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摔不倒的记忆(散文)
三十年前,我写过一首诗,有一句是——“摔倒,就当是和土地的一次亲昵”。人生之路不平坦,从牙牙学语起,每个人都是经历摔倒、爬起,摔倒、再爬起,然后长大。
一
童年,有一部分是只属于父母的,除了父母,没人能说清那段时光里自己的样子。尤其四五岁前,我几乎是失忆的,那时,我还不记事。
记事后,我开始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但我没去向母亲问自己从哪里来这个千古谜题,只是在妹妹问这个问题时,我站在一旁听到了。我知道母亲在编,她情急之下搬出了自己的《石头记》,石头和石头之间有缝隙,我们是从这石缝里蹦出来的。联想到一直热映的动画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想到孙猴王是由花果山的仙石孕育而生,估计妹妹信了,我则半信半疑。
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关注自己的身世,而是转为关注自己的身体了。每次洗完脸,对着镜子,眼睛转动,可以左右扭头,活动四肢,觉得人真是个奇迹。
我发现左侧额头上有一个小疤,这个疤离印堂不到一公分。起初,我以为长了什么,比如痤疮之类。不疼不痒也没长大,犹如青春诗行中一个多余的标点,占领了显著的位置,甚至有点嚣张,但它无法阻止我的成长,我的身高由入学时坐第一排,等读到初中,已转到最后一排。
这次,没用问,有一天,母亲坐在炕上,边纳鞋底边跟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有几年,父亲在乡办厂当厂长,我家临时租房住在镇上。草房,有一个小院,小院也是用柞木障子围起来的,环境和农村没什么两样。临街的障子旁,有一堆没用完的黄沙,常年堆在那里。三岁的时候,端午节前后的一天下午,大哥二哥排着队,在沙堆上跑上跑下,把它当成了一座山。他们嫌我太小,不让我跟着跑。看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蔫淘的本性暴露了。趁他们跑下去还没来得及转身的时候,我冲了上去。一次不过瘾,再来几次,看我踉踉跄跄但还站得住,他们就没再阻拦我。童心清澈,像稻田里一方方活水,彼此之间,总有个看不见的口子是相通的。
意外还是发生了。我再向上爬的过程中,快到沙堆顶了,忽然脚下的沙土滑落,我蹬空了。摔倒时,头部不巧跌在障子上,一根树枝样的斜杈,戳破了脑门,顿时,鲜血直流。母亲听到我的哭声和大哥二哥的喊叫声,急忙从屋里冲出来,用手绢捂住伤口,抱起我就往附近的一家卫生所奔。邻居林大娘听到了声音,也赶紧出屋,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说,她当时腿都软了,感觉我的血是从脑袋里喷出来的。后来,林大娘说,在卫生所里,母亲连说话都发抖。
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不好意思,我当时哭个不停。医生做了包扎和处置,血止住了。有惊无险,多谢额头这块坚硬的额骨,她是母亲赐给我人生的第一块盾牌,挡住了意外飞来的“刀枪剑戟”。那是我第一次流血,那血染红了母亲的胸襟。这能否说明,我至今最喜欢的颜色为什么是红色。我喜欢国庆时,四处飘扬的五星红旗,也为情人节时,男孩手里捧着的红玫瑰心驰神往。在大街上,红色轿车开过,会吸引我的视线,遇到穿红衣服的女孩,我自然会多看两眼。
二
后来,伤口处留下了一块疤痕。
几十年后,母亲讲,当时,她听算命先生说,我额头这个疤痕,破相,还破官运财运。说这话时,母亲眼里都是自责。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怪自己光顾着忙家务,没照看好我。怕我在意,这么多年,她一直忍着没说。
现在已经有了答案,不妨就公布如下。
破相,这说法,不攻自破。这个疤痕,对于我而言,纯粹是以“卵”击“石”,它无法击倒我坚如磐石的身躯,更无法扰乱我五官各就各位。父母都文化不高,但我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的书法家,不经意地一挥笔,写给我一张国字脸,而且是正楷,临了还不忘画“龙”点“睛”,让我属龙,那应该是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还极其认真地为我描了一双浓眉大眼,让我眼亮心明。
说官运,它破得了吗?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做班长,学习成绩自不用说,名列前茅,上课把手背在后面,我做得最好,从小就知道以身作则。七年级以后,不做班长了,语文课代表、英语课代表就没离开我,有几次和老师提出不干了,老师都不答应,可谓官运缠身啊。读大学时,我主观放弃了班长团支书的竞选,如果参加的话,鹿死谁手还真难说。说到这些,母亲哈哈大笑,她说,这官儿没编制,又不挣钱。参加工作后,我有幸成了企业中层干部,这总归可以向母亲炫耀下,没想到,母亲听了却说,若不是这疤,我有可能做大官,得,这官儿老人家还没瞧上眼。母亲不是官儿迷,她以这种近乎迷信的方式,希望她的孩子都有出息。
至于说到破财运,我更不相信了。一个妥妥的打工族,一个靠工资过日子的人,谈何发财?发不了财,不等于要过穷日子,我做了精神贵族。业余时间,我看书写作,捣腾点文字,投出去,有的作品还受到编辑的青睐呢。一点稿费,算不算交了财运?
这个疤,我就没想着要去掉,也没想着去试试“疤痕灵”倒底灵不灵。这个疤,说它是我的第三只眼睛,也不为过,它一直替我回望着过去。说它是我的第二张嘴巴,我也能接受,面对纷纭的生活,它总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岁月不息,它更像是我人生坐标系上的一个原点,我用它校正自己的走向,可以跑,但要先走稳。
那么小的时候,竟糊里糊涂地摔倒一次,若不是母亲记着,我什么印象都没有,好在留了个疤,还行,没白摔。
三
2009年年初,母亲在侄女的陪护下来沪,大路遥遥,母亲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有生之年,她不想留下遗憾。
那时,母亲已经七十岁,腿脚还算利索,但已经明显不如从前了。从下车那一刻起,我就搀扶着她,尤其进地下停车场坐出租车时,有一长段下降的台阶,坡度不大,但行人多,老人走起来像下山一样困难。我要背母亲,起初,她说啥不肯,最后,我说服了她,我硬是弯下腰来,将母亲一步一步背下楼梯。
到了我家,要爬到五楼,五楼不算高,但母亲走得已经很吃力了。我搀扶着母亲,又一步一步迈过64级楼梯,担心母亲双脚无力,会摔倒。母亲住了几十年的平房,她不习惯走台阶和楼梯。
一次,我带母亲出来散步,才注意到,她的两条腿已显弯曲了,走路时,两只脚自然地向里扣着,每一步都重重地发力,生怕道路抛弃她似的。过马路时,我拉着她的手,这手依然敦厚、热乎乎的。我尽量放慢脚步,祈祷绿灯慢慢地读秒,免得叫母亲紧张,感觉我像在拖着她走路一样。想起小时候,我们兄妹多,少有机会被母亲牵着手走路,每次拉着母亲的手,见到小伙伴,颇有几分自豪,很想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妈妈,我就是她的儿子。如果是走在庄稼地里,有母亲的手牵着,就不害怕,不怕那些叶子磨牙切齿。可现在,和母亲走路时,我们还是一左一右,只是彼此换了位置。
有时,我会回头看看,母亲像个孩子那样顺从。牵着她的手,与其说让她走得平稳,不如说更让我心安。我的目光,正好越过母亲的头顶,我看见她头顶上那抹灰白,心忽然一紧,这是哪一年的积雪啊,还没融化。我默默地期盼春天到来,看过日历,立春已过了,天气正在转暖。
后来,我带母亲去了豫园、外滩、杭州西湖,拍了很多照片,回来一张张仔细翻看,基本都是一个姿势,我站在母亲左侧,两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膊,每一刻,我的笑容很放松,但双手都很紧张,总是怕她站不稳,出意外,摔倒。
因为我知道,人老了,变得像古董一般珍贵,即使能够承受时光慢慢地侵蚀,但却怕磕磕碰碰。
四
母亲和侄女都是初次来上海,本来,说好要多住些日子的。还不到两个月,刚过完春节不长时间,老人就待不住了。
她看我们上班太忙,不说披星戴月,也是早出晚归。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成为我们的负担,每天都要考虑她和侄女的午饭。虽然她和侄女都会烧饭,但觉得,哪哪都摸不上,想帮我们做点家务却觉得插不上手。一天中午,两人出去到附近转转,绕了半天才回到小区。再者,母亲不说,实际上她开始惦记家里,一个人的家,空巢的家,一个晚上只有月亮帮她照看的家。谁在家里等她呢,母亲说她心里有点惦记。
2月初的一个上午,我给母亲送上了火车。上火车时,车梯窄且陡峭,侄女在上面拉母亲的手,我在下面推着母亲,不,几乎是用肩扛着母亲,怕她摔下来。在车厢里,和母亲话别,母亲没掉泪,看着我离开,我也没掉泪,转身大步离去。走出车厢,我没敢回头。半辈子过去了,只是母亲站在村头或家门口,一次次为我送别,我总是对母亲说——回去吧。这是我第一次为母亲送别,母亲对我也是说——回去吧。想到这,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回不去了,那些厮守在母亲身边的日子。
结果,那几天北方大雪。好在有二哥的朋友在哈站和老家车站接力迎送老母和侄女,两人总算平安到达。电话那头,母亲说,放心吧,到家了,明显觉得她的气管炎有些犯病了,电话里,传来几声咳嗽。不日,传来坏消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出去散步,摔倒了,脚下是雪地,没站稳。本来就有生我们兄妹时落下的老毛病,腰不好,这下,腰椎旁的一根骨头轻度骨裂,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我追悔莫及。如果当初劝住母亲再多住两月,等清明后再回,不就躲过这冰天雪地的一劫了吗?我没有理由责怪家人大意,但如果我在母亲身边,按照我的习惯,我一定会将她的胳膊挽在自己手臂里,没有什么能叫她失去重心。我用了很多“如果”,“如果”是结在空想树上的果实,可用来做后悔药,一种比假药还假的药。曾经,我摔倒时,母亲把我抱起,如今,母亲摔倒了,我在哪里?几千里外,我只能两手抱着叹息和无奈。
三年后我回去探亲,那时,母亲已被妹妹接到自己家里住。不料第二日我生病了,上吐下泻,白天客厅里人多,母亲就叫我到她房间躺着休息。结果,由于前一个晚上没睡好,躺着躺着我就昏睡过去。母亲平时要上床躺下休息几次的,她见我没醒,就支撑着坐在沙发椅上打起盹。妹妹叫她睡自己的床,她说啥不肯,妹妹几次要叫醒我,也都被她拦住了。等我睡醒出来,她还在眯着。我忽然想起母亲腰不好,又摔伤过,不能久坐的,于是赶紧将她扶到床上。我暗自责怪自己,太粗心。母亲,儿子大了,不好意思撒娇,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你的怀里,原谅我多赖了一会儿你的床,那床有你的体温,你的气息,那床就是你的怀抱,温暖无比。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躺在母亲床上的感觉。母亲睡的是比较传统的硬板床,妹妹也特意给床铺的硬些,据说有利于调养她的腰病。当年,母亲摔伤后,就是在这张床上躺了三个月,慢慢恢复健康的。这床,除了缓解腰痛,还有利于把背捋直,这床,给我的人生启示是:“人不能怕摔倒,就每天都弯着腰走路。”
余生的路还很长,我要昂首挺胸,无畏任何坎坷,一直走下去。母亲在身后,她的目光是我的脊梁骨,使我走得正走得稳,不再摔倒。
我们的记忆里,不都是装着一帆风顺的影子,还有那些不堪回首的摔倒的画面,磕磕碰碰,踉踉跄跄,无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