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炕,承载着温暖的生活(散文)
如果把一铺炕从农人的房子里拆走,剩下的就只有寒冷了。火炕,在北方,那就是温暖的代名词。农人们,一年的日子,多半在火炕上,他们为了一铺炕,自春天开始,制坯,拆旧抗,盘新炕,铺炕席……享受家庭的温暖。
一
“一年之计在于春”,很多事都要提前打算。山的最背阴处的残雪也已褪去,布谷鸟还没有来催促,燕子刚刚返回,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的时节。送粪,犁田,耕地尚早,可勤劳的农人却总是闲不住,往往趁此时节制坯搭炕。所以春旱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春风浩荡,雨水又少,坯干得快。
房子是村庄的基础,炕就是房子的基础。再穷苦的人家,哪怕没几件像样的家具,家徒四壁,哪怕屋子在风雨中飘摇,屋顶露天漏雨,只要还有半铺炕可以烧热,栖身,就算还有个温暖的家。冬日里,来了亲戚、邻居,招呼一声“快上炕,暖和”,透着亲切,没有一铺炕,温暖就顿失。
我突然想起了当年因战乱流落四川的杜甫,和所做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当年也如我现在的年纪,在经历大风“卷我屋上三重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后,真心希望他还有可以安放枕席的炕。而四川应该是睡竹床吧,也可能是几捆稻草。读书时,我就想,杜甫如果有一铺炕,那该多好。
炕是生存的智慧,延续了几千年,冬季的北方,如果没有温暖的大炕,屋里就像冰窖。所谓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也是这个意思。
我的村庄名字里有一个“峪”字,峪字拆开,山谷也。村东村北皆是山,只有两三树高,矮矮的胖墩墩的,山上只有些个碎石,当年农业学大寨,都被改造成了梯田。山脚下都是多年流水冲击出的山谷,黄土直立,是制坯的好材料。
三月阳光明媚,母亲正盘坐在炕头上,戴上顶针,把浆洗好的我穿了一冬的厚重棉衣重新拆开,再续上一些棉花,加长一下衣袖和衣襟。父亲脱鞋上炕,用剪刀轻轻划开窗棂纸,打开蒙着塑料布的花格窗户,暖暖的阳光一下子斜射进来,几片柳絮随风而入,和窗棂上掉落的灰土一起在阳光里跳舞。屋檐下的刚刚回来不久的燕子被吓了一跳,扑棱棱飞到线条上,歪着脖子,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往屋内打量。
打量什么呢?是不是告诉我们该盘炕了啊?
母亲抬头往外窗外瞄一眼,抬起拿针的右手在头皮上轻轻抿了一下,说:“这天真是暖和了。”父亲移步准备下炕,脚下“吭哧”响了一下,是又一块儿坯折断了。母亲转头看向父亲,嗔怪道:“走路跟孩子一样,没个轻重。两年了,也该重新搭炕了,烧火也倒烟了,天天拿根竹竿子上房捅烟囱也不是事儿!”父亲跳下炕沿,接着话茬说:“嗯,是该搭炕了,炕土是个好东西,前些年一铺的炕土交生产队能顶四十个工分呢!今年咱给自家花生、白薯地里做底肥,叶子保准像炕烟子一样黑,壮着哩!”
几乎这个春天的故事也因炕而发生了。我觉得,那些燕子从窗前掠过的时候,也是故意往炕上看看的,看看这户人家醒未醒,啁啾几声,催促着。
二
那年我大概四五岁。家里有一辆人力排子车,没有牲口,父亲在人力车上放上大小两把铁锹,让我坐在车辕上,拉着我去东山根取土。父亲挥舞着铁锹挖掘着刚刚苏醒不久的黄土,慢慢地往车上装,我拿着小锹围着小车铲滑落的黄土,忙得不亦乐乎。一不小心黄土就灌进衣袖,凉凉的,痒痒的,父亲在一边嘿嘿地笑。
装上满满的一车,父亲肩上搭一个绳套,双手紧握车辕,躬身用力,把黄土和我拉到宽敞的打谷场,卸成一堆儿,扒开,又挑来几担水,浇进去慢慢洇着。几番折腾下来,父亲身上出了一身透汗,这是开春的第一身透汗,父亲说舒服,敞开衣扣,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用衣襟轻轻扇了几下,随后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我看见汗水弯弯曲曲地在他结实的前胸流淌。感觉那时候的父亲腰杆挺直,总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在我面前接受一座大山。
抽完烟,父亲去邻居那里借来三眼坯料斗子,又去南河沿拉开半车白眼沙堆在一旁。
父亲抬头看看天,日近正午,天空蓝洼洼的,几只黄鹂蹦来跳去在鹅黄的柳林里欢唱。我还在自顾自的玩耍,地上旮旯里风旋着一个个柳絮团在慢悠悠打着转,我猛地冲过去,像惊起一只只大白鹅。父亲说,走,回家吃饭,让水慢慢洇着。
过午,母亲也跟着过来。父亲又担来一桶水,把坯斗泡在里面。跟我开玩笑,说,一会儿给我儿和面蒸发糕吃。
父亲先用锹搅拌湿土,和成泥,再撒上些事先准备好的碎稻草,然后甩掉解放鞋,光起脚丫,挽起裤腿,走进泥潭,用脚一下一下和起了泥巴。我见这么好玩儿的游戏,岂能放过,也甩掉鞋袜,非要嚷嚷着叫父亲带我一起玩儿,父亲拗不过我,拉着我一起踩泥巴。三月天,拔凉的井水泡过的泥巴很刺骨,我却乐此不疲。原来下雨和个泥巴,弄脏衣裤都会遭到母亲的责骂,这会儿光明正大有泥巴玩,岂不快乐。可是加了稻草的黄土泥巴太过粘稠,往往一脚下去,就没过膝盖,粘住腿脚,左摇右晃也抽不上来,还要父亲帮忙搂着我的腰往外拔。我不好好配合,反倒大喊:“拔萝卜,拔萝卜,嘿呀嘿呀拔不动!”
家乡制坯叫做“摔坯”,一个“摔”字把制坯过程体现的痛快淋漓。搓泥球的是母亲,母亲的手灵活得就像是她平时蒸馒头,包饺子时候揪剂子。不过这个剂子太大,一个锅都盛不下。也不能揪,只是蹲着身子,顺着泥堆边角用手掌切下一块泥巴,再在地上把它滚成椭圆形,表面还要沾上一层白眼沙。料斗早就浸透刷洗好了,父亲先是抓一把白眼沙甩进料斗,再把一个个和好的泥球砰的一声摔进去,再用手压实,迅速地用坯弓子上的铁丝在料斗上沿一划,使坯面平整。父亲大手一划拉,清除多余泥巴,然后端起来,走到铺好白眼沙的平地上,弓下腰快速翻转料斗,噗的一声扣在地上。再慢慢抽出料斗,三块坯就成型了。农村糙话有四大累之说,有许多版本,可无论哪个版本都少不了“摔坯”,可见摔坯有多辛苦。一块儿泥坯大约20多斤,用力要恰到好处,劲小了泥不能滋满边角,容易出废坯。这三眼料斗盛满湿泥足有五六十斤,端着来回走,腿要直,腰要弯,要用上全身力气。不一会儿父母就汗流浃背。
要足足干上多半天,才能摔出来四五百块坯。一拉溜湿坯像一排排整齐的士兵排列在场院上,静待干燥的春风把它吹干。
干燥后的坯被父亲拉进院子,码好,下面就是拆炕。这不一定是最累的活儿,但绝对是最脏的活儿。那时候农村做饭都用庄稼秸秆,用了两年的炕洞里面充满着黑烟子。所有的坯一概焦黑,越靠近灶堂口的焦糊得越厉害。父亲找来一个蛇皮袋子,把两个底角折在一起,做成一个雨披装,戴在头上,一气码上10多块儿焦坯,半蹲下身,反手抄起坯垛,让坯都倒靠在后背上,弓着身子弄到院子里。
我望着黑黢黢的墙壁上烟道出神,我在想书上说的圣诞老人钻烟囱,给小朋友礼物,我怎么一次也没收到,是嫌我家烟囱太窄了,还是嫌炕洞太脏了呢?
搭炕的关键是在灶火眼儿、炉子口、烟道三者的完美统一。有的人搭一辈子炕,找不到症结,炕不好烧,半炕热,半炕凉,或是倒烟。搭得好的,满炕热,温度比较均匀,刮风下雨不倒烟。父亲遇事儿爱琢磨,手也巧,他没有局限于以前“板凳腿”、“佛顶柱”的搭法,而是在炕洞里码起了大大小小的“小胡同”,让烟火尽量在烟道里均匀地串着走,以保证炕热的均匀。搭好炕后要再抹上一层炕泥,尽快点火烧干,哪里冒烟及时堵漏。
三
席子是炕的衣服,席子或许比炕出现得更久远,商代甲骨文已出现了“席”字。常见的席子分为苇席和高粱蔑席。我的家乡少苇塘,但南河沟的盐碱地盛产高粱,所以村民炕上铺的多是高粱蔑席。
村里有一位瘸腿的刘伯,刘伯当年参加朝鲜战争,弹片留在腿里面,变成了瘸子。夏天穿得少的时候,我见过他腿上隆起很多核桃大小丑陋的肉疙瘩。可能是痒,我经常见他用手不停地去摩挲。他没有成家,父母走后,就自己一个人过。他不愿意靠政府救济,自己在家用桑条、柳条编筐,编栅子,用高粱蔑编席子,做篓子,也用秸秆扎鸟笼和蝈蝈笼。他做的东西结实、精巧,这些都是农村常用之物,四外八庄的都上赶着来买。鸟笼和蝈蝈笼则大多送给村里的孩子玩儿。他家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成熟的杏子他也都送人。他为人和善,人缘极好,地里的活计总有人抢着帮他收割。
编席子是个细致活儿,把成根的高粱杆破开很容易伤到手。我见过他的手,粗糙,黝黑,老茧上新伤压着旧伤,像个烧火的碳棍儿。他编出的席子花样多,光洁,没茬口,小孩光着脚在上面跑也伤不着脚。
我家每次换席子也是从刘伯家里拿,刘伯从来不说价钱,总是说,乡里乡亲,你们也老帮我忙,给不给无所谓,谁还用不着谁。父亲总是按市价给刘伯,也经常带些时令的果蔬给他。
我最讨厌隔壁三叔来串门时候在席子的边角上,撅下一节席蔑在嘴里搅啊搅地剔牙,害得我有一次不小心在茬口处扎伤了脚。父亲说,你三叔是羡慕我们呢,剔牙也弄不坏席子,你看他的眼睛,眼睛充满了喜欢。
后来流行人造革,根据炕的长短可随意裁剪,颜色鲜艳,干净卫生,很快取代了炕席。再后来条件好点了,农村冬天讲究铺炕被,既保暖,又柔软。席子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四
炕是多功能的。
炕是餐厅,小时候,没有高桌大凳,就在炕上放一个小炕桌,盘腿围坐吃饭。炕是娱乐场,每天大家起床后,母亲卷起被卷,摞在炕尾,用被单蒙好,总是被我们兄妹当做过家家,藏猫猫的道具,一会儿工夫就给糟蹋倒了。炕还是打谷场,猫冬季节从房上粮仓里收下一大簸箕花生或者玉米棒子,放在炕头上,一家人围坐,边剥花生或者掰玉米粒,边听着收音机,其乐融融。父亲的大手似乎对什么都可以所向披靡,玉米棒子在他手里有的根本不用攒出沟,他只消一拧一搓,玉米粒就哗哗掉落。剥花生时间长了容易手指肚疼,父亲就找来一根桑条,做成简单的夹子让我和母亲用。那时候的花生一等留种,二等交公,只有三等的才会留下榨油或者炒来吃,由于人均地少,亩产不高,余下的很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炒花生,油炸食品只能等过年“炸丸子”才舍得奢侈一次。过去的日子总是在紧紧巴巴的算计中慢悠悠地过。
炕还充当过孵化站,母亲在炕头还孵过一窝小鸡仔呢。
她是从广播里面学的本领。在炕头上放一个纸箱子,箱子底下垫上一些破棉絮,放进去20多枚种蛋,再盖上棉被,蛋窝里放一只温度计,每日要无数次的观察温度变化。箱内的温度来自炕头,炕头的温度来自灶膛,要根据温度高低决定加不加火或者调整箱子位置,鸡蛋也要时不时翻个,很费时费力。一周后,父母小心的把鸡蛋拿出来,卷一个纸筒对着灯光仔细看,我也凑上前,就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黑色的核心,向外辐射出无数条血丝,母亲说,那个黑点就是心脏。又过几天,血丝变得浓密,黑点开始有节奏的跳动。我喜欢每日观察鸡蛋内的变化,每天都有惊喜。终于到了21天,大部分的小鸡都出壳了,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母亲又成了众多小鸡的鸡妈妈。
每年过年来客,炕上是最热闹的。晚上,姑姑家的孩子都喜欢住在我家,母亲总是找出压箱底的被褥让孩子们铺盖。躺在被窝里的孩子们也不着急睡觉,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咯咯咯地笑。大姑家的老三小时候胖墩墩的招人稀罕,来了就和我从早到晚玩耍,晚上大姑来叫他一起去奶奶家里睡觉,他总是哭喊着不去,还说再叫他就让大舅把她扔到猪圈里去!
五
后来村子里建起了砖窑,村民可以捡一些焦砖搭炕,再也不用担心踩断了。炕烟子多了,把灶门一堵,烟囱上安一个引风机,呜呜开上一阵,烟子就被吸了出来,很少有人再搭炕了。
再后来,我的山村因开矿整体拆迁上楼,就很少再睡土炕了。装修时,很多村民不习惯床铺,就让木匠师傅在卧室里搭可丁可卯的木床,唤做“榻榻米”。我知道日本的榻榻米矮、挫,不是同一种东西,这只是炕的情怀的一种延续罢了。
我初来北京打工的时候,干过一段时间的壮工,给旧楼增容改线,住在安定门外一个叫“六铺炕”的地方。听老北京人讲,北京以前有“东贵西富,南贫北贱”的说法,这个地方以前属于城北的荒郊野外,住的多是穷苦的贩夫走卒。六铺炕就是他们下榻的车马店,有六条大通铺,后来此地也因此得名。这是我知道的最大的炕了,应该至少能睡几十口人吧。那几个月每天在工地和六铺炕之间穿梭,活计不累,管吃管住,身边的人也都很和善,也头一次有人喊我“田师傅”。那些日子是我在北京过的最轻松的时光。
这几天,停暖后,楼上格外显得冷,我一身的冬衣也阻挡不住寒气袭扰,还是着了凉,腰酸腿疼。那天去了岳母家,岳母正灶前忙活着做饭,灶膛炉火正旺,屋顶炊烟袅袅,我自顾自往热炕头一躺,煲一煲腰腿,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腰腿好多了,这热炕头就是灵丹妙药呀!
2023.04.09完稿于燕郊,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