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
　　 ——鲁迅
　　 一
　　 已经是凌晨两点，县委的小会议室仍就灯火通明，从昨晚八点开始的确定水利局局长人选的会议还没有尘埃落定。县委十一名常委经过近七个小时的唇枪舌战，仍旧精神百倍，除去县统战部部长老杜偶尔露出不以觉察的倦怠外，其余十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为了一个水利局局长的任命，让十一名县委常委耗费如此精力，在县委关于干部任免问题讨论会上是不多见的。
　　 按照水利局局长任命的标准，全县符合条件被常委们提名的共有五人。昨晚十二点以前，经过多轮论证筛选，已淘汰了三人，剩下的只有B乡党委书记赵启冰和L镇的镇长程二虎。
　　 B乡党委书记赵启冰是市领导的一个亲戚，大学文化，三十五岁，主持B乡工作已有两年余，工作谈不上有什么突出政绩，却也没出任何问题，一切按部就班，太平盛世。
　　 L镇镇长程二虎是原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驻西北某大队的大队长，四十九岁，五年前因母亲和妻儿身体原因不得已从部队转业，被高职低配安置到L镇任镇长至今。
　　 按照行政级别，部队的大队长属于正团级，换算到地方上的级别，属于正处级，和县委书记、县长同一个级别。
　　 “我支持程二虎同志担任水利局局长。”
　　 县委常委人武部政委孙胜第一个带头打破僵局。孙胜身着上校军服，在红色会议桌的映衬和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庄重而威严。
　　 孙胜知道自己是一名军人，虽然肩负县委常委，平时却很少参加这样干部任命会议；即便是躲不开非要参加，他也是人云亦云，从不表态；但今天他要打破常规，为百姓，为二虎发出最强音。
　　 程二虎和孙胜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又一同入伍，一同考入东北的一所部队院校。院校毕业后又分到同一个野战军，只是孙胜在A师，程二虎在B师。后来由于国际形势和国内形势双重所迫，程二虎所在的B师全师改编为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程二虎的团长身份也转隶为大队长。
　　 “程二虎同志姑且不论他的级别高低，从一个在部队担任了五年大队长职务的人，转业后任职在L镇镇长以来，也从没听到他有任何怨言。在任镇长这五年时间里，他的工作政绩，他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是有目共睹的，老百姓为什么叫他是L镇的耿彦波？（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李达康就是取材于他的原型。他勤正敬业，果断坚毅，雷厉风行，心中装着人民，擅长于城市的拆迁、搬迁改造治理。一心为民办事，受到人民的爱戴和拥护，每离开一地，人民群众都跪地挽留送行，其场面让观者无不热泪盈眶，让贪官污吏无不汗颜愧对）不是空有虚名的。一名共产党的干部，只有怀着对人民群众的深厚感情，才会有为人民服务的热情和激情。心里装着群众，把群众当亲人，才能真正做到‘民之所忧，我必念之；民之所盼，我必行之’。常言不是说嘛，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褒奖……。”
　　 孙胜呷了一口水，继续慷慨激昂。
　　 “咱们今天为什么在这里为一个局长而争论不休？还不是为了选出一个有魄力、有干劲、有担当、有作为的水利局局长吗？为了彻底解决四十万城区人民的饮水问题吗？上一任水利局领导班子的集体塌方不需要我们吸取教训，引以为戒？我之所以支持程二虎同志，不是因为他和我是同学，是战友，我对党发誓，我没有一点私心。作为一名党员，一名革命军人，一名党和人民任命的县委常委，关心人民的疾苦我责无旁贷。时下倡导的让人民过上有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生活靠的是什么？试想，连老百姓的生活饮水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高谈阔论，还怎能担当得起百姓父母官这份荣誉？总书记倡导的‘水润民心，饮水安全是人民生活的一条底线，必须认真抓好落实。’再一次告诫我们解决老百姓饮水的重要性……。”
　　 孙胜说到动情处几乎有些哽咽了，他记得自从他任县委常委以来，这是他在常委会上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发的最多的一次言。
　　 “孙政委的话值得大家深思，我到咱们县任书记还不到一年，但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城区居民的饮水难问题。每天定时、定量供水已经有七八年时间了，大家都是住在楼房里，就那么一点地方，你不准备些坛坛罐罐接水、你就吃不上水；而摆上坛坛罐罐对那些住房面积小的家庭来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城镇化率只会越来越高，人口越来越多，人多水少，饮水只会越来越紧张、越困难，彻底解决城区居民的吃水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县委王书记被孙政委的一席话所感动，愤愤地用手中的笔点着桌子强调。
　　 “赖县长是本县土生土长的领导，县城的变迁他应该一清二楚，十几年前城区居民不过十万人，全县五十万人口有四十万居住在农村。根据国家加快城市建设的步伐紧迫以来，城区现有人口已近四十万人，和十几年前正好调过来。”
　　 王书记看着好像正在闭目养神，其实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思想斗争的赖县长说。
　　 赖县长已在位七年余，是从本县基层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干部，前天才过五十岁生日。本来，提拔一个单位的局长不需要他如此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可这个水利局局长的位置是市委一个领导打过招呼的。七年前他升任县长时是市委那个领导出的力，拍的板。为了报答领导的知遇之恩他必须奋力力争。
　　 “大家都说说吧，这是畅所欲言的时候，咱们不但要选出一个年富力强，文化程度高的干部，更重要的是要在理解和贯彻县领导的思想和方针政策上过得硬。要处处理解县领导的难处，不给县领导找麻烦、添乱子。更不能一心只顾树立自己的英雄形象，搞一言堂，把身边的其他领导当成空气，把一个有组织的单位当成自己的小家家来管理，养成军阀作风。在这方面，B乡乡党委就做得很好。年年平平安安，百姓安居乐业，整个乡镇一派太平景象，这一切的政绩和乡党委的正确领导是分不开地。”
　　 赖县长没有直接点名支持B乡党委书记赵启冰，但其司马昭之心大家心知肚明。
　　 “县长说的实在，B乡党委这几年的工作大家还是有目共睹的，有时我们衡量一个干部，不能光看他干的什么政绩如何如何，也要看他整个班子队伍的建设情况。你是干了一些政绩，得到了老百姓的认可和称赞，但你的班子队伍却对你怨声载道，意见满满，这样也不能算好干部。”
　　 常务副县长郭君紧跟赖县长步伐附和道。
　　 王书记点燃了一支烟，他已经无暇顾及墙上粘贴的“无烟会议室”的提示牌子。他知道，如果会议再这样无休止地继续讨论下去，很可能落入赖县长的势力圈套，最后采取举手表决，赖县长所推荐的人选将以多出一票而顺利当选。
　　 王书记到任时间虽然不长，但通过近几个月的工作接触，就能看出赖县长在县委班子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他初来乍道，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潜规则，为了工作，他几次想找赖县长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可是难啊，跟赖县长谈话总好象隔着一堵墙，他不是躲躲闪闪，就是言不由衷。他扫视了一下与会的十一名常委，至少有六人都是赖县长的支持者和追随者。
　　 王书记在会前也曾征求过大多数常委们的意见，得到的回答都是：按照书记的指示办。就连赖县长也说过一切以工作为重，听命于书记的安排。如今这个局面是王书记没想到的，在王书记的内心，他对两个候选人都没有厚此薄彼，只是赵启冰干事过于圆滑，缺乏雷厉风行，敢于担当挑担的精神。而煞费苦心确定水利局局长人选就是为了在较短的时间内，重建水利局领导班子，重修南山水库。而这一切却是程二虎所具备的：工作雷厉风行，敢于攻坚克难，有极强党性观念，心中装着百姓，更有地方干部不具备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
　　 “咱们在这里选定水利局长，不就是为了选定一个敢于干事，勇挑重担的人吗？在这方面，在这时刻，全县够得上水利局局长人选的我认为只有程二虎同志够资格，我支持程二虎担任水利局局长。”
　　 统战部杜部长是今天与会的十一名常委里最年长的一个。杜部长有当兵的历史，在统战的位置上也工作了些年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为F县的统战事业做出了贡献。他平时在工作上和赖县长关系还算融洽，他只是看不惯赖县长在大事大非面前仍在考虑个人的得失和小圈圈。为了城区人民能尽快吃上水，他义无反顾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我也支持程二虎同志担任水利局局长。”
　　 主管农业和水利的刘副县长看着王书记坚定地说。
　　 “同志们！从工作和政治思想上来衡量一个干部的话，赵启冰和程二虎都是合格的好干部，工作中也做出不可磨灭的政绩，如果要从治理水务和修建水库紧迫的工作角度来说，我觉得陈二虎同志在当前的形势下较适合担当这份工作。程二虎同志的工作魄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思想灵活，方法多，敢于打攻坚战。在大西北任武装警察部队大队长时横扫整个大西北暴恐分子，确保了国家大西北的一方安宁，被当地人民群众誉为‘西北高原上的雄鹰’。到地方工作任镇长以来，也为县城的整体规划建设做出过别人无法替代的贡献，为县委、县政府领导排过忧，解过难。百姓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唯有胆识，方能披荆斩棘。现在我们急需要解决城区人民的吃水问题，而且日程紧迫，不能再有半点拖延。这个时候我们就得审时度势，要从大局出发，要心中装着百姓，‘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我们要多到群众中走一走，看一看，要弄清人民群众的所思所想，所需所求。去年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总理用大量篇幅谈到民生问题，把民生问题上升到国家的大战略，大要务。要千方百计提升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而如今我们连老百姓的吃水问题都保障不了，还有什么资格谈，执政为民？省委、市委把我派到咱们县不是让我来看风景的，我肩负着全县人民的重托，如果我在这个书记的位置干上几年仍就解决不了城区人民的吃水问题和防洪防涝问题，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全县的父老乡亲？工作讲民主，也要有集中。就任命水利局局长的问题，不能再推诿扯皮，我个人认为程二虎同志胜任水利局局长！大家有反对意见的说说吧。”
　　 王书记一番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陈词，令提名赵启冰为水利局局长的几个人，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让有反对意见的说说吧，这样的用语在语法上是无法选项的，要么你赞成，你辩解就是反对。赖县长深知“有反对意见说说吧”这几个字的分量，虽然这句话也可能是王书记无心的口误，但他要是有意口误的呢？赖县长一时有些局促，全身像被刺痛一般，眼望天花板，呆若木鸡。
　　 会场沉默了，大多数人已经叼起了烟，为烟雾缭绕的会场，增添了几分神秘和肃静，都想从烟雾中窥视他人的神情，寻找恰当的措词为自己的发言做铺垫。
　　 “赖县长，你有什么意见说一说吧。”
　　 王书记见时机已倒向自己的可控制范围，忙以擒贼先擒王的手段直逼赖县长。
　　 “没意见……，没意见……。”
　　 赖县长正在思考如何扭转这种不利局面，如何反驳王书记那番义正言辞的话语时，被王书记的突然提问有些慌乱，便语无伦次地下意识回了一句。
　　 那一刻，赖县长突然有些后怕，他在会前和他的支持者、追随者商定的套路全被打乱。他总认为，提升一个小局的局长对他一个在县委班子里摸爬滚打近十年的县长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况且，常委里一半以上都是自己的亲信，都得到过自己的提拔和关照；所以当市委领导和他打招呼时他满口答应了。而如今这个局面要想反过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他已经无力回天，无法完成市领导交给自己的托付任务。他顿感芒刺在背，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感到自己瞬间渺小了，而面前这位比自己小近一轮回的后生书记却高大起来。
　　 “郭副县长，你有什么意见也说说吧。”
　　 常务副县长郭君见他的主心骨赖县长都垂头丧气地像失了气的皮球似的呆坐在那里，也顿时如丧家之犬，摇尾乞怜般地冲王书记点头哈腰：“没意见，没意见。”
　　 “既然大家都无反对之声，那就举手表决吧，同意程二虎同志为水利局局长的请举手。”
　　 王书记说完，第一个举起了手。紧接着是统战部长，刘副县长，人武部政委，组织部长。他们几个几乎是在王书记举手的同时一起举起的，常务副县长郭君也在同时半推半就地举起了手，只是看到赖县长顺手端起了茶杯，便把举起的手又往低处降了降。你说他举了吧，他又不像他们几个举得干脆，举得果断，举得高度；你说他没举吧，他的小臂就在那里立着，像一个抽了骨的半截硅胶假肢，显得死气而猥琐。
　　 “怎么，赖县长不支持吗？！”
　　 王书记目光犀利地看着赖县长。
　　 “支持……支持……”
　　 赖县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像被一肢无形的手拉着似的缓慢地举起了手。其他的几个支持者和追随者见赖县长都举手同意，也就扭扭捏捏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