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颤抖的手取出一个千疮百孔的口罩，戴在嘴上，这当然不能阻挡空气里的污浊，更不能吓退嗡嗡作响的蚊虫，但它毕竟包裹了我一部分裸露之肤，尽管是很小的一块，可还是能给我那颗惊悚之心些许抚慰。
　　 我看见一个没打农药、样子显得憨厚的老男人——这样的男人也许是值得信任的，我有气无力地问他这周围是否有公交车站？他和他周围的人都热情地指着不远处，详细地给我解答。听了半天，我还是晕晕乎乎，不辨方向。旁边的孩子们自告奋勇，要给我带路。
　　 我没顾得说声感谢，就跟在孩子们后面向前奔去，终于搭上最后一班车。我窝在座位上，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像刚从虎口里逃脱的幸运儿，不过，全身都痛，像是被虎狼攻击得体无完肤了。
　　 我浑身发冷，去关车窗，窗外不远处还站着那些给我带路的孩子，他们似乎在向我招手，可我赶紧扭过头来，不敢看外边的世界，不敢吸外边的空气，也不敢再看那些孩子红彤彤的小脸蛋——他们天天被农药的气味熏陶着，似乎都是农药的一部分，都是不折不扣的污染源。于是，我又想起那条蹿鱼儿和它的鱼肚白。
　　 我祈祷这车不要走我来时的路，我期待它在前进的路上能快速地冲破一道道危险区，而不发生事故，把我安全送回家。老婆也许早已急不可耐了，可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一天不见我的人影，也不关心我，唉，真不是个好女人，年轻时说好爱好爱我，显然是满口谎言，肯定是猜到我后来会位高权重，才嫁给我，骗了我的人，也骗了我的心——哟，这个女人就是心机很深的股神，她押了我这只潜力股，攥了一辈子，真走运，而我却倒了霉！这世道还有真爱？鬼才信琼瑶写的爱情故事，冗长而又缠绵，没一点点真实感。看眼前的生活，爱情就是条件的匹配，婚姻就是利益的组合，一旦匹配错位，爱情瞬间湮灭，一旦利益冲突，婚姻倏地崩溃，于是，男人沾花惹草，女人红杏出墙。唉，爱情啊，就是水中皎月，虚无缥缈，早知道，年轻时我也在外面采点野花，揽些嫩草，潇洒走一回，该多好啊。等老了，我才放开那么一点点，确实亏待了自己，憾然一生，无可挽回。
　　 哦，这车是电动的，没噪音，没污染，真好。不过，电动车的电路危险，自燃不是新闻，这辆车会自燃吗？当然可能。不过还好，我坐在靠窗的地方，旁边有一把逃生锤，我把锤子取下，握在手里，心中的惊恐才稍稍减缓些，可我依然不愿意看外面的世界，只低着头透过口罩进行艰难的呼吸，像那条可怜兮兮的蹿鱼儿。
　　 车轮滚滚，载着浑浑噩噩的我向前奔。
　　
　　 三
　　 回到家，扔掉口罩。
　　 老婆已经做好晚饭，抬头看见我，惊得张大嘴，咋咋呼呼问我，你怎么了？
　　 我赶紧照镜子——浑身湿透，脸色蜡黄，眼神黯然，口唇皲裂，披头散发，满鞋污泥，两股战战……
　　 我还是祁梦天吗？
　　 她又厉声呵斥道，一天去哪逍遥了，怎么不接手机？
　　 我一摸口袋，手机不知所踪。
　　 我默不作声，拿起一块馍，要狼吞虎咽。可我只咬了一口，就想到农药，想到过量的增白剂，想到馍作坊里的蚊蝇翻飞……我想呕，慢慢放下馍。我迅速端起一杯茶，要一饮而尽。可我只喝了一口，就想到自来水厂的取水口在泰湖中，想到腥涩之气，想到蹿鱼儿的眼神和它的鱼肚白……我想吐，又慢慢放下茶杯。可我的肠胃在痉挛，我的喉咙在燃烧，我实在不能抵御饥渴，我用意志力阻断我的思维，闭着眼吞下馍、灌下茶，我要维持我的生命，因为我更惧怕饿死或渴死后到另一个陌生世界里受无边无际的寂寞和悲凉，我还想在人间“潇洒走一回”呢——活着才是王道。
　　 饭后茶余，我惊恐的心神平复了许多，感觉家还是相对安全的，尽管自己的女人早没了柔情和蜜语，木得像棵老榆树。
　　 我望着天花板，忽然担心那些板材会塌下来。现在的许多装修材料都贴“免检”，其实是“不检”，这怎能不让人担心呢？不仅如此，家里的桌椅都吐着甲醛，电路老化得要着火，燃气可能泄露，门锁已经失效……
　　 我闭上眼睛，慨叹着这个风险无处不在的世界。可慨叹之余，我又不能改变什么，无力回天的我咋能不忧心忡忡呢？咋能不做噩梦呢？我这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吧？我很佩服范仲淹，可他对天下的忧愤并不高明，小时候的我就萌生了这种忧愤，我的忧民之心早于范仲淹，我可否称为现代版的范仲淹？
　　 感念儿时，我学过“列宁和卫兵”的故事，知道站岗的卫兵不让忘记带通行证的列宁进办公室。幼稚的我那时天真地想，自己长大了就要像卫兵那样一丝不苟地工作，杜绝马虎和敷衍。上中学后，我依然保持着儿时的梦想，信誓旦旦地笃定，长大后要改造身边的蒙混过关、坑蒙拐骗、尔虞我诈，要理顺混乱和不公，要铲除丑陋和卑鄙，要让水更清、天更蓝、人更善，要忧天下人之先、乐天下人之后……那时笃信自己将来一定能超越范仲淹。
　　 靠勤奋学习，我考了个好大学，找了份好工作；靠踏实工作，我一步步晋升，获得了能改变周围一切的权力和机会。可我的手脚渐渐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锢了，我似一只没有动力的小舟，还似墙头没有方向的枯草，更似缠了足的小脚女人。
　　 现在，我退休了，陡然觉得人生混沌如梦，在梦中游荡一圈之后，一无所获，又回到了儿时的期盼中，依然钟爱“列宁和卫兵”的故事，迫切想当那个凛然的卫兵。可是，时光不能倒流，一切倏然逝去。
　　 电视里正在播“扫黑除恶”的新闻。我拍手称快，这与我儿时“要铲除丑陋和卑鄙，要让水更清、天更蓝、人更善”的愿景不谋而合！可是，看着看着，我双手发抖，两眼发黑，跌入无底深渊……
　　
　　 四
　　 我惊醒，浑身湿透。鸟儿们叽叽喳喳的聒噪就在窗外，不赖床的我竟还赖在床上——哦，我做了一个长梦。
　　 睡眼惺忪的我没洗脸就被“扫黑除恶”办公室的人带走了。警笛铿锵，敲打着我的魂魄，我从梦魇中彻底清醒。
　　 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一切：滨江大桥还是那样的雄伟气魄，并没有摇摆颤抖；春风大厦还是那样的英俊挺拔，并没有风雨飘摇；幸福小区还是那样的安详井然，并没有楼倾房轧；泰湖的水还是那样的碧透澄澈，并没有蹿鱼儿的鱼肚白；远天近空还是那样的湛蓝无暇，并没有混沌污浊……
　　 在我写完坦白材料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切梦魇都戛然而止——世界还是那样美好，生活还是那样甜蜜，人民还是那样安康。
　　 那以后，我天天都能酣然入睡，偶有梦境，也是自己变成了一名合格的卫兵。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