然佩服起我的先祖,他们不乏想象力。那座山,是自然留给我们的遗产;钓鱼台的名字,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智慧。水再远,远不过鱼竿,只要垂钩,就会有所获。这是农耕时代最朴素的想法,也是浪漫的理想。一处古村,繁衍至今,依然人丁兴旺,完全可以证实我的揣测。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从来就不缺少理想,想想曾经指甲大小的丘陵薄地,或栽几棵地瓜苗,或撒播几粒玉米种,土地永远不负耕作的人,赖以生存的土地,从来都是呵护着生存在其上的人们,正是这样的信念,让他们落脚于此,再就没有迁移过。他们垂钓的不是鱼,而是在打捞生活的希望。或许,这就是钓鱼台的确切含义吧。
大地和大海还在沉睡的时候,那些渔翁就登上钓鱼台,早已沉钩。即使鱼竿空荡荡,鱼钩空落落,但我的祖先相信,可以钓醒台下这片瘠薄的山地,这片浩渺的沧海。高天长风,不动垂钓的心,当初,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去钓取什么高官厚禄,即使无果,他们也对钓上来的清冷的月色,一山的苍翠,感到满足。那些世间凡尘污泥,都沉落在钓钩之下,化为土地的一粒泥沙,留下的却是垂钓者飘逸如仙的身影。不必去寻觅祖先的钓竿,他们将一座山遗留于我们,应该具有这样的涵义。
其实,他们也不少垂钓的兴致。钓起一个金色的秋季,将茶盏放在石矶,将棋子散布于身边,钓钩空了,还有风过林木,水抚岸石的美妙。也许我是舍弃了祖先夜耕露宿栉风沐雨的艰难,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在艰难中求得意趣,不然,留下一座钓鱼台干什么?
或者,在我的祖先给名之前,海水就已经退去,不再涌来,但那种深爱大海的情怀,依然涌动着潮水,从我们村子各家还可以发现一些渔具,我做出这样的推断。祖先们是想用一座钓鱼台重新唤来那澎湃的海水?或者是用这样的名字来记忆海曾经成为先人们家园的一部分?他们并不望洋兴叹,而是默默地站在这座钓鱼台上,希望还可以垂竿钓鱼。在我的记忆里,乡亲们就像那浪卷浪去,有着自己的波澜不惊的生活,我就像一块在海浪中石块,卷来卷去,我又回到曾经的地方,那些面庞已经陌生的乡人,见我站在钓鱼台下不去,便上前问我来自何处,我告诉他们,我叫什么,曾经出走,他们一下子就记起来,安慰我,走走看看,毕竟是老家。他们从不说这样赌气的话——你走,走了就别回来!这份接纳游子的情怀,不责出走,依然惦记,还能相识,何其大度!
在生产力水平惊人的今天,钓鱼台只适合于怀古了。记住曾经,刀耕火种,绳钓叉获,是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意在开拓明天吧。
三
我曾接过祖先的钓竿,要在钓鱼台下垂钓一个时代的梦想。1976年秋,我作为水利规划员,重登上钓鱼台,瞭望台下那片指甲大小的山地,心中有了一个很美的想法——我要在那些丘山上画出最美的图案。那时已经是“农业学大寨”高潮的尾声,我想把第二个“大寨”放在钓鱼台下,成为一道风景。绕丘山开梯田,垒红石成地堰。全村的人,靠着镢头镐头,在山上画出了锦带般的图画。从红石沟底埋管登山,那片山地成了水灌区。翌年,麦熟时节,我特地登上钓鱼台,没有携带鱼竿渔具,而是带着满满的诗情画意,目睹从我的测量仪下诞生的这幅图画。那是金黄色的素描,没有任何修饰,却独存风韵。蓝天白云钟情于麦浪,诉说着风情衷肠。那纹络清晰有致的梯田,就像上帝摁下的指印,但我总觉得这个比喻是不够贴切的。所谓的沧海桑田,绝不是自然巨变下的仅存,而是勤劳者手下的精彩。那些手推车就是搬动土石颜料的工具;槐筐柳筐,就是乡亲们的颜料盘;镢头镐头,就是他们的画笔。山丘铺宣纸,沟壑变画卷。当年,我绘了一张草图,村民们就把草图做成画板。放眼梯田,我获得了“锦绣河山”“大好河山”的壮怀之美。逼仄山地,也可容我辽远之情。我与我的乡亲一起又一次改变了这里的“沧海桑田”,或许,将来有人再登台怀古,会想到我们,我们成了被怀念的人。
最富诗意的,不仅仅指那些握笔写平仄的人,更有那些在大地上写下不朽诗句的人,我的乡亲们就是一群曾经写下精彩诗句的人,不必封印于薄纸,就置于天地之间,任岁月润色,凭时光打磨,不会抹掉诗性,不会残缺诗行,平仄有韵,铿锵合律。无论何时去读,都铮铮入耳,撞击心扉。
难忘那次钓鱼台上眺望,一次眺望,成就了一幅图画。我便觉得,眺望是青春的最美姿态。重登钓鱼台,放眼眺望,我特别想寻回那种青春的姿态,唤醒那些沉睡的故事。我看着钓鱼台下的那些山丘被整治的土地,感觉特别有趣。听人说,有趣才是一个人的顶级魅力。此时,我觉得那些诞生于我绘制的蓝图之下的梯田,也有着顶级的魅力,摄我心魄,夺我眼眸,敛我情怀。
四
四十几年过去了,钓鱼台,只存在于我的记忆,远离了那个充满神秘的地方,如今可有沧桑巨变?
绿水青山,簇拥着一座钓鱼台,华丽变身,令我找不到曾经站立过的那块石矶,钓台跟我捉迷藏,荫蔽于翠色间,这是要把昔日的钓鱼台变作桃花源吧。
钓鱼台居然变得如此精致,称之为“钓鱼台山庄”,林间步道,婉曲成趣,顺水爬山,红石划开翠绿,幽径通往钓台,宛若走进诸葛八卦阵,却不是冲锋硝烟,而是被红绿包围,怅惘而迷离,甘愿迷惘,而不想走出。钓台之下,闪出一座“风亭”,莫非是为钓者准备的,钓得累了,几步往风亭,坐观山涧风景,我想,夜钓更好,有月临亭,月华作伴,哪怕几晚空了钩,有月色填满鱼篓,也不会怅然。有鱼无鱼,不要紧,如今,吃鱼岂是需要垂钓,几千吨位的渔船,突突突跑一趟深海,就是渔获满仓,一条微信就可以,想吃多少,想吃什么样的,分分钟钟就送达。可这月色却不是人人钓得的,情调为饵,耐得寂寞为钓竿,才得。再想,若古人穿越时空而来,难免会生出妒忌,这般闲适,为何不能早几个十几个世纪!
我不敢贸然走进钓台之下的客舍,生怕留我醉饮,不得观这疏离于我这么多年的景致。我还是登上钓鱼台,想看看当年那幅画,是否褪色了。
看不见梯田的层次了,那幅画的线条被满山的果树遮住了,是怕风化,还是怕飞沙?我始终从怀旧的情绪出发,来擦拭记忆的镜框。那条带着野性的红石沟,居然找到了一处栖身的地儿,在山脚汇成一湖,名“红石湖”,为了在钓鱼台上抛竿垂钓?如一朵心瓣,静放于田畴间,氤氲着水汽,收拢着天光。有人说,湖,是天使流下的一滴眼泪。我觉得,湖,是大海想目睹巨变的眼眸。点点的红绿,杂排于湖岸,那是浣衣的女人的模糊身影,想吆喝一声——躲开,莫坏了我钓鱼!可她们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会抬起头,惊惧而陌生地看着我这个陌路人,笑着说“客从何处来”,我该怎样回答?
红石湖的左侧,拔地而起一片楼宇,二十几幢楼,就像孩子们把积木摆在那。老村老了,经不起再折腾,就复原它一片沃土的原貌吧。这是这些新楼告诉我的悄悄话。站在钓鱼台上,我就以诗情画意为钓钩吧,把一段新农村的景致收归我的心中吧。沧桑巨变是不敢想象的,梦中几度回,都是低矮的茅草房;下次的梦,会在摩天的大楼间穿行吧?村中一位老人曾告诉我,曾经的村址就在钓鱼台下,在那片大寨田的左右,清朝中叶东移,如今再回迁。这真的是沧海桑田啊,人间总是有着巨变的,一旦过几年去看,难怪不认识。
原本,我是想登上钓鱼台去打捞曾经的记忆,复原那时的景象,此时,我无法唤醒记忆,只能用所观覆盖旧色的记忆。但怀旧的情绪始终不肯放过我,即使我放弃了,却还有我的老乡宗范先生不肯从那幅旧图画里走出,他绘制了“南桥头村居图”(南桥头是我老家村名),标注是六十年代,要我填词几阙,唤醒即将走失的故乡。其中有一阙词就是咏钓鱼台的——
如棋遗落钓台边,垂钓看棋残。莫言游子离恨,有寨火不寒。
登钓石,不空还。若凭栏。风光缠脚,惊呼来游,有信能传。
我“诉衷情”于钓台之石,寄风高呼,不管吓没吓着鱼儿,不管风是否懂得我的词,我还是坚持“有信能传”。村子最高处在钓鱼台,我想登高远呼,也将一个游子的心声传递出去。
钓鱼台上有“棋盘石”,垂钓看棋,好自在!人生如棋,但不必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来钓鱼台垂钓,走一步“闲棋”何妨?哦,我还忘记了,钓鱼台身后还有几户人家散落,就像投向棋盘之外的棋子,但却不是弃子,我想,那些人家,他们的祖先是否就是喜欢登台垂钓,才扎寨于钓鱼台后,可便于随时提竿垂钓。
我们村很大,上千户。我们村的人出门总说自己是“小疃的孩子”,意思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次我的世面可是见大了。我总觉得钓鱼台就是钓鱼的,没想到,如今更适合垂钓一篓风景。
坐在钓鱼台下的“钓鱼亭”,谈起钓鱼台的名字,山庄的人和我说,钓鱼台,不能改成“观景台”,否则祖先会不允。祖先若地下有梦,必会梦到钓鱼台。
(说明:文末填词“诉衷情”,平仄格律符合“词林正韵”)
2022年12月1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