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怎一个“老”字了得(散文)
突然接到妹妹的语音电话,要给我寄点豆角丝等干菜,我婉拒了。家里人口少,吃不过来,这边天气易潮湿,不好存放。
“你们那边人多,留着自己吃吧。”我一般不直接拒绝家人的盛情,都会绕个小弯儿。
“家里还有‘老鼻子’了。”妹妹的直率,几十年不改,“家里‘老多了’。”
妹妹忽然意识到自己讲了方言,马上又改口,但还带了个“老”字,是很、特别、相当的意思。我有些感动了,尤其听了妹妹的乡音。“老”这个字,一直与我结缘,伴我前行,温暖着呢。
一
我是家中三个男孩中最小的,是家中的“老儿子”,女孩只有妹妹一人,可叫“老闺女”,也叫“老姑娘”。我在乡亲们口中,也有叫我“老末”、“老疙瘩”的。这些个“老”字不外乎是宝贝之意。我读大学时,寝室里八个兄弟,老八即“老疙瘩”来自大兴安岭,年龄比我们要小两三岁,说话办事有时稚气未脱,很好玩,都觉得他的“老”有点嫩。一次,因为乙肝被隔离出去,和我们分宿分餐,他慢慢竟和我们生分了,上课时见到我们竟不说话,除非我们主动搭讪他,他才轻轻应一句,我们都暗地里觉得他孩子气。后来,他跟老二说,少说话是尽量降低传染别人的可能。我真小看了他,一下子觉得他并不幼稚,反而成熟。
我们的班主任,比我们学生也就长个一两岁,我们就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了,年轻的“老师”。当然我也知道,在这个词里,“老”也就是个词头,没有实际意义,就像说“老虎”“老鼠”,小的也在名前加个“老”字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固定教室,全校的教室基本都是开放的,有位置就可以坐,不需要分系分专业分班。一次,我们开班会,有外系同学想要进来上自习,走进来几步,被我们的嘘声轰了出去,原因是他没看见班主任“老师”在,“老师”几乎和我们同龄,坐在我们中间讲话,没特别引起他注意。传说历史上“老师”通常年纪比较大,但现在时代进步了,“老师”普遍年轻化,老师的队伍更富有朝气。
说起老师,这是我喜欢的职业。我毕业三年后,曾有机会调进市里的一所大学教《经济学概论》。试讲的效果还可以,唯独的缺憾是板书写得斜了,像一座山坡,这是否预示我的职场之路像爬山一样艰难?调动果然没成,厂里不放。但那是我一个美好的梦,今天有人这样叫我,时而叫我跌进梦里,时而在唤醒我的梦。至今,我还是喜欢七尺讲台,喜欢听那首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
“老师”一词现在比较普及,在单位里,很多人见面都叫我“老师”,听了,我的心里就一阵阵泛起涟漪,我抚摸着办公桌,如同抚摸着讲台,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二
上海话中有很多词汇也是“老”字开头,这突然在交流上抵减了我对上海的陌生感。“老好了”,夸赞一个人或菜肴的味道,我听到次数较多是在用餐的时候,那一刻,酒菜飘香,四壁辉煌。当然有时用“老灵额”替代,灵光闪闪。还不得不提到的是“老嗲额”,形容女子撒娇,讲话甜美可爱。当然,这个词也被移做他用,在赞美天气风和日丽、房间宽敞舒适、服饰靓丽可人等时候,极尽多少豪华的形容词,都不如简单直接的一句莺声燕语:“老嗲额”。还有一个流行词“老法师”,是上海的俗语。这个词在“老师”中间加个字,那层级扶“法”直上,如果称你“老法师”,基本就在认可你是“老专家”。这个词,在单位里使用非常广泛,赞许某人在哪一方面特突出,就用这个词“现场颁奖”,当然是精神鼓励。我因能写会算,财务工作经验丰富,愿意付出,带出小徒弟一个又一个,就曾多次获此殊荣。
一个“老”字,它蕴含着一个人的文明程度。比如,叫年长者为“老人”就感觉一般,如果叫声“老人家”,那就贴心暖肺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句话里出现三个“老”字,今人喜欢用“老”字,不知是否受到孟子影响。但在孝敬老人方面,我们却做得不够好,这必须要自我检讨。拿自己来说,因离老家远,工作忙,疫情严重,不能“常回家看看”老母,电话打得也越来越少。总算有条件回家了,却是一拖再拖,老是觉得来日方长。再比如我们对门邻居,婆婆是从老家来帮着带孩子,一天中午,不知什么原因,老人敲了许久的门,里面就是不开,被挡在门外。屋子里,传来小夫妻激烈的争吵。等我再从猫眼望出去,见老人正在默默往楼下走,背影落寞。看到这,我心里很难受,真想冲出去,把她迎到我家里,给她倒杯热茶。
三
我习惯将父亲叫爹。年轻时,有几次,趁父亲在抿小酒,管他叫过几次“老爹”,那是我故意调皮,想逗逗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开心一下,他真地笑了。
八十年代初,我们村前面开矿,排水淹了地,父亲是大队支书,多次去市里讨说法,每次回来,都带几个面包,油蜡纸上浸透的油渍,仿佛一块块中国地图,叫我产生无尽的遐想。打开紧系的纸绳,那面包状若一座小山丘,赫然耸立。面包的皮甚至有点焦苦味,但吃下去酸甜可口。这些年,怀旧风劲吹,“老面包”在经历了长长的漂泊之后,终于找到了我。果断买下,带回家里吃,却觉得味道不对。为此,我还从哈尔滨网购过,吃下来还是找不到感觉。是现代技术太精细做不出那时的粗犷?还是今天太甜蜜感知不到昨日的辛酸?我思前想后,想明白了,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老面包”无论怎样做,都“不好吃”了,老面包并没“老”。
从我这辈起,儿子上学不久,就改口叫我“老爸”了,每次听到他叫,我都为自己自豪,在天空这口大锅里,我被时光熬成了父亲。当然,也就是从这时起,单位里有人叫我“老韩”了,我起初不习惯,慢慢听着就耳顺了,我甚至怀疑,耳顺之年提前了。总觉得这称呼好熟悉,哦,是三十年前,乡亲们这样称呼我的父亲,那时,他才三十七八岁。而有意思的是,人们喊我的母亲为“小韩子”,每次听见,母亲都笑靥如花。人生从来不是流水线,子女却常常要复制父辈的命运,小到一个称谓。如今,我终于成为“老韩”了,一个真实的我背倚一棵老树,倾听繁花落下的声音,陶醉于构思自己的春天。
但在母亲面前,我不敢言老,我永远是她的孩子。只是,母亲真的老了!这几年回去看望她,看她满头白发,因病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心碎。如果能叫母亲年轻些,我愿意别人每天多叫我几声“老韩”,把“老”都送给我吧,所有的艰辛与磨难,我都愿意为母亲扛着,只为唤回母亲的曾经。
心中有爱,我就不会老。有一句话说得好:老去的只是岁月——这不是诗人说的,这是我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