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秋天，高考落榜后，我像一条打了败仗的狗，灰溜溜回到南河村。爹的意思让我再复读一年，娘一个劲地搓苞米，只听米粒在簸箕里哗啦哗啦响，我说，不了，在家修理地球。咣当，摔上门，进了自己房间。
　　 在家帮爹娘割高粱大豆，打成捆一下一下扛回院子，老日头晒得我昏昏欲睡，心里想这辈子就呆在山沟沟里了吗？我的文学梦呢？我的教师梦呢？十月末的一天上午，村支书马宝田骑着摩托车，突突突来我家。爹在门槛坐着搓草绳，我和娘在剁红薯梗喂猪。墙根底放着的一口泥瓦缸，半缸雨水，臭烘烘的味儿，几只倒霉的青蛙在咕嘎咕嘎叫。大黄狗在粮仓下呼得窜出来，狂吠，如果不是被铁链子拴着，马宝田的大腿肉也该做一些牺牲。爹赶紧陪上笑脸，拍拍手上的灰尘迎了过去。
　　 娘倒水洗苹果，马支书摆摆手，别忙乎了，我来就是想请清儿到咱们村小学五年级做语文代课老师。原来的老师小敏回家生娃了，爹叹了口气，递给马宝田一支香烟，俺闺女能行？马支书没接，从自己兜里掏出烟口袋，捏了一撮，码在烟锅里，爹欠起身，打着火机点燃。清不是一直搞文字嘛？写小说都在省级刊物发表过，村里老少爷们哪个不知道？试试呗。
　　 南河村小学在村委会对面，隔着一条马路，那时候的小学校是一排黑瓦房，从建校初期到当时，已经半个世纪了。瓦换了两茬，毕业生送走一批又一批，像大地上生长的庄稼，播种收割，年复一年。桌椅板凳也陈旧，不过，镇里挺重视小学校的教学设施和教学质量的。
　　 我被校长王兰带到五年级，闹哄哄的学生们顿时鸦雀无声，他们睁着干净纯真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这位不速之客。同学们，以后，你们的语文课就由张老师负责，大家一定遵守课堂纪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王校长推了推近视镜，出了教室，我目送她拐过门口的圆形花坛，一棵棵格桑花开得惊艳极致，三两蝴蝶在花蕊上绕来绕去。
　　 没有教学经验，那段时间，我虚心向五年级的数学老师相坤求教，他是辽宁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比我大八岁，家在六十里外的县城住，分配到南河村小学并非他所愿，没办法。南河村小学的教育，在全镇是倒数第二，严重拖全镇小学的后腿，要想打破这个局面，唯有调几位精锐教师来攻克。相坤就来了，王校长腾出一间办公室，请瓦匠师傅给盘了一铺炕，买了一顶小口径锅，做了相坤的厨房兼做睡觉的地方。相坤在南河一呆就是八年。在相坤的房间，他详细介绍了五年级的学生情况，谁调皮捣蛋，谁学习尖子，他们的小性子，小脾气，小喜好，相坤娓娓道来，并将他的教案借给我，让我做参考，要是有什么棘手的问题，有他在，他来解决。我俩的目标就是紧密合作，把这一届毕业班六十四个学生带好。
　　 那天下午，第一节就是语文课，因有相坤的帮忙，我头天晚上备好教案，根据相坤说的学生情况，决定采取和以往小敏老师教学不一样的方式，提高学生的鉴赏能力和写作文水平。
　　 教师的窗户是敞开的，清风一波一波吹来，裹挟着淡淡的花香。六十多双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树下的我，难免有些紧张，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手心捏着一把汗，我清了清嗓子，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看图写文”四个大字。接着，画了一个小女孩，双手托着脑袋仰躺在一棵向日葵树下。
　　 孩子们显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小声讨论，我说，这节课，就是让同学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空间，写一篇五百字作文。
　　 大家在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后，各自拿起笔，认真地写了起来，没有一个捣乱的。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就有学生交卷，第二个，第三个……铃声响起后，大部分都交了答案，只有坐在后排的一个女生，低着头没有交。我走了过去，轻声问，这位同学，写好没有？女孩抬起头，喃喃地说，对不起，老师，我不会写，我……我的作文一直很差。说着话，眼泪成双成对落下，我心里一紧，很难受，没事，只要有信心，你会很出色的。我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擦脸，安慰了她几句。
　　 找相坤一问，了解到女孩叫云朵，母亲去年年末得病走了，云朵还有个四岁的弟弟。母亲没了，弟弟得人照顾，父亲只好在家养羊养猪，带着云朵的弟弟，不想叫云朵念书了。云朵学习成绩不错，母亲撒手人寰后，家务活她干一大部分，一早五点半就起来，帮父亲生火做饭，喂猪割羊草，放学后几乎都被无休止的家务占据了，今年她的成绩一落千丈。相坤很替云朵的未来担忧，山里孩子不读好书，何来出头之日？黄昏将至，我没有回家，直接骑自行车去云朵家。她家在南河村五道沟屯，距离学校八里地，大道还算可以，但到了五道沟屯，路就坑坑洼洼，崎岖不平了，还有很多分岔，仿佛一棵大树，长出的许多枝蔓。沟坡也是一个连着一个，民房掩映在老杨树底，不密集，隔二百米才见一户人家。傍晚了，家家房顶袅着洁白的炊烟，没有风，笔直的炊烟，像一副水墨丹青画。土路上有一群羊走过，留下一阵草腥味。几家门前的柳树站着一头牛，或者一匹枣红马。有的在埋头吃青苞米秸秆，有的望着远处沉思，我走不进牛马的世界。云朵的家在一座大青山脚下，她家房后就是一片桃园，活着几年十几年生的桃树，有的树上还挂着黄红绿相兼的果实。四间石棉瓦扣的房子，低沉老气，烟囱旁几株狗尾草很欢实地伫立着。
　　 我进到院子，云朵也刚好回来，我下班后读了孩子们的看图作文，做了批阅，对学生的习作以鼓励为主。很多学生的看图作文，富有想象力，有的写到小女孩是梦想成为一棵向日葵，因向日葵是朝着太阳转动的植物。有的说小女孩想妈妈了，想着想着就在向日葵下睡着了。总之，孩子们的想象力都很丰富，具有很大的挖掘空间。以前这个班的作文很令人头疼，语文教学中，学生的作文很重要。我骑车来云朵家的时候，学校都放学快一小时了。就是说，云朵每天上下学在路上就得好几小时！看到我云朵愣了，随即眼里满了惊喜，也有几分惶恐，老师，您怎么来了？俺家很脏，乱的……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怀里抱着四岁大的孩子戳在门里，眼神有点敌意。知道是云朵的父亲，我急忙叫了声，大叔，我是云朵的老师，来你家坐坐。
　　 噢，男子放下孩子，变得和蔼了一些，那，那进屋吧。
　　 屋子里很乱，日常的生活用品，暖壶、烟笸箩、大人孩子的衣服鞋袜，在炕上，桌子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空气中有一股酸腐味，靠墙有一口箱子，褪色了，上边供奉着一尊佛像。云朵的父亲用袖子抹了一下木椅上的灰尘，嘿嘿，俺家没个女人收拾，埋汰，坐吧。
　　 和云朵的父亲交流了十几分钟，外边栅栏里的七八只羊在咩咩喊，许是饿了。往常这节骨眼，刘大山是要撒两瓢苞米粒喂羊的，快冬天了，给羊增肥，有镇上的羊汤馆来刘大山家购买。羊是正宗的绒山羊，白天干完田里的活，刘大山就将羊赶到草木茂盛的河堤吃一会草，喝一肚子清洌洌的河。老婆走了后，他消极过一段时间，为了孩子，他咬着牙坚持。他想叫云朵辍学，回来带弟弟，他在镇子里找份力气活干。我做了一通刘大山的思想工作，云朵才十三岁，就不读书了，将来咋办？难道还要走你的路，在山里过一生？再说她很喜欢读书。云朵带弟弟在门外玩，听到我和刘大山的对话，偷偷抹眼泪，很阳光积极向上的女孩子，像极了我年少时。刘大山起身说，羊饿了，我得去忙了。我明白他下了逐客令，出了他家，我补充了一句，大叔，您好好想想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刘大山幽幽地说，大凡路宽一点，俺也不能不叫丫头读书……
　　 那晚，我失眠了。月色朦胧，蛐蛐不停地歌唱着，眼前晃动着云朵一双纯净美丽的眸子。山沟的孩子，走出大山没有捷径，读书不是唯一一条路，但读书能改变命运。我不上大学是我弟弟在读大一，爹土里刨食，哪来的钱供我姐弟俩？上帝在关掉我通向大学的窗户时，给我打开了在乡村做老师的梦之门。现在，我想为云朵创造读书学习的机会。
　　 我的语文课堂教学，采取三种方法，第一：就一篇课文，在课堂上让学生进行多方位思考，换位写作，让学生站在作者的角度去揣摩，去写，课后做课文阅读笔记。第二，带学生到村里贫困户家打扫卫生，干农活，体验生活，回去后写切身体会。不单锻炼了学生们的身体，也给他们早早接触社会，认识世界，熟悉民情民生提供了平台。第三，我和相坤自掏腰包，建了了一个书屋，与镇上的书店合作，通过各种渠道，订购课外读物，文学书籍。定期举办读书笔会，作文比赛。
　　 相坤不无幽默地说我是三把火，这三把火烧起来后，五年级上半年的期中考试，语文成绩有了显著提高，相坤的数学课在我们共同努力下，也明显提升。和其它小学对比一下，南河小学由倒数第二一跃冲到第五名，云朵和几名学生的作文，还在全县中小学生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三等奖呢。
　　 这期间，我和相坤隔三差五带学生去云朵家，帮砍柴担水，擦玻璃，收拾屋子。相坤执意拿出一部分工资，资助云朵，他妻子方慧在县一中教学，儿子小东读三年级了，方慧一直想让相坤调回城里工作，相坤没走，不是没有机会，他是自己拒绝了。为这事方慧气得要跟他离婚，我说，资助云朵的事儿，我来吧。
　　 相坤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攒点嫁妆了，有没有想过，在学校做下去？
　　 我说，当然喽，可，小敏请了半年假，她回来我就该跟这些学生说再见了。
　　 99年人间四月天时，王校长找到我说，小敏休完假要回来上班，清清，你代课的这六个月，五年级的语文成绩突飞猛进，只是……唉！我也舍不得你走。
　　 我忍着泪，没掉出来。拾掇好随身携带的背包，回五年级教室向同学们告别，刚进教室，就见孩子们一个个安静地坐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眼窝一热，别过脸把泪落在地上，云朵站了起来，老师，能不能不走啊？我舍不得你走。
　　 老师，我，我们都不想你走。
　　 留下来好吗？我们离不开您。
　　 老师，对不起，我往您的书里放了一只毛毛虫，吓唬您。您打我也行，骂我也行，求你不要走，班里最捣蛋的王一博鼻涕眼泪双管齐下哭咧咧说道。
　　 同学们齐刷刷全站了起来，门轻轻被推开，王校长和相坤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相坤说，清清，留下吧，小敏来电话说，她已经联系好上边，调回城里一所小学校任教，方便照顾孩子。
　　 王校长说，这是天意，清清，相坤极力留你，我也是不想放手，好了，你和南河小学有缘，努力吧！
　　 噢，啊啊啊啊！张老师留下了！张老师，太好了！
　　 整个五年级教室，被一片涨潮般的欢呼声淹没。
　　 相坤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我上前，握住他的手，久久地不肯松开。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随着敞着的窗口，飞了出去，在南河小学上空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