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陈醋和莜面(散文)
一
朋友梁朝晖说,第一次到山西太原,不能乱吃,必须让我记住山西的味道,要记住山西味道,首推莜面和陈醋,于是这两样东西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考究“莜”字,站在小店的厨间门外,一下子明白了。那莜面是“莜”出来的,朝晖笑我这个胶东人卷舌音与非卷舌音不分,说那应该是“揉”字,的确,一个小小的面团,在案板上以掌心用力一推,薄饼儿往手指上一缠,就是莜面了。我说,蝴蝶从指尖飞出,小笼屉里有花香,落在其中就做了“蝴蝶梦”。美食的概念,应该包括制作的美,否则吃起来就少了一层味道了。
手是一切工具里的最高级的工具。在我们胶东半岛,处理面团需要一根擀面杖,好像杂耍,在山西,硬是让一只手弄起了魔术。
腌渍的小菜就不说了,连陪衬的角色都不算。不过,所有的小菜都是从陈醋里染味而来,这是菜品的“科班出身”的身份。一人一碗陈醋,早就让我闻到了醋香。茶水就免了,客人来了先喝醋。我不知朝晖这说法是舍不得茶水费,还是展现待人接物的乡俗,让我十分为难。
“咕咚”两口,看得我岂止是惊讶,简直不敢相信人类还有这个嗜好。朝晖说,我请你喝酒,就俗气了。酒嘛,就等下一顿吧。之前,对山西陈醋有过名声上的好感,觉得出名,也仅仅看作是一地特产罢了。无论怎样的好,不能当酒歌吟,不能当茶酬客,原来这些想法都被颠覆了。之前觉得再怎么好,也就是吃饺子蘸一点,入味而已,有土腥味的菜肴,加上一点,可以去腥气。真没想到,山西的陈醋不是用来蘸着吃的,而是用来喝的。
对“醋劲”我是有着准备的,憋住一口气,我小抿一口,酸不拉几的,大约只有封闭针剂的量,我就忍不住速咳起来,就像见面反复唠叨着“你好,你好”,朋友说,不用这么客气的,都是一起进修的老同学。我先仔细观赏,慢慢接受吧。不然,我不吃醋,周围的饭桌客人会把当成另类的。其实,担心没有必要,听着他们的口音,外地客也不少。中华美食,虽分地域,但亲近感和认同感却如“一家亲”。
在我们胶东半岛,也可以吃点醋,一般是喝羊肉汤吃点,且是白醋居多,一个小壶,盛不了一两醋,点到为止。而喝酒则不同,朋友相见,酒以碗论,就像山西人喝醋的架势。这样想,我马上理解了山西人的“醋文化”了。山东人喝酒可称“好汉”,山西人喝醋,也配得上好汉的称呼。
记得作家汪曾祺曾描写过山西人喝醋:“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坐的客人直瞪眼。”如此说来,我可以马上成为山西人了,看看周围,再无食客投来生分的目光了。
二
好在我对山西的老陈醋有着好感。年轻时,我的城市由县改市,曾发了一个征文,我便写了《我们的城市要有品牌》的文章,说到我乘火车在车上听到山西人眉飞色舞谈及“老陈醋”三个字,想到我的城市有什么可与之媲美。而且,从那时我喜欢陈醋,一直到现在,依然不罢陈醋,而且近年尤其认准“紫林陈醋”,但都是微量,不敢“贪杯”。
谈起“醋意”,我们俩有了话题。我想到古籍里有“嚼蚁而酸”一说,周代便有掌管“醯”的官员,《说文解字》解“醯”为酸,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酸”。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还列举了米醋、曲醋等十几种,可见人们对酸味的好感和追求,自古便有。不敢胡说,是否酿醋比酿酒的历史还长呢?我怕朝晖太有自豪感。
他说,山西气候干燥,风沙大,所有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醋酸发酵过程大量水分蒸发有利于醋酸的繁殖。所以山西的陈醋非他处可比。这种根据,我不敢否认,就像我在胶东半岛,若论鱼品,一定会让他哑口无言,他那可是没有海水,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过,我听说,山西人很在乎是“吃”还是“喝”字,不说吃醋,而说“喝醋”,我想,应该是照顾某些喜欢动不动就产生不好情绪的“吃醋”者吧。可能女人嫉妒叫“吃醋”,所以把“吃”改作“喝”,别提那个痛点。不过,论天下女人,山西女人最能“喝醋”,据说,陈醋养颜,每个山西成年女人一年要喝掉15斤以上的醋。哇塞,真的是叹为观止了,美居然和陈醋沾边,不能不让人对美的气质来源做重新认识。
山西的煤炭天下闻名,第二应该属于陈醋了。也只有“喝”才显出山西人的豪迈来,就像山西人开矿搞煤炭,叫挖煤,我们用“挖”字对付的是山中的野菜,山西人的“喝醋”,属于海量,我总觉得,山西人的胃已经接纳了山西祖辈的基因,变得对酸无惧。在别的地方,可能只是拌凉菜、吃饺子放一点点醋,吃个“醋味”,而山西,什么菜都要适应陈醋,甚至面食里也要倒进陈醋,据说,吃米饭没有菜,来一杯陈醋倒进去,再给什么菜都摆手拒之碗外。这不,莜面端上来,朝晖先敬我陈醋,抓起醋瓶子就灌了大约不下一两,若不是我伸手做拒绝动作,这醋真够我喝一壶的了。
其实也好理解。就像到绍兴,上桌的多是黄酒,尤其钟情于“女儿红”;到了即墨,不来几瓶“即墨老酒”,那真的不能驱寒;到了成都,不来一顿麻辣火锅,那就根本未来成都。我也学着说我们胶东,到了荣成,若来一盘饺子,没有“成山鱼露”,那鲜味就不地道了。山西人喝醋的故事,应该这样类比着去理解。嗅一嗅,感觉山西人身上就有一股鲜美的醋香,不难理解,就像我们了解西藏人骑牦牛上班的段子那样,一地风情,总是以可爱的样子呈现于我们的眼前。中国之大,创造的风味,各地皆有特色,走一趟山西,遇到陈醋,是必有的缘分。我突然觉得,自己所往,忘记了地方特色,只顾得填饱肚皮,那对旅程是多么浪费啊。
三
“蝴蝶飞来了。”我禁不住道。朝晖第一次听到我如此浪漫的说法,便当即改“莜面窝窝”叫“蝴蝶飞”。我对山西美食的贡献就是这三个字,不要专利费,朝晖劝我吃三碗。
四大碗莜面汤料。西红柿汤,土豆辣子汤,扁豆春笋汤,我感兴趣的是麻辣海带丝汤。要朝晖去侦查海带丝出自哪里。他告诉我叫“荣成昆布”,并一再强调,这不是海带丝,是昆布。可能在他心中昆布是够请客档次的东西。我哈哈大笑。
海带的别名“昆布”,是可入药的海产品,出自纯净的深海,这是海带里的极品。
看来,我走到哪里,都有家乡的特产跟随。那年我在贵阳的夜摊上吃海带炖猪蹄,摊主跟我炫耀,这海带来自神秘的地方,不下三千里,猪蹄和海带结缘,就不仅是千里姻缘一碗煮,是大补之美食,若不是在地摊吃,跑饭店的话,再加三倍的钱吧。
我把海带丝汤推至朝晖的面前,就吃那土豆辣子吧。他马上明白了,这不是“圣人面前念子曰”么,我说,这是缘分挡不住,千里来会一碗蝴蝶飞。
蝴蝶飞,若囫囵吞到肚里,我觉得对不住这三个字了。于是,我把两笼屉蝴蝶飞置于饭桌中央,开始了正式的审美体验。
一屉蝴蝶,宛若一面蜂窝,眼前仿佛有蜜蜂嗡嗡,要起舞于它们的舞台,舞台不大,蒸汽氤氲,气氛已经酝酿好了。“庄生晓梦迷蝴蝶”,蝶和庄周,物我不分,这是境界。我于蝴蝶飞舞中却禁不住口水了,谈什么人生如梦,梦有时候就那么轻易得到,即使是在喧闹的饭堂,只要有足够的情怀,美食也如梦。
剔透的翼翅,仿佛是涂上了一层亮油,用薄如蝉翼形容,不为过。片片莜面卷儿,又像山野间初开的小野花儿,擎着小口的酒杯,向我敬酒,问候我为何迟来和朋友相会,席间免不了各自说说分手后的境况,我说就像这野花一般的莜面卷儿,自得其乐罢了。
美食的概念,已经超越了口感本身了。我还是想起刚刚看到的一幕,联想到“十指绕”。十指春风绕一指,一诉江山万里长。这个句子是拿来形容女红指尖下的苏绣的,我觉得还应该借用给山西的莜面功夫。十指春风塑莜面,一碗蝴蝶徐徐飞。这个莜面制作的画面,一直相随我的饮食,遇到包饺子,包包子,做云吞,我马上有了口欲,也串味,可能都与我所见的莜面制作场景有关吧。
我对莜面使用的原料有了兴趣。朝晖告诉我,是西北生长的莜麦,燕麦的一种,也叫“油麦”,又名“玉麦”,还称“铃铛麦”。曾经戏说我的学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今听了一串芳名,我糊涂了,都属于麦科作物吧,西北的土地,长出来的就是有别于我们那里的?
朝晖简单告诉我,相传李世民父子在太原起兵,用的就是这种面食犒劳三军,一举建立大唐王朝,当初人们称之为“栲栳”,可能就是“犒劳”一词流变而来。这么绕,我更糊涂了,不过,我听懂了一点,他是要用这个典故的含义,来犒劳我这个老朋友啊。
莜面劲道,入口如云吞,但有着可仔细玩味的必要,嚼之数次,香气漾出,仿佛一块口香糖,慰劳着舌头,越嚼越香,但不能吐出。味道的搭配,也是一绝。西红柿汤,是一种直入到胃口都是爽;土豆辣子则让唇舌的香沉厚起来,不忍当即吞下,却辣得嘴唇砸吧起来。至于海带丝汤,应该是增加了鲜度,我没有肚量了,只能揣测了。
四
还有一个令我一生难忘的体验,就是吃一碗莜面,喝醋二两的历史。酸,永远是美食里最为高贵的舌尖享受。说起喝醋,当地的朋友问我感觉,我说,就像大热天捧着一瓶可口可乐,咕咕灌下去的舒服。不过,他们摇头。我说,如果不习惯,那就是入水学有游泳,灌了几口水,习惯就好了。不加糖的咖啡是苦香,陈醋则是酸香,只要用心体味,香有多重意境。于是,我很佩服山西人的舌尖,那么敏感,那么耐酸,总能在乡食里探索到最美的诗意。那段喝醋的经历,让我学会了喝醋。吃饺子时,小半碗陈醋泡着蒜瓣,我先喝掉陈醋,感觉过瘾。山西一行,我爱上了陈醋。咨询过做医生的朋友,说我的身体状况适合喝醋,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了。
因为喜欢,闲聊说起我也想做莜面,居然在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来自山西的一份燕麦面包裹。朝晖说,让我学做莜面窝窝,也把这个美食传到胶东半岛。
网上查阅,按步骤制作,毕竟夹生,没有在山西那吃得地道。
或许,不能像朝晖朋友那么挚爱一碗莜面,是因为我的莜面里少了乡愁。在北京学习期间,朝晖就和我满大街找莜面馆,他说想家了,一碗莜面可以扛一气。
还有更奇怪的是,他的背包里总有山西老陈醋一瓶。就像我以前出差,一定在包里装几袋海带丝。
有些东西是我们想家的信物,担负着温暖乡愁的责任。
若再到山西,我还是要重温一碗莜面的滋味。如果遇到酒席,我拒绝喝酒,我喝醋。
央视有句广告词——历史很远,山西很近。怎样走近山西呢?先从一顿饭开始吧。我接近山西,走进太原,半碗陈醋,一碗莜面,走心入味,不必奢华,我爱山西美食的特色。
2023年4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