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爱心妈妈(散文)
我一开口说话,她就问:“你是甘肃人?”让我意外的是,她把甘肃的“肃”读作我的乡音“xu”。
问我的是一位维吾尔族大姐。她的头发有些花白,偏胖的圆脸上有一双维吾尔妇人特有的慈祥目光。
我问她:“你懂国语?还懂甘肃方言?”
她笑道:“我从小就上国语学校,15岁开始翻译工作。甘肃方言嘛,是从甘肃的孤儿那里学的。”
“孤儿?甘肃的孤儿?那你?”我不解地问。
“对,就是甘肃高台的孤儿。我的母亲在阿克苏地区孤儿院工作,我跟母亲住在孤儿院。1960年的冬天,从甘肃高台来了一百多名孤儿。”
大姐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有些哽咽,眼里含着泪花。我赶紧递给她纸巾,又递给她一块西瓜。大姐抹着眼泪停了一会说:“当时的孤儿院还在温宿县。我清楚地记得,大冬天的,来了两辆卡车,帆布蓬的那种,停在孤儿院门口。院长招呼母亲和其他老师赶紧去门口迎接孤儿。我也跟着。不大一会儿,卡车后门打开,车厢上,随来的甘肃老师负责把孤儿送到车厢口,院长和母亲们伸出双手,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抱下车。大的孤儿15岁左右,小的3岁多。两车孤儿一百来人,黑压压的一片,哭的,叫的,不听话乱跑的。院长和母亲用维吾尔语喊着,他们根本听不懂,自然不会理会。院长和甘肃来的带队老师通过肢体“语言”比划。甘肃老师出面喊着排队,排队……总算控制了局面。
“孤儿到来的第一天,先洗澡,后换服装。澡堂门前堆满了他们从甘肃穿来的,破破烂烂的,各色各样的棉袄,棉裤,还有鞋子。院长叮咛后勤人员把这些破烂的衣服统统烧掉。后勤人员在垃圾箱旁焚烧这些衣物时,有人夸张地说,曾听见衣物里的虱子遇火的‘噼啪’声。”
“甘肃孤儿换上统一的服装。孤儿院里不再是单一的维吾尔族孤儿了。后来,孤儿院还陆续接收了回族、柯尔克孜族等民族的孤儿,他们组成一个大家庭,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学习。而我,是离他们最近的一个。
“母亲的班里,一个叫向秀英的女生11岁了,一直尿床。母亲把她接回家里,让她睡在热炕上,采取许多土办法给她治疗尿床症。记得母亲把土块在灶膛里烧热,裹上毛毡块,敷在她的腹部。又从民间弄来一些叫不上名的药,让她服用,仍不见好。三伏天,母亲叫人宰了一只鸽子,将鸽子的血涂在她的腿上和脚上,让她爬在院子里暴晒……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她的尿床症总算痊愈。我和她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里,跟她学说甘肃话,她跟我学说维吾尔语,不知不觉,她不喊我母亲老师了,随我一起喊妈妈了。这一喊就是几十年,直到我的母亲去世,我们在一起聊的时候,她依然妈妈长妈妈短的,说着母亲活着时候的一些话题。”
提起向秀英,大姐的话匣子拉开了。她说:“秀英妹妹可怜的很。她来孤儿院时,还带着一包‘炒面’,几块咬不动的菜饼子,妈妈让我尝尝,我皱着眉头吃了一口,就想吐掉。妈妈说,尝尝,你就知道秀英是怎么生活的。从那时起,我就把自己的一份美食分成两半,一半是我的,一半是秀英妹妹的。”
“秀英妹妹是一个感恩的人。她告诉我,从高台上了火车,就吃到了白面馍馍,到了大河沿便吃到了拉条子。一路走来,都有接待处,吃的香,睡的好。到了阿克苏孤儿院,又遇到了妈妈……她说,她知足的很,幸福的很!她一直感恩于我的母亲,母亲病重期间,她一直守在床头,替我伺候母亲……
“她的婚姻是美满的,孤儿院毕业后,来到新和县食品公司上班,和一位安徽籍复转军人张军结婚成家,儿女双全。后来,虽然下岗,她靠自己的双手打零工……”说到这里,她才想起手里的西瓜,轻轻地咬了一口,接着说:“我来新和工作,和秀英有关,”
“不只是秀英吧?我还想知道你的爱情和你的婚姻?”我笑着打断她的话问道。
她抿嘴笑笑说:“这个就不用提了吧?”
我说:“这个必须提。”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把目光投向窗外,显然是在回忆着。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说:“是的,有一个叫马建军的,也是母亲的学生,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和他还有秀英妹妹玩得来。毕业后,他来新和县工作。为了能和他在一起,趁新和县供销社招工,我报了名,结果如愿以偿。我来到新和县工作不久,他应征入伍了。我和他又是两地分开。联系的唯一方式,就是书信。半年之后,突然不见他的回信。我仍一如既往地给他写信,寄信,再等他回信。两月后收到一沓复信,打开一看,全是我写给他的,信封上盖有‘查无此人’的印戳。我仍不死心,依然坚持每周给他写信,寄信,盼望着他的回信。三年了,等到的仍是‘查无此人’的退信。三年来,我在失望中,痛苦地等待着,等着着他能奇迹般的出现。”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旁边的哈力查木给她纸巾,她擦拭着额头,又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在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过了不久,她回过头来,嘴唇动了动,接着说:“为这事,让我的母亲担心了好久。她曾多次从阿克苏来到我的身边,陪伴我,安慰我。母亲说,‘孩子,你等了他三年了,没有音信,还要等下去吗?现在,你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听了母亲的话,不由的我扑进母亲怀里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我把他写给我的,我写给他的信统统包裹起来压进板箱的底部。擦干眼泪告诉母亲,‘妈妈,从现在起,我听您的’”说到这里,她的眼眶里满含泪花。哈力查木急忙拿起纸巾帮她擦拭。她抢过纸巾,带着自嘲的口吻说:“看看,我都在说些什么呢?70岁的人了,和年轻人一样的,让你们见笑了。”
“大姐,你已经70岁了?”(从相貌看,是60岁上下的样子)不由我吃惊地问。
“是呀,我与新中国同岁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提高了许多。在场的人都跟我一样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一旁的董赴老师赶紧起身递给她一块西瓜。她接了西瓜说:“谢谢!”轻轻地咬了一口接着说:“母亲征求我的意见,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告诉母亲,让她看着办。母亲给我介绍了一个她的汉族学生。我和他交往了三个月。一次,他喝多了,在众人面前,把袜子脱了往头上戴……”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
“这个肯定不成?”我问她。
她说:“肯定没戏了。”
“后来呢?”我接着问。
“后来,母亲又把她的一个维吾尔族学生介绍给我,就是现在的老公,他也是一个孤儿。”
“大姐,看来你和孤儿有缘呀!”董赴老师附和着说。
“是呀,从小和孤儿们一起长大,了解的也多,所以,就……”
“所以,就和孤儿有缘了,也和我们甘肃人有缘了。我还想知道那个叫马建军的让你苦等三年的负心的家伙,后来见到了么?”我又一次提起这个让她苦等三年的马建军来。
她爽快地答道:“见到了呢,是秀英帮忙联系到的。甘肃的那批孤儿们,他们建了QQ群,便联系上了他。我才知道,和他失去联系的原因,他在一次巡逻中,骑在马背上冻坏了脚。后来转院到内地,脚保住了,但成了残疾。复原后安排在宝鸡一所学校做后勤工作。九十年代末,他来新和,一瘸一拐的站在我面前,等他告诉我这些情况之后,不由得我在他的胸脯上狠狠地捶了三拳。”
“为什么只捶三拳呢?应该多捶几拳才解恨呢?”在场的有人问道。
“三拳就够了,我苦等他三年,三拳就足够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她含着苦笑问道。
在场的都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做出猜测的答复,静等她的自问自答了。
她把头扭向窗外看了看,回过头来说:“他说,就这样一个拐子,没脸见人咧!我说,咋咧?拐子就不能有爱情了嘛?非要等到50岁才来见我……”说到这里,她把一块西瓜皮狠狠地摔进垃圾桶里,显然有些激动。我赶紧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说:“大姐,喝水!”她接过水瓶,并没有打开,双手攥着,紧紧地攥着。待她平静下来,有人开玩笑地问:“总算见到了,没有给他做一顿拉条子?”
“唉,别提了,他听说我现在的老公是他孤儿院的同学,连我的家门也不敢进咧。他说,怕影响到我们。说说,都50岁的人了,能影响到什么?倒是我老公听说他来了,便拎着咱新和的卤鸽,还有两瓶穆斯莱斯去宾馆看望他了。”
“你不怕他们两个打起来吗?”有人问。
“那倒不会,他们是孤儿院的同学,只是那天夜里我老公喝醉了。”
“呵呵,都是为你醉了!”有人接着说。
“哎!这终究是没有实现的梦想!留在心里,是抹不去的记忆。但回想起来,还是美好的!”她笑着说,回头看着我不停地记录。她强调说:“这个嘛,就不要太详细了……哦,说了半天的话了,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王霞。”
“王霞?就是媒体报道过的‘爱心妈妈’王霞?”我停住记录,抬头问她。
“是的,她就是‘爱心妈妈’团队的发起者王霞,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们介绍,你们就被乡音吸引着聊起来了。”插话的是新和县文联主席杨垒。
“哦,王霞姐,说说你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呢?”出于好奇,我急着问。
“哦,那是我在温宿县红星小学上一年级的时候,班里就我一个维吾尔族学生。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总是一长串的。我便告诉父母,想起一个国语名字。父母同意了,他们让我去找班主任。班主任王老师知道我的想法后,问我,‘哪姓呢?’我说,跟您的姓吧。王老师想了想,随口道,那就叫‘王霞’。王老师还说,‘霞是很美的云彩’,于是,我便有了王霞这个名字。不管在什么场合,我都会自我介绍我的这个名字,以至于我的原名米合日尼沙•卡德尔只存在档案里和工资卡上,连父母也不曾提起。我得感谢当翻译的父亲,是他支持我走进国语学校。他告诉我,‘孩子,生活在祖国的大家庭,必须要学好国语,才能掌握更多的文化知识,为国家建设做贡献。’我15岁那年,开始‘社教’工作。‘社教’队需要翻译工作者。通过考试,我和5名同学被录用。从此,我选择了翻译工作。父亲还语重心长地告诉过我,‘孩子,一定要准确无误的把党的方针政策翻译出来,宣传出去。翻译工作必须严谨、认真。’我凭借翻译的优势,走进国税部门,后来成为一名国家干部。这都是学好国语为我打下的基础。所以,我特别感谢我的父亲,在那个年代,能把我送进国语学校,这不只是他的先见之明,还有他一份炽热的家国情怀,影响了我的一生。”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到了晚饭时刻。地区文联主席杨萍看过几次手表,示意我该吃饭了。我不得不打断王霞姐的话题,告诉她:“王霞姐,我们先聊到这里,晚上,我们去您家,接着聊。”
“啊?你们真的要去我家嘛?”她半信半疑地问。
我肯定地告诉她:“真的,要去你家!”
她立即起身说道:“那好,那好,我现在回家,给你们做抓饭,工作餐不要吃太多,留点肚子,尝尝我的手艺。”
她起身的瞬间,我才发现,她拄着一根拐杖。原来,她的左腿是瘸的。哈力查木告诉我们:“她在最近一次献爱心活动现场,不小心摔伤了。”望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将要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我急忙赶上去喊她:“王霞姐,等等!”她回头问我:“还有事吗?”
“嗯嗯,王姐,能不能告诉我马建军的联系方式?”
她笑了笑说:“可以呀,我有他的电话,现在就告诉你。”她没有查看手机,也没有翻看记录本,一口气便背出了那11个数字。
哈力查木扶她上车,她摇下车窗喊道:“你们一定来呀!,我给你们做抓饭。”
和王霞姐告别后,我便急急地拨通马建军的电话:“你好!是马建军先生吗?请问你认识一个叫王霞的人吗?”
“哦,我是马建军,你是哪位?现在哪里?”电话里传来甘肃河西走廊的语音夹杂着陕西的腔调。我向他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他才说:“王霞呀,我认识。她是一位维吾尔族姑娘——不,现在是老太婆了。原来,她和我处过对象,后来,我成了残疾……”
“你成了残疾,就不理人家了嘛?你可知道,人家苦苦地等了你三年?”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知道呀,她苦等我三年。她哪里知道我苦等她三十年呢?”
“什么?难道你?”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有话,便问他。
“哦,这个嘛,你千万不要告诉她,一定要给我保密!”
“没麻达,你一百个放心吧!”我努力地用着乡音和他套着近乎。
他说:“离开新疆后,我的脚伤使我成了残疾,我就不想害了人家姑娘。工作了,别人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女子,其中一个女子死心塌地的要跟我过活。我一闭上眼,总是王霞的影子,才觉得心里一直有她,就给那女子说,我的心里装着别人,你是挤不进来的,那女子听了我的话哭着走了。三十年过去了,我去新和县见到王霞的时候,知道她苦等了我三年,还狠狠地捶了我三拳。其实,我真的想捶她三十拳呢……哎,现在老了,老了,就意些了(圆满),谁也不欠谁的。人活一辈子,互相有个念想,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