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妇人就起床了。妇人穿衣服的时候，躺床上的男人看窗外混沌一片，说，你起这样早做啥哩？妇人说，躺着也睡不着，活受罪，起来好些。男人就笑，笑了两声就咳了起来。男人的气管不好，往年爱抽烟，又疏于医治，后来就成了慢性支气管炎。咳了一阵，男人说，你呀你，每回红红要来你就睡不着。妇人说，别光笑我，你比我还早醒来哩，以为我不晓得？男人又嘿嘿笑。
　　 屋外静悄悄的，村子还没睡醒，星星像瞌睡人的眼，时不时眨巴几下。东边的山头现出一片微光，大约是早起的日头哈出的气，暖暖的，喜得周围几丝云彩曼舞起来。女人心里也暖暖的，自言自语道，今日又是个好天气。
　　 扯亮灯，妇人开始在灶间剁馅，韭菜猪肉馅。韭菜是自己种的，水嫩水嫩的；猪肉呢，其实是一碗油渣，黄灿灿香喷喷的，用来酿豆腐合适。前些天，割了两斤肥肉炸油，顺便煎了一盘河鱼。煎河鱼和油渣两口子都舍不得吃，留着今日派上了用场，可以做两个菜。煎河鱼和酿豆腐，都是红红中意的菜，小时候爱吃，现在还爱吃，看来一个人的口味和脾性一样，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往年河里鱼多，一到春季下大雨，河水涨起来，鱼儿就顺着溪水游到水田里，男人就拿上竹拱的椭圆形小网，到水田里、水沟里、水潭里捕鱼。每次回来，都能弄上好几斤河鱼，有鲫鱼、鲤鱼、鲶鱼、石斑鱼。还有泥鳅、黄鳝、螃蟹和虾。两口子舍不得拿到圩上去换钱，把这些河鱼晒干放好，一点一点煎来给红红下饭。红红呢，也就一点一点长大了，会说话了，会走路了，会耍小性子了，脸蛋儿红嘟嘟的，眼睛儿亮闪闪的。
　　 红红十岁那年出疹子，两口子一时大意，疹子出完后，红红的脸上留下了一些小麻点，一张原本漂亮的小脸蛋，转眼变成了难看的麻脸。后来每每遭到同学的嘲笑，红红回家就哭，就发脾气，就怨父母。两口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心里却比红红还难受。
　　 一边想着往事，一边剁馅，妇人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近些年，妇人觉得自己的眼窝子浅了，动不动就落泪，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人世间的许多事都看透看淡了，怎么还动不动就伤感落泪呢？妇人为自己流泪的时候少，为他人流泪的时候多，她常常想，自己嫁了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福气，自己不能生娃，男人不嫌不弃，一如既往地对她好。虽然如此，但她的心一直没有着落，总觉得有愧于男人。自从那年拾得红红后，她的心才略微好受些。她一直认为，老天是开眼的，是眷顾她的，无端给她送来了一个女儿。此后，男人和女儿，成了她生命中的全部。
　　 不觉间，馅剁好了，接下来该往豆腐里填馅了。豆腐是昨晚妇人一个人磨的。男人半躺在木制的摇椅上，看妇人推几下磨，停下，往磨窝里放黄豆，推几下磨，又停下，往磨窝里放黄豆。墙上的影子模模糊糊，皮影戏一样活动着。以往都是男人推磨，妇人放水泡好的黄豆，现在不行了，现在男人的手不中用了。五年前，男人中风了，开始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后来慢慢有了好转，嘴巴不歪了，说话不漏风了，也可以勉强下床走动了。只是走路还不灵便，需要拐杖，双手不能握成拳头，有些抖。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中风，能下地活动保住性命，算是上辈子积德，祖宗显灵了。
　　 酿豆腐是妇人的拿手好活，自从发现红红爱吃酿豆腐的那天起，她就经常酿豆腐给红红吃，看着红红吃得津津有味，她就在一边开心地笑。红红说，酿的白豆腐嫩嫩的，酿的油煎豆腐香香的，都好好吃。豆子是自己种的，韭菜、葱子也是自己种的，下雨天出不了门，就磨豆腐，没肉就直接韭菜馅或者葱子馅，一家人同样吃得有滋有味。那时候，红红还没有出那该死的疹子。
　　 疹子留下的疤痕，给红红带来一生的痛。红红变得越来越沉默了，越来越孤僻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男方一看到红红脸上麻疤疤的，有的扭头就走，有的叹气说，身段好看，就是这张脸，哎，可惜了。每相一次亲，红红就哭一回，到后来，红红干脆不去相亲了，说这辈子不嫁人了。听红红放下这话，两口子一连几天都睡不着，生怕孩子死心了，真的一辈子不嫁人了。
　　 不到十点钟，豆腐酿好了，苦瓜酿好了，咸鱼洗干净了，茄子、荞苗、白菜都洗好了，一切准备下锅。做好这些，妇人歇了一会儿，她感到累了，腰酸背痛。要是以往，男人会帮着做，红红大一点的时候，也会帮着做。就是不帮忙，红红也会站在旁边看，问这问那，有些问题问得两口子哈哈大笑。红红呢，也嘻嘻笑。快一岁的时候，红红晚上爱哭闹，一晚上要闹好几回，而且不睡觉，要人起来抱着来回走。明明看她睡了，可一放床上，又哭了。没办法，两口子只能轮流抱着，有时一抱就抱到天亮。村里有个专门给人家批八字看日子的先生出了个主意，说把孩子的名字写一张纸上，再写上天皇皇，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把这张纸贴人多的地方，让过路的人看到，有的人就会念这句话。这样，孩子夜里就不哭了。男人说，这不是把我闺女示众了吗，不成不成。妇人说，不知道这样做灵不灵，要是灵验的话，示众就示众，看到红红夜夜哭，我的心都碎了。后来，两口子还是照着做了，开始不灵验，慢慢地，红红夜里就真的不哭了，睡得也踏实了。
　　 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妇人出去望了一回，男人说，别望了，红红没有这么早到，路途遥远的，每回不到十二点半到不了。妇人说，看看嘛，不一定这回早一点到哩。妇人看着墙上的老式挂钟，说，这钟是不是不走了呢。男人说，走，走得准哩。妇人说，不对，我怎么感觉这么久了还不到十二点呢。男人就笑。看到男人笑，妇人也笑。笑着笑着，妇人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男人说，坏了，长寿面忘记买了。男人说，不用买，这些以前不都是有红红带来的吗。妇人说，就怕红红也忘记了，她这些年事情多，难免会忘记。你看，连我都忘记了不是。男人说，忘记买也没什么，都七老八十了，还要长寿到什么时候？我可不想太长寿，自己累，也连累别人。妇人就拿眼瞪男人一下。男人笑笑，改口说，不吃长寿面同样也长寿。妇人就笑。
　　 墙上的挂钟响了十二下的时候，妇人开始做饭。男人说，还早，等红红到了再做也不迟，这种天气做好的菜，一下子就凉了。妇人说，等红红来了做就迟了，大老远来，肚子早就饿了，你想饿坏我的外甥女不成。你不懂，现在做好，来了就可以吃。男人不说话了，由着妇人去。
　　 首先弄油煎酿豆腐，再弄水酿豆腐。油煎豆腐黄灿灿的，水豆腐白嫩嫩的，看着就喜人。妇人烧热锅，舀一调羹油在锅里画了一个圈，然后把油煎酿豆腐一块一块放下去，锅里就发出呲呲声。男人躺在木制摇椅上，眼睛随着妇人的动作来回活动，时不时提醒她，记得不要放太咸，外甥女吃得淡。妇人挽起两只袖子，回应男人说，晓得，广东人吃得淡，要不怎么有“咸翻广佬”的话呢。男人嘿嘿笑。拿豆腐时，妇人发现自己的一双手更瘦小了，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裹在上面，青筋凸起，皱皱的，斑斑点点，像干枯的树皮。
　　 外面有人走动，急急的脚步声，不重，好像是细娃儿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很快就没有了。妇人笑了笑，知道这一定又是那些细娃儿在玩藏身的游戏。这地方偏僻、破烂，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邻居的那些屋子早就没人住了，里面存放着一些柴禾、稻草或别的杂物，成了老鼠们的乐园。间或有野猫出没，夜里哇呜哇呜地叫得凄厉。除了动物，平时没什么人来，偶有个把细娃儿来这里“藏猫猫”。妇人听到细娃儿的说话声，一个说，找到了，找到了。另一个说，我就晓得他躲在这里，他经常躲在这里。细娃们踏踏踏的脚步声远去后，妇人想到了小时候的红红。
　　 有一回，红红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回来不停地哭，男人说了她几句，她就把自个儿藏了起来，天黑了也找不到。后来，在村外的一个草垛里找到了，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一样，蜷缩在草垛里不停地抽泣，扑闪着一双委屈的眼睛。当时妇人的泪水哗啦一声流了出来。拾得她的那年，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虽然那时候她还不到三个月大。那个清晨，天刚放亮，妇人隐隐听到有人敲门，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翻个身一想，不对，明明是有人敲门，会是哪个这样早呢。妇人起来，打开门，朦朦胧胧的看见门口有一堆东西，细看，是一条红色毛毯，里面裹着一个娃娃儿！毛毯裹得严实，只露出娃娃儿两个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妇人的心里一热，颤抖着声音叫男人快快起来。两口子又惊又喜地把娃娃儿抱进屋里，打开毛毯，里面有几十块钱，零零碎碎的，大部分是分票、角票，最大的才五元。还有一张红纸，里面写着娃娃儿的出生时辰。村里人说，娃娃儿的亲生父母晓得你们没有孩子，一定会对娃娃儿好，所以放心把娃娃儿送给你们。两口子就笑，笑得很开心。
　　 因为包娃娃儿的是一条红色毛毯，所以取名字的时候，男人说，就叫红红吧，吉利、喜庆，希望她以后的生活红红火火。那条红色毛毯，至今还锁在一个朱红的柜子里。
　　 想着这些陈年往事，妇人的泪水又来了。她说，红红的命好苦，亲生父母不要她，养父母又是一个破落家，嫁到婆家日子同样不好过，红红哟，你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呢？说完，没听到男人回应，抬头，看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盖在他身上的毯子，一半滑落在摇椅下面。老喽，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自从中风后，男人经常这样，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有时跟他说着话，也睡着了。今天是男人生日，半个月前，红红托人捎来一身新衣服，早上妇人叮嘱他穿上了。
　　 就在妇人准备弄最后一个酸辣萝卜丝的时候，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晓得他醒了。醒来后的男人，第一句话就说，红红还没到吗？妇人说，还没呢。男人说，几点了？妇人瞟一眼墙上的挂钟，似乎吓了一跳，说，快一点了，红红怎么还没到呀。男人说，快到了。看见摆在老式饭桌上的菜，又说，做了几个菜？妇人说，八个菜。男人说，八个菜？妇人说，当然是八个菜，你八十了呀。男人笑笑说，我八十了呀，还以为七十哩。妇人就说，没个正经。男人又说，都哪八个菜？妇人就把菜名说了出来：酿水豆腐、酿油煎豆腐、酿苦瓜、油煎河鱼、咸鱼茄子煲、炒荞苗、炒白菜和酸辣萝卜丝。男人又笑，说，你个老婆子，饭店老板娘似的，吧啦吧啦报菜名。哎，可惜你嫁错了人，我没本事，让你做不了老板娘。妇人挖一眼男人，说，你个老家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会贫嘴。说完自己偷偷笑了。
　　 屋里静了下来，男人躺在摇椅上，深陷的眼睛像枯井。大约过了两分钟，男人又说，糯米酒呢，怎么不见糯米酒摆上来。妇人说，晓得晓得，糯米酒还在谷糠堆里烧着哩，等红红娘几个来了再提出来也不迟。说着，妇人坐在长条凳上，看看桌子上的菜，又朝外面望了望。外面的天空暗了下去，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只瘦黄狗耷拉着脑袋走过。这时，妇人才想起猪还没喂哩。
　　 喂完猪回来，红红还是没有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都一点多了，要是以往，一点左右准能到。妇人说，我出去看看，说不定我一出去红红就到了。说着，撩起门上的竹帘，走了出去，站在大柳树下，朝村口曲曲折折的山道上张望。中饭时间刚过，村口一个人也没有，山道上更见不到人影。村里静悄悄的，一只母鸡带着一伙小鸡在枇杷树下刨食，两只脚在地上扒拉几下，低下头朝地上啄一下，然后咯咯咯叫几声，小鸡们便围拢过来，快一点的一口啄起母鸡嘴里的食物，跑开了。母鸡呢，又开始在地上扒拉，聪明的小鸡就围在母鸡的嘴边，等着食物再次出现。一只公鸡昂首挺胸，伸长脖子噯噯噯地叫，引得别处的公鸡也噯噯噯地叫了起来。
　　 远处有一个男的朝妇人这边走来，咋一看有点像红红的男人，不过他不是红红的男人，红红男人的个子没这个人高，而且这个人的背也不弯。红红男人的背弯得像一张弓，而且弓上还鼓起一个包。那一年，红红是不愿意嫁给他的，人长得难看不说，还是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广东，路途遥远，以后回一趟娘家也不方便。说实话，开始男人和妇人心里也不乐意，可是，再不嫁人，红红就成老姑娘了，看她的样子，可能真的一辈子不嫁人了。在农村，像她这个岁数的姑娘，早就嫁人生娃了。
　　 就在两口子为红红找不到对象担忧的时候，外村一个叫胖嫂的媒人出现了。胖嫂神通广大，不仅做附近几个乡村人的媒，还做外省人的媒。那天胖嫂把一个三十大几弯背的男人带到家里的时候，两口子着实吓了一跳，埋怨胖嫂不该把这样的人也带来。红红更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说一个罗锅，打死也不嫁。胖嫂呢，信心十足，对住在她家里的广东男人说，除了脸上有几个斑点，那个叫红红的姑娘有什么不好，你看她的身段多匀称，眼睛多闪亮，头发多乌黑，我一个妇人看了也心动，你就不心动？缓口气又说，你都这样了，还想要娶个仙女啥的？其实广东男人第一眼看到红红就心动了，他咬着舌头费劲地对胖嫂说，我是没有问题的啦，就知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啦，我一个罗锅，还是一个老罗锅，说实话，自己对自己也没多少信心啦。胖嫂说，这个不要紧，有的人看起来生得周周正正，可肚里还没你聪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