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南华妙道几时休(随笔)
《齐物论》云:“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千年前唐人以硕为美,如今却追求骨感。其“美”千年即可变,“道”经千年,焉能有所变?
所以我们认可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们不认可的就一定是错的吗?我们所认为的美就一定是真的美吗,我们所认为的丑就一定是真的丑吗?我们所以为的生,就一定是“生”吗,我们所以为的死,就一定是“死”吗?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朝三暮四,因为早上得了三个桃子就发怒,因为早死而悲伤,因为晚上得了四个桃子而高兴,因为晚死而高兴。其实道只有七个桃子,什么时候得到,不都是一样的吗?
“名既不亏,实亦无损,而一喜一怒,为用愚迷。此亦同其所好,自以为是。亦犹劳役心虑,辩饰言词,混同万物以为其一,因以为一者,亦何异众狙之惑耶!”成玄英之疏,理亦尽矣。
且夫世俗之所谓生死,以悉天下而奉一身谓之生,以断生机而腐形骸谓之死。何不颠倒之?葬于郊野,尸身实禽兽之腹,形骸养菌群,以一身而长养万物,何不谓之以生?生乎天地之间,食谷啖肉,损天下而利一身,何不谓之以死?
故知一死生为枉作。
案郭象注,死生之变,犹春秋冬夏四时行耳。因此生死并非对立,只是万物生灵所必经的一个过程。混生死于玄同,即是找到了“道枢”。
庄子因无法再见到惠子而慨叹,同时也因他死后继续以身体去长养万物而高兴。或者说,惠子并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一种不同于世俗所理解的方式而活着。“鼓盆而歌”理亦然矣,只不过书写方向不同罢了。
一言以蔽之,庄子的生死观即是将生死混于玄同,丢弃人为给它赋予的对立性质。不知悦生,不知恶死。
《大宗师》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因通晓死生存亡之道而结为友。俄而子舆有病,“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而鉴于井”,子祀问之:“汝恶之乎?”,
子舆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对于生老病死,庄子的态度即是安时而处顺,不因得到而欣喜,不以失去而悲伤。自然赋予我什么,我就承受什么。“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此与后世范文正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相通之理。
似乎看淡了生死,就等于是做到了逍遥。可是有多少人走入了:“既然生命的终点都是死亡,那活着是为了什么”的歧途。殊不知人生天地间,热烈地绽放生命才是符合天道,一草一木之生死皆有其必经的过程。
蒋勋老师在《齐物论》的讲解中常提到槁木。槁木于春天热烈绽放,于秋冬归于死寂。这便是合乎自然。何曾有枯于仲春的槁木?因此人为地干预生命,不过是以心损道,以人助天。
但生命之所谓热烈,并非一定是燃烧自己而奉献他人。诸葛武候与周总理之精神固然崇高,但不可强制要求人人都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武侯与总理结局不同,但我认为他们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逍遥”。其实逍遥并非一定是如王维、苏轼般寄情山水,甚至庄子本人的逍遥,也仅仅是符合他自己天性的“逍遥”。
案郭象说,《逍遥游》中鲲鹏、蜩与学鸠、朝菌蟪蛄都得逍遥,因其适性也。但这与庄子原旨不符,东晋支道林提出其皆不得逍遥,因其有所待,只不过鲲鹏受制于形体,而蜩与学鸠受制于精神。
因此后人追求逍遥,首先得体会到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受制于环境,那就摆脱环境,受制于精神,那就去追求精神。找到只属于自己、符合自己天性的“逍遥”。此即郭象所谓适性也。然东晋支道林对此亦有疑问:“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
对此,古今中外多少思想家都曾描绘过自己心中的“乌托邦”,抛弃一切丑恶,只留下真善美。但这样的社会在真正实现时,人们会发现离开了自己自以为是的“邪恶”,世界一天都难以运行。如同强迫狮子吃草,除了破坏自然界的循环秩序,没有任何正面意义。道德判断中的孰是孰非,出于某种角度而遮蔽了千万视角,所以郭象强调要“是非之竟无常,故唯莫之辩而任其自是,然后荡然俱得”,有着“存在即合理”的色彩。
人活一世,总会面对亲友的离去。对此,《大宗师》亦有答案。“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情绪变化本属自然,嬉笑怒骂,情绪来了就顺应,过了便不再追怀,以心去主导情绪,而非情绪影响本心。
历代公认《庄子》一书,内七篇为其核心。而这核心的基础架构,愚窃以为应是《齐物论》。万物齐一,混于玄同,永执道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