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凭着那些石头(散文)
一
1974年我高中毕业的那个冬季,无疑是一个可以惊醒大地的季节。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冬夜。父亲说,冬雨不必慌,奈何不了我们的老窝,不过,到底还是要给老窝挪挪窝。
我马上懂得了父亲的“挪挪窝”是指翻新老屋。
“凭什么?”那无异于是在一穷二白上起高楼,我反问,是要父亲冷静一点。
“凭着那些石头!”父亲不假思索,在吐出一圈旱烟烟圈的时候,用力地磕掉了烟灰,斩钉截铁地说道。
父亲那么看重倚重那些石头,是他在风雨苦难中找到的依靠。父亲的话的底气和硬度,来自那些石头,石头也是父亲的性格。
我家老屋东侧原本有一在风雨中飘摇的破草屋已经坍塌,我们的老屋就将东山头裸露向天了。老屋西山头也是土坯砌成。山头无力面对风雨,成为老屋的软肋,也是父亲多少年的隐痛。
现在想想,“不经风雨何以见彩虹”这样的话是多么美的诗,“风雨”对于一个失却劳动能力的父亲,的确是真的残酷的风雨,不是一个诗意的名词。老屋就像一个风箱,只能两端受气,父亲在土坯上钉上木橛子,然后挂上麦秸草帘,如此来和风雨较量。风,就像长着一只可以毁灭一切的手,将每一次挂上的草帘撕扯下来,好让雨肆无忌惮地泼向土坯。那时的风雨,我感到十分奇怪,为何有意扑向老屋的软肋处,似乎暗中还有一只手在摇着风雨的旗,呼呼地,呐喊着。
父亲动过大念。老屋的屋脊在父亲看来就是龙之骨,他想让人支起“龙架”,用石头换下那些让人担惊受怕的土坯,可是这样的构想,无异于是平地隆起一座阿房宫,不可能实现。这样的想法,也就成了父亲的一闪念,随着风雨而来的那道闪电,一并飞向远方。
不知在每一次风雨来袭,父亲在内心祷告过多少次,祈求过,哀叹过,甚至在风雨中披一件蓑衣,与风雨共。他不能让老屋独自承受风雨的蹂躏,如此或可分担一些。
趴在窗上望着父亲,我无力吆喝他进屋避雨。
凭着那些石头。谁可以把石头搬到屋墙上?
父亲并不担心我的能力和意志。毕业那年,我就学了瓦匠,尽管始终“脸朝外”(站在脚手架上补里墙),但能拿得起一块石头,就能顶得起风雨。这一点,父亲不必证明,不必试探我,16岁的我,已经是一个男子汉,按照父亲的说法,肩膀上应该有老茧了。
二
我们家祖宗遗留下来的财富,可以被父亲看重的是一架红木条几,那时过年时家族用来祭祖的器物。还有屋后围着园子的半人高的散石墙。凭着那些沉睡在岁月里的石头,让石头走向一种新生,这是父亲想法。
那些石头,是托起金银花的架子。曾坐在园中看,金银花的藤蔓,将石头抱住,然后在石头上开花,当叶子恣肆时,石头隐居其间。于是我明白,把花送给石头,石头都会被感动,无言便是金玉之言,默默地接受,花儿似乎懂得石头的存在,是怕石头寂寞,还是和石头做着快乐的游戏?当季节凋零了金银花,石头抱住了那些藤蔓,以自身的温度,暖着金银花的血脉,血液无法被寒冷冰冻,石头懂得金银花的春天,我觉得是石头给了金银花一次次再开满墙的信心。
想到那时建立的印象,我也觉得父亲所言“凭着那些石头”的话,是有着信任基础的。石头啊,可以擎得起金银的重量,一定也可以撑起一座房屋。不知父亲是否这样想,我突然觉得父亲是浪漫的,尽管没有一句赞美石头的话。
父亲的话,让我对那些石头有了崇拜之心,原来它们不是在沉默,而是在等待一个懂得它的人。老家的村子四面环山,山石是大山的骨骼,开采下来的石头,统称“青石花”。
青石花,名字叫得响,多么像我们鉴宝遇到的青花瓷。青色的石质,打眼一看,就觉得脆生生的,青色里蕴着一种淡定的蓝,仿佛是石的魂,深深地揉在了石质里。我曾在青石花矮墙处,背依着背书,也许曾经的童声已经浸渍于石头里了,我眼前的这些石头,仿佛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气质,安于书架,沉稳淡定,落满尘埃,也还是难掩其香。
我要用这些石头做材料,创作我的作品了。作品的名称,不仅仅属于作家,那时的我,心很大,想用那些青石花创作出作品,并非要有什么读者,我的读者是父母。第二,应该是我的媳妇。母亲说,把那些石头搬到新地基上,不愁媳妇找不着。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但也隐约地撬动着我的心。凭着那些石头,可以娶妻生子,这是多么美妙的逻辑啊!我立刻对那些石头有了一种胆怯,但胆怯是谨慎的开始。我想到在高中我以写字漂亮被老师看好,安排我给一位编剧作者誊抄稿子,持笔运字,字之大小,搭配匀称,显出一种气韵奔流的美感,这是那位编剧给我的评价。我要在我人生的第一件作品里,将石头当作每一个字,赋予一种流畅的气韵,这种气韵要表达什么呢?令我颇费心思,斟酌再三。
三
父亲是懂得我的心思的,他似乎也怕我驾驭不了那些石头,搬一个凳子坐在墙下,我要把他对石头的信任呈现出来。那些散乱的青石花,随圆就方,任我驱遣,出息得苗条的,做墙体的筋骨,拉紧墙体的硬度,这叫“挑”,生活里,总有一些人可以挑起重担,裸露于墙外的部分极少,但它是有担当的,担当就要隐忍着,人们的目光往往不是给那些“挑石”,挑石也不语,石头不说话,是因为它正吃力地承担着那面墙的强度。新房在建中,风雨来了,尽管是枯雨季,但这次贸然地无约而来,父亲也不再担心什么,因为石头支撑了他的期望,他不再逡巡于老屋的东西,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淡定和从容。他自语道,如果这些石头还不能让我心安,挽救我们的老窝就没指望了。顽石上墙,也懂得了怎样躲避风雨,雨水在石头与石头形成的接触处,打弯了雨水的疯狂,顺着石缝,滚落于地,父亲看着那些败落的雨滴,似乎呼出了一口恶气,太解多年的怨气了。一个懂石的人,石头便给这个人的眼光以回报。这是我对石头的最初思考。
与其说父亲对我盖新房垒石的手艺很挑剔,不如说他对石头的渴望其发生锐变有着不一般的憧憬。胶东半岛民居,其房屋的向阳面窗台石以下要打成“斗字石”,这个名字是取“斗”字的繁体“鬥”来比喻的。方方正正,挺立不倒,颇具气势,也很美观,这无疑是蕴含着家运的意念。父亲还要求,必须突出“斗字石”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显出如花的状态,既然是青石花,那就要无损花之容,还要保留着那种棱角分明的样子。哦,父亲是要把他的念想与审美趣味一并凿刻进石头的啊!
夜光之下,铁钻撞击着石花,点亮了暗夜,那些从来都不停地眨眼的星辰,那抹穿过树梢探视人们的月光,静静地退隐了,都躲在暗处欣赏着我的刻石功夫。老家的北山脚下,从此不再沉静安顿了,铁钻击石的声音时断时续,无法编写成一曲完整的乐章,但敲击出的每个音符,足以让创建居舍的劳作有了欢快的节奏。重锤落处,石花飞溅,被岁月蒙尘的石面,焕发出崭新的肉质,那肉质,让我第一次闻出了一股石的香,弥漫在建房的工地上空。凭着这些石头,我可以打造出乐章,弹击出音符,迸溅出石香,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当一个人对他的作品倾注了努力,倾斜了情感之水,付出了再造之功,再普通的文字都会闪烁出灵光,同样,那些石头,在理性的铁锤之下,开始了蝶变,重建屋舍的岁月,都会被屋舍记住。我这样想。
关于打造一个如花的石头的构思,我是得益于当年做红小兵去石岛串联看到石岛建筑的石岛红的模样。石头被锤子和铁钻切割成方,四边在一个平面,石头的中间则保持原态,不动一锤,凸起如一朵大花绽开,让青石花以一种崭新的状态盛开,也有点像蘑菇,连起来看,波澜起伏。这要比现代家庭正厅悬一幅牡丹图,更有花的神韵了。当120多块斗子石齐聚一起,排列成阵,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美术师,一墙的青石牡丹花开,只是叫不出名字,黑牡丹?显然不是,青牡丹?却又没有这个品种。整个墙体,如波浪席卷,浪花朵朵,审美是那段穷日子里最温暖也最奢侈的事情,我得闲便站在墙的前面观赏,梦中也有这些一墙石花的影子。
这是我亲手办起的一次永恒的画展。尽管观赏的人只是作者自己,仿佛有很多人在给我喝彩。画展是纯粹的艺术,而我的石墙,我的石屋,则是艺术和现实的,是二者相融的高级作品,它出自一个少年之手,尽管还不够精致,但古朴的份量足以让主人自豪。
四
我喜欢冬夜的漫长,漫长可以让我有的是时间去琢磨每一块石头,工余饭后,我就像着了迷,我在青石花里,石头是我的伴儿,不觉夜的寂寞,石头是会说话的,只要有足够的力量,都可以把我的想法传输给它,石头坚硬吗?不的。石头顽劣吗?不的,它遇到了一个并不成熟的瓦匠,都会服帖地听从驱遣。我不能忘记父亲的眼光,和石头飞溅的石花一样;我不能忘记母亲的饭香,和石头更新后那种难得的石香一样。我喜欢那个万物始苏的春天,春天还没有开出一朵花的时候,我的石头便开出了花,绰绰约约,那个春天,我在老家老屋那片地方唤醒了她,我用铁锤铁钻的声音叫醒了她,那是我唱给我们一家的一首深沉的春之歌。别怕春不来,别担心春去也,春天啊,是可以按照自己勾画的样子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的,活跃在我们的日子中。
我能够安心地去远方的学校报到,完全是因为父母有着再也无惧风雨的这幢新房。风雨不能奈何石头,父亲再也用不着编织他的麦秸草帘了,那件蓑衣,也被他藏在了屋子的暗处,不想怀念,不想再看到而伤感。凭着那些石头,被父亲换成了“凭着我的儿”,第一次得到父亲这样的认可,胜过老屋贴满墙壁的奖状。
是的,半世风雨,那座诞生在我手中的石头新居,依然安然,尽管早就易主了,但每一块石头的样子,还在我的记忆里,就像老照片的样子,那些石头,还带着我的手温,传递给新主人,他不会不念叨起这四间石头房是在谁的锤声里挺立起来的。他应该也会凭着那些石头,还原我的故事,尽管细节已经不准确了,模糊了,但凭着那些石头,不必刻字于石,也会留住美好的记忆。
退休了,我常常回村,从远处看看我建起的那幢石头房,但我不敢靠近了,因为我怕那些石头不安分了,听到了我的脚步,会松动起来,吵闹起来,给主人带来不便与不安。
屋的街门锁着,我从门缝去看那些斗字石,花开如旧,我生怕青石花看见了我,一起涌来,我希望这个情境真的出现,却又担心那座房屋。
即使我回到城里的高楼单元里,凭着那些石头,我还可以唤起最美最清晰的记忆。
凭着那些石头。父亲说出的这个句子,不加修饰,没有修辞,但掷地有声,透着坚硬,响着风骨之声。
不凭财力物力,只凭胸中藏着一幅新居的蓝图。
不凭实力能力,父亲心中对儿已有十二分的信赖与把握,可以把蓝图交与实施。
不凭日月是否光顾成就,只凭以勤为石的魄力,可以感召山下那一块荒蛮之地。
把蓝图雕刻在石头上,成为生活的图腾;把信赖送给亲朋,焕发出惊人的力量;把魄力留给自己,荒蛮可称沃土,平凡之地,可凸起一座精神的宫阙。
时光不会永恒地呵护着我的石屋,“薜荔石屋应无恙,风雨谁明彻夜灯”,但我愿石屋总不老,与我的青春同在,石屋不见彻夜灯,石屋就是我的一盏灯。
2022年12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