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肚兜儿(散文)
一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上大学时,上衣之内,藏着一个小秘密。一件白色的衣领下面挂着一个肚兜儿。搞笑吧?可不是啊。那是母亲给我的贴身的爱,旧时光的特别印记。
那天闲着翻出王小波的《红拂夜奔》,发现了肚兜儿的出处。杨贵妃胸前,自裁一方丝锦,往胸前一裹,成了最初的女人内衣,当时人们叫“诃子”,近代,人们称之为肚兜儿。当然,女子可佩,男孩子也可戴。从作用看,辟邪保暖的功能,已经替代了遮羞。
我对肚兜儿是很抵触的。母亲的理由是,做一个肚兜儿,可以省布料,碎布也可以拼接成肚兜儿,穿在贴身处,谁也不见。肚兜儿可以御寒防风,人的肚腹最怕冷风,肚兜儿就像武士身上披的铁甲,刀枪不入,霰弹不坏。母亲当然没有说得那么神乎其神,意思就是那样。劝我穿着去上学,且连续几夜做了一件崭新的肚兜儿。
我从小一直到少年时,母亲都要给我做肚兜儿,那些碎布旧布,除了纳鞋垫可以用上,再就是用来做肚兜儿。小时候,光着屁股,上身就一件红色的肚兜儿,仿佛就是年画上的顽童,非常喜庆,我也就接受了这种装扮,我们老街的孩子也大都是这个打扮,并不觉得难为情。肚兜儿前面还有一个衣兜,可以装上零食,掏零食特方便。但我一直以为是童年的标志,少年时也戴着,为了护住肚子,别人也看不见,并不难堪。
二
母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女人,那时并无像样的内衣,也就是有几件肚兜儿,多是红色,红色,我觉得属于女人,所以长大以后就连穿红色袜子我都排斥。母亲说,红色辟邪。尤其我的身体向来是让父母担忧的,辟邪的理由,无可辩驳,也就接受了母亲安排。稍大,伙伴凑在一起,看见肚兜儿,觉得羞赧,多是用辟邪来顶住小伙伴的讥讽。福子哥常常掀开衣服,挑战我,说,肚兜辟邪,什么颜色不行,非得红色!他的肚兜多半是蓝粗布做的。他是六母的儿子,家中男子汉就六七个,红色不合适他家。后来福子哥谈起肚兜儿,居然说我的母亲是稀罕有个女孩,才做成红色的。我没有理由辩驳了。是的,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孩子是父母的希望,没有女孩,就没有红色的未来。多么幼稚的想法和推理,我居然这样去想。被福子哥驳斥,而且输了,挺好的,福子哥也就格外疼我。
去上大学戴的那件肚兜儿是纯蓝布料做的,但肚兜正中位置母亲刺绣了一只大公鸡。肚兜的背带也是母亲飞针走线撩(方言,缝)成的,密密的针脚,赛过缝纫机跑边。穿戴起来并不费事,菱形的尖角上缝着布带,往后一拉就系上了。那只公鸡,全身黄色调,羽翮上走着一丝丝的绿线,很精神的样子。鸡的冠是大红,就像喝醉了酒的样子,这一点我喜欢,感觉母亲做的衣衫,带着喜庆色彩,挺心醉的,也温暖。从此不再排斥局部有点红色。我明白,母亲还是为了辟邪。我属鸡,自然应该绣一只鸡。真正民间的艺术,没有那些深意,平常,而且容易理解,但一点也不肤浅。还有什么可以这样关照生命的,护住肚子,免受寒冷。可我的母亲就没有护住自己的肚子,我上学走后,她深秋往山里地里复收地瓜是否穿戴着她的肚兜儿?我略知病情是因为着凉,导致腹泻,最终脱水而去世。接到母亲重病速归的电报,仓促回家,听说因为着凉而导致这样的恶果,我真的想把自己的肚兜儿马上脱下来给母亲裹上。我总是想追根溯源,找到最初,这种逻辑,常常让我陷入悔恨。
我未见母亲在灯下缝肚兜儿的情境,她或许是有意回避着我,母亲懂我,我一定不会让母亲做这些原始的东西。其实,母亲能够想到的,能够做出的,凭我家那点财力,或许只能如此。孟郊说“临行密密缝”,所见多么美,我只能用想象来填补母亲灯下的细节了。
我曾经在母亲晚上做针线活的时候,故意吹灭那盞煤油灯,母亲也不责怪,反而说撩针线活,闭着眼也能。是啊,我看不见母亲缝制肚兜儿,想象也是真实的,她用情用爱,点亮一盏灯。
肚兜儿,在母亲心中,就是给儿子的一道“护身符”。母亲不信算命的,不去求签问将来,她有些“固执”,她总相信给儿子爱,未来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三
我可以接受这种几乎近似原始的衣装,乡邻对我也是一个影响。六十年代,布料都是自家纺织的,很珍贵。做衣要千方百计省着点,那些汉子,穿衣就穿两扇布,一片在胸左一片挂胸右,后背上是几根布带系住的,老家的人叫“风片子”,意思是来风就吹起,也凉快。我想,可能这样的设计也来自肚兜儿的启发。我从未觉得这个装束很丑,回想起那些能干的汉子,个个都是英俊的模样。每每想起,觉得“玉树临风”这个词给他们最合适。裸露的赤臂,粗筋快爆了,贴身的布片,就像随身带了扇子,不掩风骨,是他们的样子。
我总喜欢寻找这些带着时光风骨的旧影,可能是与我的经历有关吧。每当看到西部电影电视剧,看到秦岭一带的汉子,还穿着和肚兜儿差不多的装束,便觉亲切。再加上他们的信天游唱曲,仿佛是回到了“诗经时代”,铿锵悦耳。装束不仅仅带着旧时光的温度,还将传统遗存里的美发挥到了极致。民族的基因,不仅存于骨子里,也是形式上的,形式的,也不都是肤浅。
母亲总喜欢说,爹亲妈亲不如一把花亲,衣暖裤暖不如一个肚兜暖。这不是顺口溜,完全是母亲琢磨出来的,意思是让我懂得离开父母之后要注意自己爱惜自己,而她并不爱惜自己,为了儿子,为了多复收几个地瓜卖钱换一点粮票,供我饭余再添几个烧饼。
上大学时并没有可以洗澡的机会,肚兜不会暴露;晚上睡觉,肚兜外还有一件白薄衫,也不会裸露;晚上换下,在被窝里进行,窸窸窣窣的,谁也看不见。但有一次,同学王志水和我逗乐,掀开衣服发现了肚兜,于是在课堂上偷闲,速写了我的形体肖像,上身挂肚兜,下身穿大裤衩,让我丢人现眼了,男女同学看到这个画像,都戚戚地笑,令我大窘。我也觉得穿戴肚兜,极不合时宜,算不上幽默,简直就是小丑一个。其实,我求学的半途我母亲就去世了,从此我把肚兜儿脱下,洗净,用纸包好,沉于包袱的最底层,就像放一件宝贝,当然这个宝贝,是不能拿出来展览的。看见肚兜,就想起那一幕闹剧,事后并不感到羞赧,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同学间是属于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大男孩。我想成长,要放弃幼稚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这是母亲的唯一遗留,是我最贴身的物件,上面有母亲的呵护,也有母亲的温暖。我怕穿脏了,穿碎了,无法复原母亲那份沉甸甸的爱。
一些物件,带着一股每见必痛的色彩,我忘记了,在何时丢掉了那件肚兜儿。就像我毕业时还剩下的三斤几两通用粮票,那是浸着母亲泪水的证据,我夹在办公桌下的玻璃板下。毕业以后,不再为穿衣犯愁,置办了很多衣物,肚兜儿换成了衬衫,但我常常穿衣时就想起那件肚兜儿,一股暖流袭遍全身,这样的温暖是带着痛的,并不纯粹啊。
老物件里的温度,不会因时间的冷却而渐冷冰凉,反而在记忆里不断加温。即使眼前没有那件东西,一旦打开记忆,也会悄然登场。所以,人的怀旧的时候,总是矛盾着的,取暖,却更怕烫着心。
四
有时候,时光并不需要我们特意拉回,传统的东西,在今天依然有着恒温。我的两个外孙生人,都是戴着我妻子亲自做的肚兜儿。在布料的使用上,贴身处用了绒布。其实不在于保暖了,妻子也喜欢用那些已经隐退历史的东西来表达自己对孩子的呵护,包括孩子们开学一定要烙一笸箩“爪爪豆”(小饼角),希望孩子们的学习“呱呱叫”。
真没有想到,说起肚兜儿,外孙居然还可以想起幼儿园“肚兜儿”童谣的其中几句:“摇着蒲扇,戴着肚兜,丹凤的眼儿,油亮的发……”肚兜成了孩子们的人生启蒙物件,依然温暖着人的情感。
那日和妻子说起肚兜儿,我说,收藏着,送到市博物馆。妻子说疯了。是啊,过来的人,往往在旧物面前会发疯。因为那些东西往往会把再怎么平静的人拉进不一样的境界,心池狂澜,心浪澎湃。我喜欢为一个老物件而疯狂,其实,我已经在江山文学网给那些回忆开了一个文字博物馆,见字如见物,没有遗憾。
妻子说我少见多怪。现在的童装店里还有肚兜儿。传统的东西,不会因为生活的现代化而退出舞台,可能是人们依然珍惜着那份时光里沉淀下来的情感吧。
肚兜儿,是最美的画。我突然想做一个镜框,把肚兜儿镶嵌在里面,就像装裱十字绣那样。
2023年2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