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吃一顿九江东坡肉(散文)
一
吃了一顿九江的东坡肉,就敢谈肉味?
给自己许多理由,才有的胆量。宋高宗吃了一次杭帮菜“宋嫂鱼羹”,就认定为天下第一羹。《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吃一顿叫花鸡,就连呼“极妙极妙”,称“天下第一鸡”。我也学着谈东坡肉吧。
其实,还是汪曾祺说得对,“一箸入口,三春不忘”。怎能忘记九江朋友卢先生的一顿东坡肉,于是,隔二十几年我也要记下那次口味。
九江美食街多,多得像威尼斯的刚朵拉(小船),走着走着就有饭店。卢先生挑了“梅绽坡”美食街,说这里的“坡”字好,做的东坡肉也好,只因一个“坡”字。梅绽坡就在庐山脚下,庐山古称“匡庐”,我道,就像卢先生请我吃饭,要有匡庐陪着。卢先生道,此“卢”非彼“庐”,我们还是找一间饭庄体验一下“初‘入’茅庐”的滋味吧。他在说文解字。这饭还未开局,口味早有了。这段吃东坡肉的前奏,居然成了我们俩的典故。
酱色的瓷盘子,就像被肉的油腻给上色了一般,那些油腻仿佛是未被刷子摊开,不匀,挂壁。九块被刀切得相当工整的东坡肉就像一道棋盘,放进了瓷盘。又让我想起了“九宫格”,不过,这是美食“魔方”。美食,在我的眼里,也是用来看,迟迟舍不得下箸了。
周围的四个菜,似乎很知趣,不言不语的,拱围着东坡肉,就像名角在舞台上,总有配角,当然配角演得好,也可以得奖,我的兴趣被东坡肉全弄了去,肉香入鼻,肉色如琥珀,一丝不苟如棋盘。这番情调,哪里是一道菜,简直就是艺术品,那时没有手机摄影,只能记在脑海,想了就搬出来回味。
二
不舍得动筷子,那就欣赏吧。卢先生是个性子最柔的人,凡事不急,居然放下筷子和我谈起东坡来。
就像一位名师,讲究的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三日九江游,把东坡在九江的行迹搬到了饭桌上。
想起“浔阳楼”的题匾。据说那题字,原本有个“酒”字,只是酒醉的东坡一把抓揉破损了那个字,如今这楼只能是看匡庐风光揽长江入怀的观景名楼了。朋友点了“东坡酒”,道,字迹抹掉了,东坡酒不能少。什么都打上了“东坡”的印记,仿佛一游匡庐就是为东坡而来。
游览那座石钟山,首先想起的是刘禹锡的“山不在高”的论断,我接续一句,“有东坡则名”。他的《石钟山记》,遂成我们下酒的一道菜。好奇的东坡,给风景留下千古名篇的同时,也给九江留下一道最有味道的东坡肉。
一道东坡肉,不能白吃,我调动了肚里的那点美食知识,想参透这道名吃的“庐山真面目”。东坡肉原本是杭帮名肴,属江浙的骄傲,是说东坡任职杭州,家人误将酒肉一起烧制犒劳修湖的民工,结果令东坡食之大快朵颐,干脆命名“东坡肉”。一个乌龙,成全了名肴。哦,就像福建安溪的乌龙茶,成就了一个极品茶种。世上风味万千,只是我们安于现状而未得吧?和“东坡”两个字联系起来的东西甚多,曾是乌龙,如今却是文化的经典。文化是讲流脉的,但这不是文化的唯一形态,创造一直是中华文化的不老动能,欣赏和传承,也一直是我们尊重文化的美德。
到底是遇到卢先生,我对东坡肉的辗转史有了了解。我笑道,该不是高鹗续红楼吧?不,不,东坡肉的版本很多,九江东坡肉算不上正宗,却也有一段精彩故事,是对东坡肉的精彩传承。肉香诱人,肉香也可以超越时空。汪曾祺看着从深井里捞出的西瓜,一刀下去,感觉“连眼睛都是凉的”(《人间草木》),我的眼睛此时是香的。不过,我更在乎那段“九江版”的东坡肉传说。
当年苏轼临建昌(今永修县)访友李公择。途中遇见一农夫之子中暑,性命不保。略通医术的苏轼搭手相救,使其转危为安。农夫感激救子之恩,留东坡吃饭。从市集上割了两斤猪肉,以一束稻草捆绑提回家。问苏东坡,这肉是烧是炖呢?东坡正在构思吟诗,脱口而出:“荷上……珍珠……透馨香。”口音差异,农夫误听为“和草整煮透心香”,遂将肉连稻草下锅焖煮。肉熟后,苏轼笑道:“晨曦舒彩,绚烂天半,水上荷香,朝露如珠,故赋诗‘荷上珍珠透馨香’,主人是误听了。”据说,有人据此,就做了一道荷叶东坡肉,称之为“荷上珍珠”。东坡,为中国美食留下多少财富和传奇啊!未食,不过听着名字,唇上便有了荷与肉的香。令人惊喜的是,焖煮出来的肉,酥糯可口,汁浓味醇,肥而不腻,酥而不脆,加上稻草蕴藏着的稻田清香,一番风味,一言难尽。是肉遇到稻草而生香,还是稻草遇见肉而有了摇身一变的传奇?谁也说不清。我突然说,我想抓住这瓷盘里的稻草了。卢先生笑道,这不是最后一根。
很多名肴,喜欢打上来自宫廷的牌子,加一个“御”字,似乎很高大上。我还是喜欢刻上“东坡”两个字的东西,与人物的才气、传奇在一起,更与人物的高品亮节有关。美食啊,我认为就像树木一样是有根的,这根扎在民间才茁壮。美好的故事就是美食的根,美食入口,故事走心,就留住了味道。
赣菜也是名菜菜系里的一员,故事成就了这道赣菜的厚味浓香。900多年前,东坡路上一遇,其足迹未被尘烟遮住,救民危难的精神,化作一道菜品,赣人的情怀,感恩之心,入口以记。
三
人生如棋啊。一枚棋子和哪一枚相遇,谁知道。就像我遇见卢先生,是在一次教育研讨会上,和他有了深度的交流,一顿东坡肉也有了不同寻常的人生况味。东坡肉被稻草打包,仿若棋谱上的楚河汉界;每一块东坡肉,又都极像围棋上的“天元”。原来在九江,东坡肉还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叫“棋盘肉”。人生如棋,落子便有“棋局”,每一粒棋子,都会迈出精彩的步骤,我遇卢先生,我尝东坡肉,并非偶然。
尤喜东坡肉那道琥珀色,那是被蒸煮工艺雕塑出来的唯美色彩。据说,琥珀色从来都不是熏染而成,更不可能以颜料勾兑,是时光沉淀下来的色泽。哦,东坡肉是在蒸煮时光里,徐徐成色的。我只能这样解释。琥珀色,闪动着灵润的光,光在一瞬间凝固了。肉的白,肉的红,分明有致,就像一群飞虫走进琥珀的凝固过程,永远地定格在一瞬,不允许改动。东坡肉的美感,让我心生联想。那些活出风范的老者,他们的颜色就是琥珀色,不必美白,不必涂脂抹粉,他们在风烛残年里,滋养的老斑,磨损的牙齿,佝偻的身躯,都成了一尊雕塑的零件,这是一种勇毅。时光的蒸煮,要比那口铁锅的温度更有味道。瓷盘里的东坡肉,是一种雕塑,不是肉感,而是骨骼的塑形。作家雪小禅说,美是什么样?是心被“凝固成琥珀的样子”。半透明,看得不甚清晰,却留着美好的想象空间。我在想,东坡肉瘦肉入口是怎样,肥肉遇唇又怎样,美食的诱惑力,在一眼看上去时就无法停止想象和欲望。
写着写着,就是不说滋味,我自己先馋了。那根沾着残香的稻草,我不能放过,在舌尖上一捋,留下馨香再走吧。肥肉已经去脂,不腻,绵软爽滑,那时还敢大口嚼香,饭后觉得满身肉香,回宾馆房间一洗,有点不舍。肉皮劲道,酥香芳齿。瘦肉弹性不减,香味精致,是一种“瘦香”,能留住回味的,就是东坡肉的瘦肉,就像高度的白酒,纯粹而醇厚。吃东坡肉,我不喜欢拆解用了什么佐料,哪些食材,共同孕育着东坡肉的口感,怎么可以像分析语法那样,把一个句子分出什么成分呢。
由衷地钦佩江西的那句广告词:风景这边独好。就凭九江东坡肉,也可以为“独好”做个贴切有力的注脚了。
四
中国古代的诗人,李白活在酒香里,而还活在烟火气里的不多,苏轼当推为一个特别的例子。“煮芹烧笋饷春耕”,于是有了“东坡笋”;“手红冰碗藕”,于是有了“东坡藕”;“桃花流水鳜鱼肥”,于是有“东坡鳜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知有没有一个品种叫“东坡荔枝”。不过流传最盛的还是“东坡肉”。黄州东坡肉、眉州东坡一品肉、竹筒东坡肉、清汤东坡肉、南昌大塘东坡肉……不一而足,不胜枚举了。
挂上“东坡”品牌的美食,不是空壳,几乎都与他的坎坷经历,为政亲民的事迹,以及热爱生活的品质有关。九江派的东坡肉,颇有嚼头。喜欢吃九江的东坡肉,不仅仅是喜欢这个菜品,更重要的是那道菜让我通过故事熟悉了一个亲民爱民的苏东坡。这道菜,简直就是一个可以入口的纪念品。
那年出差去河北涿鹿,在街头遇到卖奇石的小摊,一眼就看上了摊主称之“肉石”的石头,我说那是“东坡肉”,买下一块。完全是因为吃了九江东坡肉,才起的买心。
生活里不能没有美食,生活也应该像对待美食那样,无论是酸甜苦辣,都要品出滋味来。一块入口,醇香铭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应该打包蒸煮成东坡肉那样,看着唯美,品之生津,咽下悦心。
孔子说,“三月不知肉味”,我断章取义吧,接着说,我是二十年也不忘东坡肉味。
2023年2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