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1995年的生日宴(小说)
胖嫂又踏踏踏地来到妇人家,当着红红的面,说广东男人只是背有点弯,别的看着都很好,这人呀,有的开始看顺眼,后来就越看越不顺眼了,这样的不好;有的呢,开始看不顺眼,后来越看越顺眼,这样的才好。缓口气又说,广东现在是好地方了,发达了,大家都发大水一样哗啦啦流向广东,你红红命好,嫁过去就是广东人了,每天做做饭,洗洗衣,看看电视,这样多好呀。哎,怪我没赶上这样的好光景,要不我一定要嫁到广东去。又缓了口气,继续说,将来有娃了,也是货真价实香喷喷的广东崽。红红呀,老婶子给你掏句心窝子话,你不要嫌他背弯,他也不嫌你有斑,生的男娃不背弯,生的女娃没有斑。胖嫂最后唱歌似的话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后来胖嫂又踏踏踏地来了红红家几趟,这门婚事也就成了。
见妇人一个人无精打采进门,男人不用问就晓得红红还是没有来。不过男人还是问了一句,红红还没到?妇人说没到。妇人坐回长条凳上,说,等红红到了,菜也都凉了。男人说,没关系,到时候再热一热。说着,男人想从摇椅上起来,努力了两次,都没成功。妇人说,你起来做什么?男人说,躺这么久了。妇人提高音调说,躺这么久又咋啦?妇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大的声音,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堵,想喊出来。男人说,不咋啦,就是一泡尿憋久了想放掉。妇人独自发笑,扶起男人去外间屙尿。
男人方便完,拄着拐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睛朝远处望,希望看到红红熟悉的身影。妇人进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圈,然后又坐回长条凳上。男人也进屋,重新躺会摇椅上,说,菜好像都凉了。
妇人看一眼桌上那八个菜,拿手背贴在盘子上,一点热气也没有了,炒荞苗和炒白菜都变颜色了,她记得刚起锅的时候青青的,现在软巴巴的黄里带黑了。妇人起身,说,我把这些菜热一下,等热好了,说不定红红就到了。灶膛里还有一点火苗,妇人抓一把干松毛扔进去,再添几块干柴,开始一样一样地把菜热了一遍,重新摆回桌子上。做完这些,红红还是没有来。
妇人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撩起竹帘又出去了,胶鞋踩在石板路上哒哒响。
男人闭上眼睛躺在摇椅上。大约过了两袋烟的功夫,听见妇人哒哒响的脚步声,从脚步声判断,还是她一个人。进屋后一看,果然是。妇人站在桌子前,眼睛看着那些菜,发了一阵子呆,好半天没有出声。
男人说,菜又冷了吧。妇人嗯了一声。然后又把那些菜一样一样倒进锅里,分别又热了一遍。
男人看着墙上的挂钟,快到两点半的时候,妇人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自言自语说,还是没来,不应该呀。
男人忽然说,红红家里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妇人说,你乌鸦嘴,好好的能出什么事。男人说,你没听说吗,上个月村口的猫眼佬在广东一个什么地方卖菜,早上被一辆货车撞残废了。妇人说,你往好处想好不好,红红一家好着哩。男人又说,别看红红不在我们面前抱怨什么,可我心里清楚,她过得不好。妇人叹口气说,这个我晓得,红红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婆婆不高兴,男人对她好像也不耐烦了。这些我都晓得,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妇人说完就坐着发愣,然后又起身热菜。
热完菜,妇人又出去了。回来还是一个人。
三点半的时候,妇人又出去了一趟。
四点多的时候,妇人又出去了一趟。
快到五点的时候,妇人又要出去,男人就对她说,红红不来了,要来早就来了,你也别一趟一趟地出去看了。
妇人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也就不再出去了。是啊,都这个时候了,红红是不会来了。她在心里不停地问,红红为什么不来呢,两口子生日,没有一次不来的呀。要晓得今天这个情况,早上就应该打电话问问红红来不来,几个人来,一直以为红红这一天肯定来,所以就没问。家里没有电话,邻居家也没有电话,要打电话只能去村口的小卖部打。
天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了,六点不到,屋里就模糊不清了。妇人出去喂猪,男人还是躺在摇椅上,他不想起来,好像没有力气起来。妇人回屋后,灯光下,她发现桌上的几样菜经过一次次的回锅,被折腾得没有样子了,炒荞苗、炒白菜和酸辣萝卜丝,变得黄黑黄黑,像搁了一天的剩菜。只有酿豆腐、酿苦瓜和咸鱼茄子煲还好好的,因为这三样菜没有直接下锅,而是连同盘子钵子一起放在锅里烧水加热。
妇人在桌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对男人说,红红不来了,咱们中饭夜饭一起吃吧。男人说,我不想吃,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一个人吃吧。妇人说,多少吃一点,你这样不吃不行的。男人说,现在不想吃,明天吃吧。
妇人也一点都不想吃,看着一桌子的菜发愣的时候,男人已经合上了眼睛。她瞥了他一眼,软踏踏地躺在那里,忽然又听到他说梦话一样对她说,要是红红来了,你要叫醒我,我估摸着红红是在路上耽搁了,可能是车坏了,或者车误点了。妇人一边把桌子上的菜一样一样端进菜橱里,一边回答男人,晓得了,你好好睡一会儿吧。
天黑前忘记把鸡赶进鸡窝,十多只鸡在屋檐下睡成一堆。夜里的鸡不灵醒,晕乎乎的,妇人就一只一只把它们捉进鸡窝里。怕它们着凉,又添了些干稻草,然后把鸡窝门插好。
进了屋,妇人看到男人一动不动躺在摇椅上,一只手耷拉下来,心里一惊,他那样子很像长久地睡过去了,永远不会醒来了。她俯下身,抬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探了探,呼吸均匀,只是气息有点弱。
给男人加盖了一条被单,妇人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大人和孩子混杂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踢踏踢踏,急匆匆地,隐隐约约,似有又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