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方刚露鱼肚白，鸟儿们就叽叽喳喳地聒噪起来。
　　 整个晚上，我一场梦接着一场梦，哎，我的大脑就是梦工厂，能制造出无穷无尽的耸人听闻的凶境，醒后还心有余悸。
　　 退休后，本想安享晚年，没想到竟和梦魇交了恶，被它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叫祁梦天，难道是父母给我起了个坏名字，才导致我备受梦魇的折磨？我睡眼惺忪，头晕脑胀，一面怨怒早已去世的父母，一面匆匆穿衣下楼——我是一个不眷恋床榻的人，醒了就要起床，应该是小时候的勤劳、工作后的勤奋培养了我早起的习惯。
　　 没顾得洗把脸，就出了小区，我迫不及待地想到外面散散梦里的晦气。
　　
　　 二
　　 沿着滨江大道往前，不远处就是滨江大桥，横亘在滨江上，雄伟气魄，如七彩长虹。我走到引桥旁，看着那巨大的桥拱，陡然一惊——我主政过交通部门，知道每年世界各地都有大桥垮塌的事故，场景实在惨不忍睹。我盯着大桥看了又看，它似乎摇摆起来，桥上飞驰的汽车也不再走直线，斜拉索好像正在颤抖。呀，谁能保证我走上去不断掉？
　　 我怯怯地离开大桥，走进春风路，路边的春风大厦直插云霄，巍峨壮观，遮蔽了还没升高的太阳，投下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把地面涂出一片灰暗，那灰暗在我眼中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阴森，慢慢幻化成一个黑洞洞的大嘴，要吞噬我和我身边的一切。我知道大楼轰然倒塌的事例，国内外屡见不鲜，我还知道这大厦是招商引资的样板工程——夜以继日赶工期且又缺乏真正监理的样板工程，是外强中干的壮观。我赶紧把那只趟入大嘴的脚缩回来，疾步走向远离大厦且阳光明媚的地方。
　　 我拐进一个小区，是幸福安置区。这里的楼虽然没春风大厦高，可也二十多层，抬头往上看，瞬间头晕目眩，心悸神恍，陡然觉得它们稠密且孱弱得像春雨中喷薄而出的细嫩韭菜芽，正摇摇晃晃，似要搅成一坨。呀，咋误打误撞走到了安置区？我很气愤自己的慌不择路。定神再看，每一幢楼晃动得更加厉害，根基浅薄的它们似新移植的大树在风雨中即将被连根拔起。
　　 我知道有些地方为了如期完成“棚改计划”，为了兑现向上级的承诺，就一级压一级地下死命令，让工人加班加点地干，模糊了保证质量所需的“间隔期”，铸就了一幢幢楼歪歪——脆弱的它们似乎正向我倾轧下来。我惊出一身冷汗，缩着头逃出幸福小区。跑出老远，回头望，那“幸福”两个字还在向我诡笑。
　　 前面是芳卉公园，树木葱郁，花草飘香，晨练的人随处可见。我无心晨练，坐在公共木椅上喘息，想借这一片净土安一下神。可还没等我神安，屁股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又倏地站了起来，急匆匆往外走——我想起这公园是化工厂的一个污水池填埋后改建而成的。先前，这里的环境检测有好多项指标不合格，是需要下大力气重点治理的污染区，环保部门来勘察多次，可企业倒闭之后，似乎就再也无人问津了。现在的花香四溢、郁郁葱葱并不能抹煞它龌龊的历史。回头看那些安然晨练的人，我无奈地摇头——待在这不是慢性自杀吗？我只能在心里深表同情，我不能告诉他们这地下的危险。
　　 惊魂未定的我喘着气，来到泰湖路，路边的泰湖平寂如镜，水面有斑斑点点的浮萍，湖心有几对情侣划着小舟在嬉戏，荡起的涟漪微乎其微，如他们欢笑时脸上挤出的灿烂褶皱。一阵轻风吹过，送来怪异的气味，仔细辨别，哦，是苦涩的腥气。我猛然清醒，这里曾经一到晚上就有几家企业偷偷排污，污染物被宽阔的湖水稀释后，白天并不易觉察。那时虽然上报的监测数据都是良，但业内人对数据的“干湿度”都心知肚明。我在下风处，正被腥气裹挟着，呀，也许很快就会中毒。
　　 怎么办？
　　 我抓着头发，不知如何是好。水边的一条蹿鱼儿张着嘴，忽闪忽闪地吸水和吐水，瞪着哀伤的双眼看着惊慌失措的我。我知道污水中的它是在向我求救，可此时此刻不是大发慈悲的时候，正值危险中的我必须快速逃到上风处，先救我自己。不容多想，求生欲给了我十足的动力，一鼓作气跑了个千米冲刺，大汗淋漓之后，突出了危险区。啊，真爽，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可我禁不住又想起那条瞪着哀伤眼睛的蹿鱼儿，心脏突然似被巨钳夹起，疼痛不已。
　　 我捂着胸口往前走，面前呈现出一座天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蟹瞪着愤怒的眼睛，极不情愿地趴在十字路口，背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腹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呀，不好，巨蟹的几条腿都在瑟瑟颤抖，我若走上去，它一定会轰然倒下，我就是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就会和桥上的人、桥下的车同归于尽。
　　 怎么办？
　　 此时此刻，我是没有退路的，因为后面的腥气也是无形的杀手，退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那条蹿鱼儿可怜巴巴的眼睛又浮现在我眼前，现在的我难道就是那条蹿鱼儿？心烦意乱的我抹了抹脸上的汗，定一定神，决定勇往直前。不过，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天桥，但很可能粉身碎骨；二是走地面，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中寻觅属于自己的生命通道，或有一线生机。我抬头看看上面，又低头看看下面，踌躇不已。身后一阵风吹来，我又闻到腥涩味，再次想到那条蹿鱼儿，它也许已经被污水呛死了，漂在水面上，翻着鱼肚白，第二天就会发臭，就要被食腐的鹰啄食。心急如焚的我觉得不能再等了，必须当机立断。于是，我毫不迟疑地翻越栅栏，横贯马路，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中闪展腾挪。一阵急促的刹车声，随后是一片叫骂声。我跌跌撞撞地闯了过去，惊得脸色煞白。回头望，我赞赏自己选择的英明，要是走天桥，自己该在轰然的坍塌中一命呜呼了！至于司机的辱骂，就当作疯狗的狂吠吧，完全可以不予理睬——呵，活着才是王道！
　　 没顾得擦汗，我攒足劲继续向前跑去，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建筑群前，闻到一股苦涩味——呀，人民医院。医院，我当然进去过，那里有长长的针筒、尖尖的刀具、稀奇古怪的软管、摄人魂魄的机器，还有一件件惨白的长大褂——似死了人才穿的孝服……每天都有手术失败的，下不了手术台就见了阎王——身上还被戳开一个大窟窿，亏不亏？唉，人啊，从医院里来到人间，又在医院里去寻归途，咋会这样悲催地轮回呢？
　　 还记得我那次来住院，找了我最好的同学的最知己的朋友，送了一个大红包，才寻到最好的刀手给我做手术，我才勉强闯过了那道把我吓得半死的鬼门关。唉，刚退休的我现在还不想死，要在人间好好享受几年，才对得起辛苦了一辈子的自己，才不枉来这个花花世界走一遭。有个歌里唱到“何不潇洒走一回”，我完全赞同，我一辈子谨小慎微地工作和生活，沉稳得像一只鳖，快退休了也没敢把自己放得太开，偶尔放点水只是为了照顾朋友的情面，为了愉悦疲惫的身心，为了适应五彩斑斓的社会，都是浅尝辄止，哈——哈，浅尝辄止，也是人之常情，哈——哈，人之常情。你说没有完全放开的我，这辈子憋屈不憋屈？
　　 唉，品尝过手术刀的我，知道医院不是人待的地方，比如切阑尾后把手术钳忘在病人肚子里的医疗事故就不稀罕——嗐，那一个个做过阑尾切除术的人，走路时似乎都歪着身子，一定是肚里还装着手术钳。医院啊，在我的印象中总是让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还是赶紧离开才好，我不想在这个能把生和死搞混淆的地方多待一秒钟。捂着鼻子，我一阵急奔，把医院甩到身后。
　　 一抬头，来到开发区。路边是食品加工厂，哦，饼干用过期原料，板鸭中常加过量防腐剂，鸭蛋的红心里注入的是色素……另一家是服装厂，用旧棉絮掺到新棉絮中，人造丝假冒蚕丝……啤酒厂呢，质检员对麦芽发霉视而不见，回收的旧瓶充当新瓶……我的天啊，这样的东西能吃能穿能喝吗？我的心一揪，脊梁骨直冒冷汗。
　　 我已经饥肠辘辘、干渴难耐，可我还是忍着，坚决不吃外面的东西，忍下去就有生的希望，忍到家就是胜利。唉，说到忍，在这个社会里，有谁不是隐忍着过日子呢？你官再大，可你的头上还有更大的官呀！你钱很多，可比你钱多的大有人在！所以我隐忍了一辈子，也憋屈了一辈子。不过，擅于隐忍的我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爬到了人生峰峦的半山腰，虽然我抬头仰望上面的风景时不得不继续隐忍，时时刻刻都在点头哈腰，但是我却可以俯视下面的风情，恣意地颐指气使，接纳着他人的点头哈腰。所以我还是不幸者中的幸运儿。
　　 在开发区里一面往前奔，一面思忖，这个开发区里的人似乎能耐无限，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开发不出来的，那些被开发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肆意流向社会，真令人忧心忡忡，因为它们都暗藏隐忧，个个像定时炸弹。他们会不会把我也开发成另一个我呢？不好说，他们可是什么事都敢干，他们都是聪明人，可他们也都是胆大包天的人。用法律约束他们的行为？难，听说他们会想方设法规避法律的制裁，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法律的刚性在他们的润滑剂面前，常常变得柔软。我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在没有被开发人员发现之前，赶紧逃开，因为我还想保留原汁原味的我，用本我去潇洒退休后的人生呢。
　　 我逃离开发区，拐进新城区。哦，宽阔的马路，高耸的路灯，新植的花木，巍峨的高楼……让我耳目一新。可是马路上人迹罕至，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我想起了鬼城，这里该不是吧？这个好似一夜之间建成的新区，是市政府着力打造的宜居新城，是申报文明城市的标杆工程，怎么会是鬼城呢？一定是人们还没有从旧城的圈套中走出来，那里的人们啊，因循守旧，没有过现代生活的勇气，他们似裹脚女人在咯噔咯噔地挪步，也似没有脱壳的冬蝉，他们呀还没有走出自己的围城……可我还是感到形单影只带来的浓烈寂寞，此时此刻的我就是个孤鬼——哦，不，此时此刻我还有一个影子陪伴，据阴阳学阐释，鬼是没有影子的，所以我现在确是一个孤人。可我又担心自己会变成鬼，因为没有谁能保证我的影子不会瞬间消失。我渴望在阳间“潇洒走一回”，我畏怯鬼的阴郁生活。我骤然紧张起来，毛骨悚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寒战。其实，我是一个好热闹的人，喜欢觥筹交错的喧腾，更喜欢众星捧月般的欢呼，所以我从来耐不住孤寂。我这个不愿意作鬼的人真切地感到周围的树木都狰狞起来，花草都妖艳起来，楼宇也向我压来。我抱着头，在宽阔的马路上独奔，如丧家之犬般地逃出了鬼城。
　　 一路狂飙，到了热闹的老街——名字叫老街，其实是萧条的环城路被拆掉之后，请现代建筑师模仿外地的古街建的新街——青砖灰瓦，斗拱飞檐，雕梁画栋，鳞次栉比，成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名片，来这里吃喝玩乐的人倒不少，满街充斥着嘤嘤嗡嗡的喧嚣，没有人考察老街是否真是老街。有个导游带着外地的游客来来回回地穿梭，汗流满面，喊出的话已经声嘶力竭，可她还是煞有介事地指着身边的亭子用力呐喊：这个“白鹤亭”已经千年，号称“千岁亭”，早于“醉翁亭”……那家“乌龙面馆”的老板不停地吆喝：自己的手艺已经传了十八代，其太爷爷的太爷爷是御用厨师……其实，他从厨师培训班毕业才几年，我到劳动局检查培训工作时，他是优秀学员代表，向我汇报过学习情况……我听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吆喝，有点头晕脑胀，甚而惶惑自己到了异国他乡……晕头转向的我现在只求安静，我也许本是一个心静如水的人，不爱张扬，不喜聒噪——我难道有两面人格？也许。唉，这里也不适合我，我又要出逃了。
　　 挤出人群，一阵狂飙，来到碧野上。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秧苗抖着绿油油的嫩叶，向我鞠躬，朝我欢笑。嗨，我到了农村的广阔天地，深深吸气吐气，把这一路的晦气全部吐了出去，渐渐神清气爽起来。我徜徉在这无尽的绿色中，看见一些男人正在打农药。呀，农药？农药是化工产品，是农业污染物，特别是乡镇黑工厂生产的“三无”农药更是破坏环境的罪魁祸首。怎么可以使用农药呢？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使用农药呢？怎么可以无节制使用农药呢？哦，这碧绿的背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污染！我出身在此，小时候，这里的山碧水透，虾壮鱼肥，稻米飘香。可现在的水污浊不堪，那虾那鱼那米都成了污染物。唉，眼前的绿油油的嫩叶似乎不是向我欢笑，而是在向我鬼闪眼，它们每闪一次眼都在向空气里蒸腾一次能令人窒息的浊气。
　　 刚才还欣欣然的我瞬间傻了眼。
　　 空气中弥散着农药的刺鼻气味，我的呼吸系统很快就会被腐蚀，并快速衰竭。我不禁又想起那条蹿鱼儿的眼神，想起它的鱼肚白……哦，我必须赶紧逃离。回头吗？身后的路无论如何都不能重走了，来时步步惊心，险象环生——这样的路是死路！往前走吗？可前面还是原野，还是打农药的男人，以及协助男人的女人们——她们在助纣为虐。毋庸置疑，前面依然是弥散着农药气味的污浊时空，无穷无尽。
　　 哎呀，怎么办？
　　 此时此刻，已经暮色苍茫，天地即将混沌。
　　 我身边的蚊蝇嗡嗡作响，它们夜晚欢歌的序曲已经奏响，这群嗜血如命的家伙，定会拿我当晚餐——哦，肥头大耳的我确实有血有肉，正是它们吸食的好对象。我大骇，目瞪口呆，渐渐绝望，不禁又想起那条蹿鱼儿和它的鱼肚白。我仰望西天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霞，痛惜自己的困顿与可怜，我艰难地大口呼吸，正如那条蹿鱼儿张着大口吸水和吐水——这难道是我人生最后的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