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北边陲，一个名不经传的村庄，今夜，注定无眠。究其原因，她将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即主动申请前往偏远山区支教的年轻女教师——陈芳。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最先知晓这个振奋人心消息的，是碗口村村支书汪洋。当时，他正在写一份月度总结报告，收尾之际，那台有了些许年岁、放置在办公桌右侧的老式电话，突然“叮呤叮呤”响了起来。
　　 声音惊扰了一度陷入沉思的汪洋，便忍不住在心底骂道，谁啊，咋那么不懂规矩，没看见咱在忙正事儿？可回头一想，对方又不是啥神通广大之人，再者，他担心这是上级领导打来的电话，赶紧放下手头工作，拿起话筒凑到耳边。
　　 汪洋记得，上一次电话响时，是半月前罗乡长打来的，对方一再叮嘱，让第二天中午一点务必赶往乡办公室开会。按理说，村办公室来了电话本应高兴才对，可一脸笑意的他，眼神里却隐隐多了几分忧虑的色彩。
　　 冤有头债有主，汪洋的忧虑来自村庄陷入的一个尴尬境地，毫不夸张地讲，从当上碗口村村长的那一天起，每年的“九月”和“三月”是他心底最为难受的词语。缘由是，每到这两个紧要关头，村里那间唯一的简陋教室，总是了无生气。十年前，碗口村来了一位年轻女教师，执教的某一天，与前来探访的恋人，不幸双双坠落山崖。之后，这个死讯如随时引爆的炸弹传得沸沸扬扬。慢慢地，一些打算前往碗口村历练的，个个都打了退堂鼓，长此以往，才有了当下这个伤人脑筋的现状。如今，这种现状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已然成为一种无名的痛，一抹永远解不开的愁绪，一块烙在内心、无法修复的疤痕。
　　 与自己猜测的一样，打来电话的是罗乡长。开始，他并未讲明此次通话的真正意图，而是卖个关子让对方揣度。汪洋哪有这般能耐，猜来猜去，总不着边际。罗乡长听了，只在电话里淡淡一笑。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既然对方猜不出来，自己也不好去刻意为难，遂一本正经地告诉，前几日，有位名叫陈芳的年轻女教师，主动申请到碗口村历练，并且人已在路上，估计今天下午两点即可到达龙岩站台。
　　 起初，汪洋一度认为对方是在拿自己寻开心。面对这个境况，罗乡长并没有生气，他十分清楚此番说辞会被质疑，便耐心、细致地解释。随着脉络的渐渐清晰，汪洋的思绪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在敲定的那一刻，内心禁不住一阵汹涌澎湃。
　　 是不是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挂完电话，汪洋这样思索着。十年来，碗口村一直没有执教老师的前往，他心中总有几丝挥之不去的阴影，故此，暗地里交待其他办公人员，村办公室的窗户一扇都不能打开，除非现有的格局被彻底打破。面对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大伙儿只好欣然接受，然而，他们内心何尝不是饱受着同样的痛苦煎熬。
　　 随着几声“嘎吱”的响起，几缕阳光不偏不倚从窗外伺机钻了进来。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于汪洋而言，那一瞬所带来的快感，仿佛整个世界焕然一新，新得让人生出几分对未来的憧憬和遐想。
　　 “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否则，一个大好的机会极有可能胎死腹中！”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汪洋突然在心底盘算。
　　 觉得只身前往唯恐有些不妥，他索性扯开嗓门“小雨”、“小杨”的喊道。
　　 汪洋口中的两位，一个负责村里财务这块，另一个则负责计生工作。接连喊了几声，仍不见回音，恍然大悟后才想起，小雨今天家中有事已经告了假，小杨需更新计生工作数据，一大早忙去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哎，对了，咱把妻子杨梅叫上！”思量之际，一道灵光闪过，他回到办公桌前，把尚未写完的月度总结报告弄好。看看时间，已临近中午十二点，关好门窗，这才匆匆往家中赶去。
　　 西风没玩完了地吹个不停，她就像一位沉迷于提升剑术境界的武者，招式时而柔和，时而刚劲。面对碗口村这个习以为常的境况，汪洋早已见怪不怪。目前，他的思绪，除了赶路，还是赶路。
　　 乡间，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一位穿着十分朴素的中年人由此经过。此人正是汪洋，十年前通过民意选举当上一村之长。由于碗口村地势险要、土地贫瘠、山高林密、气候较为恶劣，之前派来的村支书不是病倒，就是想尽办法调离岗位，久而久之，成为上级领导的一块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后来，实在没有合适人选，上级领导考虑到汪洋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索性让他一并兼任。
　　 碗口村，先辈们取下这个极其平淡的名字，是它远远望去像一只镶着绿色花边的大碗深嵌大地。村庄的海拔相对周遭要略高一点，且四面全是悬崖峭壁，唯独一条向西延伸、自上而下的小路。这条小路与村庄的连接点，正好处在碗状的边缘地带，细看像是哪位巨匠为了追求艺术完美，特意将大碗的某块瓷片凿出一个线条清晰的窟窿。面对大自然创造的鬼斧神工，先辈们萌生给村庄取个像样的名字。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碗口村这个名字即贴切、又实在。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的喊开了。
　　 至于那条唯一能够通往村庄的小路，名字更加简单化了。由于它是蜿蜒盘旋的独路，远观像一条睡意正酣的巨龙横卧在崇山峻岭，先辈给它取下一个响亮的名字：龙岩。
　　 路还是那条熟悉的路，汪洋经过一户人家时，被几个围在一起唠嗑的村民发现，见他一脸急匆匆的样子，有位乡亲打趣地说，村支书，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忙着娶新媳妇吗？
　　 汪洋见状，则回了句，咱哪有这么大胆子，怕被媳妇儿打屁股呢！
　　 话音刚落，众人大笑。
　　 “好了，不跟你们闲聊，我有事先走一步！”笑声过后，汪洋认真说道。
　　 众人不再言语，而是默默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们村将迎来一位年轻女教师，她不会像上次来的人一样，呆不了几天就当甩手掌柜。你放心，来碗口村是她主动申请的，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专门派人去核实了一番。所以，我敢与你拍板，打包票！”一路行着，汪洋脑海里闪烁的，是之前罗乡长的这番话。潜意识里，对方嘴里“你放心、拍板、打包票”这几个字眼，让他吃下定心丸的同时，仿佛一条希望之路近在咫尺。
　　 紧赶慢赶的，总算回至家中。看见妻子杨梅在灶房里忙个不停，汪洋看在眼里，记在心底，本欲脱口而出的话，被硬生生挡了回去。他索性与对方讲，媳妇儿，有没有啥下肚的，我急着赶时间，咱要去龙岩站台接一位前来执教的女教师。
　　 杨梅先是一愣，但很快在对方眼里得到了答案，她清楚这话的份量，于是笑着说：“碗柜里有碗油辣椒，饭刚煮好，要不，你弄点腌制的咸菜凑合一下？”
　　 “行……”
　　 随后，只见汪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待放下碗时，还忍不住打了几个饱嗝。
　　 临行前，妻子曾叮嘱带上雨衣，汪洋见蓝天白云的，早将此事抛于脑后。怎料，走出碗口村不到两里，风刻意加大力度的当口，蔚蓝天空变戏法似的阴沉沉起来。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天空飘来豆大的雨点。幸亏，妻子硬塞了一把雨伞给他，若不然，见到那位城里来的女教师，指不定会闹出啥笑话。
　　 尽管有雨伞的遮挡，雨在风的怂恿下，汪洋的两裤腿和后背已渐渐湿透。最遭罪的，是温度的骤降让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心里嘀咕的话语，要是听了妻子的劝，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汪洋十分清楚此行的重要性，倘若罗乡长的话得以验证，碗口村将摘去那顶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的文盲帽子。联想到碗口村将迎来一片前所未有的曙光，他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立马到达那个约定的站台。
　　 龙岩站台，一个极其简陋的站台，也是那位年轻女教师前往碗口村的最后一站。此刻，一辆于乡间行驶、半新半旧的小客车正往这里疾驰而来。由于突降大雨，山野里飘起一阵淡淡的薄雾，为了安全起见，司机特意把速度降了下来。小客车右侧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她右手衬着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此人正是陈芳，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真正正喊过这个本名，二十多年里听得最亲切、最温馨的话语，是大家一个劲儿地叫她——小芳。
　　 在乡村的公路上七弯八拐了一阵，小客车终于到达龙岩站台。下了车，陈芳拿上行李和背包，撑起雨伞焦急地等待着，身影立在雨中，像一朵绽放在山野里孤零零的花儿，让人禁不住生出几丝怜悯之心。等了片刻，依旧不见来人的踪影，慢慢地，她变得有些骚动不安。这里毕竟是深山密林，陈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见不怀好意之人，处境会相当危险，甚至极有可能把年轻的生命葬送于此。
　　 不过，她的担心略显多余，站台右侧一条小路上，有人急匆匆朝这里赶来，一个劲儿招手的同时，嘴里还不忘大喊：“请问，是陈老师吗？”
　　 “是的，您是哪位？”陈芳反问。
　　 “哦，我是村支书汪洋，是上级领导派咱接您前往碗口村的！”汪洋一五一十地回应。
　　 语毕，他已快步来到对方跟前，笑着补充：“陈老师，把你的行李交给我吧！”
　　 连续赶了近两天的路，陈芳的确有些疲惫不堪，也不推辞，索性将行李递了过去。随即两人一前一后、一颠一簸往碗口村的方向走去。
　　 另一头，杨梅担心汪洋应付不过来，下雨后，也急匆匆出了家门。没过多久，便看见山路的拐角处有两个模模糊糊、缓慢移动的身影，便试着搭话：“汪洋，可是你与陈老师？”
　　 “哎，你怎么来了！”汪洋一脸吃惊的样子。
　　 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脚下一阵湿滑的同时，越往上走，陈芳觉得呼吸越加困难。不料，走着走着，在杨梅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位置，两眼一黑，不知所云。
　　 杨梅见状，立马大喊：“咋晕过去了？”
　　 汪洋闻罢，转过身来，扶住陈芳将要倒下的身姿。
　　 “陈老师就交给你了，我来拿行李！”这时，杨梅靠上前来一脸担心地讲。
　　 “又是该死的高原反应，好在，村卫生室距离这里不远。走，咱们得加快步伐！”汪洋边说，边把陈芳背了起来。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咱得出去瞧瞧！”有这思绪的是村卫生室小张，汪洋下山前，曾在此做过短暂停留。
　　 “是村支书吗？”走出村卫生室后，小张找了个附近视野较高的位置，刚把目光探下去，雨中模模糊糊移动的身影映入眼帘，就忍不住大喊。
　　 “小张，快来帮个忙！”汪洋闻声，随即应道。
　　 毫不犹豫的，小张撑着雨伞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来到对方身旁。换下背负陈芳的汪洋后，他立马迈开了步伐。即将到达村卫生室时，汪洋抢先一步推开房门，待其余两人进入，他也紧随其后。在杨梅的帮助下，陈芳被放在左侧靠窗的那张病床上。
　　 “杨梅姐，麻烦你先将陈老师湿透的衣服换下！”这时，小张郑重地讲。
　　 “那你们得先回避一下！”杨梅提醒。
　　 “好！”汪洋说着，在小张肩膀上拍了拍，而后，一同走了出去。
　　 见门已关好，杨梅打开之前放在身旁的行李，找了身合适的衣服给陈芳换上，换下的则用一个塑料袋装了起来。完了之后，一面给对方盖好被子，一面笑着喊道：“可以进来了！”
　　 率先进入的是小张，看过病床上的陈芳后，便在呼吸机和病人之间倒腾起来。
　　 “陈老师的情况如何？”汪洋见状，随即问道。
　　 “还需观察一段时间！”小张强调。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汪洋嘘了一口气讲。
　　 话音落下，病房内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唯一的音源，来自窗外嘈杂的雨声和风声。病房里，汪洋夫妇一直未曾离开，从焦急的眼神里可以看出，病床上躺着的陈芳，于他们而言有多重要。可小张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深究，再有几天，乡里将会派人接替他的工作。因为，前不久，小张发表了一篇医学论文，引起某军医大负责人的高度重视。名符其实的，他成为医学领域重点培养对象的同时，人生亦将迎来新的起点。
　　 一个半小时后，汪洋觉得腿脚有些酸软，就移动着笨重的步伐来回踱着步。在病房里踱了几圈，应是想到了什么，便来到妻子身旁。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你回去，将中午做的饭菜热一下，顺便招呼着孩子。我在这里守着陈老师，一会儿，把饭菜送来就好！”这时，杨梅开口说道。
　　 “想想也是，大男人的，守着一个女孩子家，确实有些不妥！”汪洋笑着讲。
　　 “对了，你反正要回家，干脆把陈老师的行李和换下的衣物一道带回去！”杨梅提醒。
　　 “行，那我一会儿再来！”
　　 “嗯……”
　　 拿上一应物品，汪洋直接出了病房，即将离开村卫生室时，小张迎了过来。对方想说什么，却未开口，只在一旁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汪洋是经历风雨的人，见对方这般模样，必有所求，只好笑着说：“都男子汉了，咋扭扭捏捏的！”
　　 “咱生火做饭的炉子不知怎的，突然坏了，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小张不好意思地讲。
　　 “哎，我还以为多大点事，走！”汪洋笑着回应。
　　 “那我却之不恭了……”
　　 两人走后，村卫生室只剩下杨梅，此刻，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陈芳，她说不清，为何视线会在对方身上停留许久。大概，陈芳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迷，而这个未知的谜底，只有真正走进其内心的人才会懂得。这就好比一颗随手扔出去的石子，在没有掉落水中之前，无法猜测它会溅起几片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