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人活一辈子，互相有个念想，就值了。”这是马建军无奈的宽恕，而王霞姐以为“这终究是没有实现的梦想！留在心里，是抹不去的记忆。回想起来，还是美好的！”同样是在失落中修复伤痕。
　　 晚饭后，我和董赴老师相约去拜访王霞姐。新和县文联的哈力查木开车送行。走进王霞所住的小区，感到特别温馨。三三两两的老人聚在树下纳凉、闲聊，回头向我们颔首微笑。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还主动向我们问好。我们向行人打听王霞家，旁边纳凉的维吾尔族大婶立即起身说：“王霞呀，我认识，她就住在前面的那栋楼上”说着，她主动走在前边带路。
　　 王霞姐早已等在门口。她真的做了一锅抓饭，等着我们。吃饭的时候，她问我：“你给马建军打电话了？”
　　 “打了。”
　　 “他说什么了？”王霞姐在递给我一块羊腿肉的时候，急着问。
　　 “他说，他想捶你三十拳呢！”
　　 “为什么呀？难道……”她自言自语道。
　　 “没什么。他说，他过得很好！”我觉得有些失语赶紧补充道。
　　 “我说嘛……”王霞姐拖着肥胖的躯体，走进卧室，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相册，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旁边。她颤巍巍地打开相册，指着一张全家福告诉我：“这是马建军，那是他的妻子，旁边站着的是他儿子。看看，人家多么幸福呀！话说回来，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放心了。”
　　 这张“全家福”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PS”的痕迹。如果照片里的男孩是站在马建军的旁边，而不是站在他“妻子”的旁边，这“PS”的技术高超的不是一般，可见马建军的良苦用心了。
　　 “是呀，他现在过得很幸福……”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喉咙似乎被羊肉噎了一下，语音是那么的不畅。不知不觉，我站在马建军的一边，没有揭穿这张“全家福”的真伪，我和他一起用善意的谎言欺骗着善良的王霞大姐。
　　 “说说你现在过得好吗？”我打断王霞姐的沉思，把话题转移过来。
　　 “我嘛，过得算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公对我很好，我们两个感情没得说的。就是……哎，就是孩子们不争气……”她叹气的时候，眼泪跟着流出了眼眶。
　　 “这不，老公陪小儿子去乌鲁木齐第四次化疗……”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了。
　　 “化疗？”我已经意识到他儿子病情的严重性，有点吃惊地问。
　　 “是淋巴癌，手术后进行化疗。”哈力查木插话道，她递给王霞姐纸巾，还一个劲儿抚摸着王霞姐的肩膀，想让王霞姐尽快平静下来。谁知王霞姐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整个身子抽搐着，颤抖着。哈力查木把自己单薄的肩膀靠近王霞姐的胸前，想给她一丝安慰。而我，准备了几句安慰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来。我和董赴在无言中对视着，等待下一个话题。
　　 憋在心里的酸楚，一旦哭诉出来，人就会变得轻松许多。王霞姐哭了一会儿，抹着眼泪说：“我这人咋的咧？好好的，和你们聊着聊着，像个孩子似的。其实，对我打击最大的是女儿的离世——女儿因心脏病突然离世，给我留下一个五岁的外孙女。那个时候，我感觉天塌了一般，我痛哭几声之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了，自己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把外孙女带大。可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让我眼巴巴地望着，只把希望寄托在一次次的化疗上，结果会怎样？我不敢往下想了……”
　　 “他会好转的，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你就放心吧！”哈力查木安慰道。
　　 “知道你在安慰我。这个病，我知道后果，遗憾的是发现的太晚了。化疗只是在延长他的生命。他真的哪天走了，我会挺住的，我陪他熬了这么久，不像女儿，早晨还见她好好的，晚上就突然不在了，我接受不了……”
　　 “奶奶，奶奶！”突然，门外传来呼叫声。她想起身开门，哈力查木早已到了门口。进门的是十几岁的女孩，后面跟着一位中年妇女。女孩一进门就扑在王霞姐的怀里，像幼儿一样地撒娇，中年妇女和王霞姐互相拥抱，相互问候。毕了，王霞姐介绍说：“这是我收养的女儿古丽且木”，她转身抚摸着女孩的头说：“这是古丽且木的女儿阿依古丽，今年15岁了，上初中呢。”
　　 我问她：“学习好不好？”
　　 她说：“还好，国语成绩最好，期末考试96分！”说着她抬头看着王霞姐，有点自豪地说：“从小奶奶就教我国语，上一年级时，我国语成绩在班里最好，老师一直表扬呢！”
　　 王霞姐接着说：“是呀，她的学习成绩很好，获得的奖状，墙上都贴不下了呢，看到这些，我觉得没有白克（白白的）收养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好可怜，是1979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刚到门口，突然听见婴儿的哭声。我走近一看，靠近门槛的边上放着一个纸箱子。哭声就是从纸箱子里传出来的。我没有多想，断定是一个弃婴。当时风很大，还飘着雪花，我怕打开箱子冻着婴儿，便赶紧抱起纸箱走进家门。其实，那时的我家并不富裕，一场火灾烧掉平房的屋顶。为了过冬，老公用薄膜捂在屋顶上，靠火炉取暖。我把纸箱靠近火炉，打开一看，小家伙竟然睡着了。老公没有说什么，赶紧铺好床上的毡子，打开电褥子开关，让婴儿躺着暖和。”
　　 “那后来呢？”一直偎依在王霞姐膝盖旁的阿依古丽眨着圆圆的眼睛问道。
　　 “后来呀，你的妈妈就在我家一天一天长大。我送她上国语学校。她的学习成绩好得很，和你不相上下，得的奖状墙上也贴不下。搬进楼房时，我从墙上一张一张揭下来，和她的书本一起收藏在书柜里，那天有空，让你看看。”王霞姐抚摸着阿依古丽的头说道。
　　 “妈妈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我以为你就是我的亲奶奶！”
　　 “本来就是你的亲奶奶，你还以为什么呢？”旁边的古丽且木呵斥着阿依古丽。
　　 “唉，该给孩子说说了，妈妈我现在70岁的人了，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妈妈，您别说了，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古丽且木抹着眼眶说道。
　　 “我只是养育了你，血缘呀，那是流淌在骨髓里的，谁也替代不了的东西。我一直在打听，几十年了，没有音信，只留着你用过的襁褓，还有那张纸条，很隽秀的字迹，看起来是一位有知识的女性写的……我曾推断，你的生母是不是当时的……哦，这只是推断……”
　　 听王霞姐讲到这里，我才仔细地观察起古丽且木的面相来，有点像汉族，又有点像维吾尔族。至于她的女儿阿依古丽看起来就像维吾尔族少女，因为她的父亲就是维吾尔族。
　　 “妈妈，您老糊涂了吗？今天突然提起这个话题，还当着孩子的面。”古丽且木生气地质问道。
　　 “妈妈明白着呢，只是今天遇见这位兄弟，他的话问到我的心坎上去了，不由得我多说了一些。这不，正是你和阿依古丽来了，才引出这么多话嘛。这些话一直藏在妈妈的心里，说出来，哭了，笑了，我心里舒服多了。”古丽且木听母亲这么说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到厨房忙乎去了。
　　 王霞姐微微一笑招呼我们：“吃饭，吃饭，我们只顾说话，忘了招呼你们吃饭。”
　　 抓饭有点凉了，王霞姐招呼古丽且木端回厨房，在微波炉里加热。
　　 “哦，你家发生过火灾？”我想起她前面说过火灾的事情接着问道。
　　 “是呀，火炉这个东西最不安全了，那时用的是柴禾，是炉子旁边堆满了柴禾造成的，烧掉了屋顶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那时，是我家最难过的时候，小家伙古丽且木出现了，是难上加难的事情。我的老公二话没说，和我一起承担起抚养她的义务。火灾发生后，我一直瞒着，不想让单位的任何人知道。那年古尔邦节，单位领导来慰问。他知道情况后立即提出倡议，让所有干部职工捐款捐物，帮我家修葺房屋，添加生活用品，助我度过了难关。从那时起，我决心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来感恩单位对我的培育。”说到这里，古丽且木又一次端上抓饭。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我退休后，倡议几名妇女党员成立了‘王霞爱心协会’，社会上给予我赞誉‘爱心妈妈’。目前已有340多人自愿加入我们的爱心协会了。”
　　 “您的事迹，我已经听说了，地区的新闻报道过，中央电视台也报道过。我现在还想知道那批来自于甘肃高台的孤儿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插话问道。
　　 “好呀，等你们吃完，我带你们去秀英妹妹家看看。她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王霞姐爽快地答道。
　　 穿过王霞姐的小区，过一条马路，到了另一个小区。王霞姐拄着拐棍，努力地走在我们前边。她敲开门，一位面容瘦削的妇女迎了出来，见是王霞亲热的喊着：“姐姐，你来了，怎么不打个电话，让我准备准备。”她说着话和王霞姐一个亲热的拥抱，回头又招呼我们快快进屋。
　　 阿依古丽端着掌盘说：“奶奶给你送的抓饭，有点凉了。”
　　 “姐姐每次都这样，来我家总要带东西。”秀英接过盘子说道。
　　 “今天赶上你的老乡来看我，你才有这福气。”王霞姐说着，吃力地坐在沙发上，又招呼我们坐下。
　　 “老乡？哪个是我的老乡？”秀英往我脸上瞧一眼，又往董赴老师脸上瞧一眼。
　　 我赶紧起身自报祖籍：“我是河东的，平凉的，你是河西的，高台的。”老乡相见格外热情，话自然多了起来。我提起她小时候尿床的话题，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嗔怪道：“你把这丢人的事情，都告诉给我的老乡了？”
　　 “你这个老乡问话跟别人不一样，他掏着我的心窝子似地把我心里的话全掏出来了，让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今天总算把话说完了。”
　　 “你肯定还说了马建军？”秀英眯着眼问道。
　　 “说了呢，还说了我捶他三拳呢！”王霞姐也眯眼笑道。“姐姐，肯定想他了吧？”
　　 “想了，有什么用，70岁的人了，呵呵……”在她们说笑的过程中，王霞姐突然把目光四下扫扫问道：“张军人呢？”
　　 “哦，他去地区医院化疗去了。”秀英说着把头低下了。
　　 又是一位癌患者，让我心里一颤。秀英家看起来干净，整洁，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我起身看到他家墙上的相框，仔细地看着一张张照片，最吸引我的，是那些黑白照片，仿佛留着历史的影子。秀英走到我的身边，指着一张合影照说：“这是我们孤儿院的同学合影，一部分是甘肃的，一部分是阿克苏当地的。”
　　 “他们都过得好吗？”我问着，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合影照里的每一个人，想从他们的穿着，面容上搜寻到他们过去所经历的痕迹。
　　 “从甘肃高台来的100多名孤儿，后来都有了工作，大多数在新疆，有去内地的，他们过得很好。”秀英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她指着一个少年的照片兴奋地说：“这是我儿子，在武汉上学。他的学费一直是王霞姐的爱心团队资助。我这辈子很幸运，遇见王霞姐这一家人，下辈子变作牛马，也要来报答她们的恩情。”
　　 “你在说什么呢？一家人说两家话，姐姐不爱听了。”王霞姐拿起一块西瓜啃了一口说道：“再说，姐姐就不理你了。”
　　 “姐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理我，是骗人的话。”秀英说着移步到王霞身旁，伸手摇着她的胳膊问：“姐姐，你说是不是？”
　　 “你呀，见了面讨厌，不见面，有点想念。呵呵……”王霞笑着说。
　　 离开秀英家。王霞姐低声告诉我：“别看秀英开朗的很，她老公张军患了胃癌，她也患了宫颈癌。她性格好，病魔拿她没有办法。”
　　 暂短的相聚即将分离，我们绕道送王霞姐来到她的小区。无意识地看到小区门口上的一块牌子，上写“民族团结示范小区”的字样。我想，这个小区里住着王霞姐，以及和王霞姐一样的人们，小区才有了这样的荣耀。
　　 回去的路上，哈力查木执意开车送我们。我和董赴老师不约而同地说：“散散步，看看新和县的夜景！”
　　 盛夏的夜晚，偶尔有一丝凉风迎面而来，是最惬意不过的事情。而我的脑海里闪现的总是王霞姐姐讲过的故事，如同一幅幅画面，浮现在眼前——是新疆养活了100多名甘肃孤儿——她和孤儿的朝夕相处——包括后来的爱情，都和孤儿有关；是她父母的言传身教——家庭的灾难——单位、党组织、和社会的培养——萌发了爱心。这些不正是一个与新中国同龄人的人生轨迹么？
　　 本来，我想寻求她做善事的动力来自哪里？
　　 答案已经有了。
　　 是爱与善一路相伴，成为她援助别人的动力；她怀揣一颗感恩之心，经营着自己的人生；她一直把目光盯在弱势群体身上——见到路边有人哭泣，她会主动询问，把4680元塞进阿布都力克木的手里，助他给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子做手术。
　　 汉族邻居粟绪光因车祸双腿残疾，妻子抛下三个孩子离家出走，她又主动伸出援助之手，十几年了，粟绪光一直喊她妈妈，三个孩子喊她奶奶……
　　 这些事例举不胜举，祝愿王霞姐的爱心团队越走越远！
　　 哦，忘了告诉读者一个重要的事情，王霞——她的原名叫米合日尼沙•卡德尔，是一位与新中国同岁的维吾尔族大姐。
　　 柳振师二次改稿于2023年1月30日
　　 托普鲁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