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上班，赖县长就打电话给程二虎，让他到县政府找他拿他给水库题写的库名。程二虎当时正在一个山脚下的村子里和乡长、村长商讨修建一条排洪渠的事。赖县长有些不悦，说程二虎没事老往村里跑个啥？就挂断了电话。
　　 赖县长的书法造诣在全县的老干部队伍里还是有较高水平的；尤其是他的赵体楷书，可谓深得赵孟頫精髓（赵孟頫：书法史上被公认的四大楷书家之一，是宋代皇室之后。宋灭亡后，他被元朝皇帝招入宫中做官，后人说他是宋人为元人做官，丧失民族气节，对他的书法也认为有流滑献媚之态，存有争议）。
　　 赖县长把自己题写的正文：“南山水库”，落款：赖富贵书的条幅递给程二虎，让他找家做字最好的广告公司，按照比例放大到正文每个字的直径不小于三米，落款每个字直径不小于一米的尺寸，做成铜字，安放到水库大坝上。
　　 九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满山遍野的果树都挂满了累累硕果，黄灿灿，红橙橙，香飘四溢，醉人心脾。水库的配套设施工程也已完工，正在有序地拆除脚手架。水库的蓄水量经过几天的注入，已达到供水的深度。经程二虎提议，在旧坝和新坝之间形成的人造湖也注进十米深的水，投放了鱼苗，是个天然的垂钓池。赖县长题写的“南山水库”几个硕大的铜字也已按比例安装到大坝上，铜字在阳光和水光的照耀反射下,闪闪发光，着实为大坝增了光，添了彩。
　　 为给水库竣工剪彩助兴而成立的男女混合威风锣鼓队，正在利用晚下班时间紧张地排练着。一曲气势磅礴恢宏，粗犷豪放博大的《秦王点兵》鼓声,声韵铿锵，令人震撼。这首鼓曲是程二虎在大西北军营里组建的“军营威风锣鼓队”常敲打演奏的一首鼓曲。每逢他们接到平暴任务出征动员之前，都以此曲壮我军威。那犹如万马奔腾，威武雄壮，震天撼地的场面给干部战士带来的震撼是用什么词汇都无法形容的。正在给鼓队讲解节拍细节的程二虎在鼓声间歇之余，接到一份办公室主任递给他的文件，程二虎看完文件，在上面签了字，并告诉办公室主任注意保密，又继续指挥鼓队开始操练起来。
　　 这是一份干部任免文件，大意是程二虎和某某局共三名同志，因年龄问题已不适合担任局一把手，即日起退出一线工作岗位，限十天内到县人大报到，继续为党工作，发挥余热。
　　 第二天，程二虎的儿子一大早就陪母亲到医院排队进行血液透析去了，程二虎破天荒地一觉睡到十一点。其间，他八十余岁的老母亲几次摇着轮椅到他卧室查看，触摸儿子的额头，从他的打鼾声中，又觉不象是得病，母亲将信将疑，百思不得其解。
　　 程二虎姊妹二人，妹妹胎带小儿麻痹，留下腿部残疾，嫁到离城较远的一个小山村。父亲是名煤矿工人，在他当兵入伍第二年的冬天，因矿井煤尘爆炸壮烈在工作岗位上。母亲在屠宰场上班，负责清理牲畜的内脏事宜，整日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工作，使她的双腿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退休后不久就常与轮椅做伴至今。爱人是一名教师，五年前得了严重的肾病不得不常年做血液透析。儿子三个月前研究生毕业，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正待业在家。
　　 看着离午饭尚早，程二虎推着母亲的轮椅来到楼下小区的中心花园，让母亲享受久违的阳光沐浴。母亲深知儿子可能遭遇了什么大的工作变故，她清楚的记得，那年儿子因她和媳妇的身体需要照顾，万不得以从部队申请转业时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儿子不说，她也不去追问，任由儿子推着自己漫步，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经常这样陪伴自己啊。同时，也让儿子摸爬滚打，心力憔悴工作半辈子的身心得以休息。可是，儿子那像上紧钟表发条一样的性格，又是怎能停息得了的。
　　 午饭是程二虎做的，在母亲的指导和帮助下东拼西凑地完成了四菜一汤；但这足以让全家其乐融融，倍感甜蜜。
　　 下午一上班就开始的每周五党课集中学习，准时在党员活动室召开。今天到会的党员除去党支部纪检委员刘美丽请假外，其余无空缺。据办公室主任说，刘美丽副局长上午一上班就接到赖县长的电话，让她准备一篇南山水库工程竣工总结报告，在竣工典礼活动上代表水利局做总结发言。刘副局长兴奋得一跳三丈高，一上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一本稿纸已用去大半，满地的纸团也已无从下脚，仍不能写出表达感谢赖县长的真挚话语；连午饭都是办公室的小赵给她打好送进去的，可谓殚精竭虑，废寝忘食。
　　 程二虎像往常一样准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今天的集中党课学习由党支部副书记侯义带头领学。内容是《中国共产党简史》第三章：全民族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以往，大家都很喜欢听侯义副书记讲课，他毕业于省城一所211大学的历史系，说话风趣幽默，知识渊博。常在讲课中穿插些书本上没有的寓言、典故，给过于正统的说教增添了许多情趣。而今天的侯副书记却已改往日的会风，只是一昧地照本宣科，读了下来。党员们也像是没了灵魂似的胡乱记着笔记。
　　 集中党课学习结束后，程二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两年来已经熟烂于心的地方，他却第一次升腾出心猿意马的不安和陌生。他点燃了一支不知何人何时放到烟灰缸里的一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对面墙壁上挂着他用标准颜体书写的总书记名言“打铁还需自身硬”八尺整张装裱精致的大条幅，陷出了沉思（颜真卿：中国书法史上四大楷书家之一。为官时，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书法：笔力浑厚，挺拔雄劲，正大气象）。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壮袭上心头，那首他时常爱哼唱的电视连续剧《便衣警察》主题曲“少年壮志不言愁”在耳边萦绕：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
　　 热血铸就
　　 为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晚六点三十分，程二虎收回了那股壮志未酬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办公桌。把两年来自己记录的十三本工作日记和三双已磨平底部花纹的军用迷彩体能鞋放入一个小纸箱；然后关好窗户，拔掉饮水机电源插头，轻闭房门，抱起小纸箱向楼下走去。
　　 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大家都下班离局的时间，主要是不想打扰大家。他从小重情、重义，当年从部队转业时，战友们那生死离别的相送场面仍历历在目。然而，当他跨出楼宇门的那一刻，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全局一百余人自发的夹道排成两列横队，从楼宇门延伸到西门口。都静静地，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就连正在准备晚饭的老炊事班长也丢下锅铲，腰系围裙站在队尾静候着。
　　 程二虎的眼睛湿润了，足足有六十秒钟，没有人说一句话，场面寂静得真是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往日息宿进窝前，叽叽喳喳打闹玩耍的小麻雀也知趣地停止了嬉笑打闹，或息栖枝头，或趴在窝边扭着头、观看着、等待着。
　　 当年他从大西北军营转业回原籍时的场面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只是那次的场面比这隆重，比这雄壮罢了。但即便是面对那么多热泪盈眶，依依不舍的送行战友，他虽然双眼含泪，却依然能谈笑风声。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只是脱了军装，被党安排到另外一个战场上继续作战而已。那个战场虽然陌生，但却充满期待。而如今这种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壮志未酬是多么的无奈和不甘。
　　 “都回吧，还要接孩子们哪，回吧，我谢谢大家了，谢谢了……！”程二虎似是从回忆和不知所措中反应过来，忙哽咽着向大家歉意。
　　 静伫的队伍有所松动，眼窝浅的女同志们已开始三三两两勾肩搭背低声啜泣。男同志都在咬着牙，只有站在队尾门口的老炊事班长已经泣不成声，抽泣得不能自制，以至于扶着伸缩门手一阵阵哆嗦，弄得门不住地晃动。
　　 二虎竟直向前走去，队伍个个心情沉痛，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着，快到队尾时，他猛地放下手中的纸箱，右脚跟一磕左脚跟，向队伍来个庄严的军礼。
　　 金色的夕阳给他所剩无几的发顶上度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他的脊梁虽然没有刚到水利局报到时那样笔直、挺拔，但他的步伐依旧坚定不移，铿锵有力。
　　 十
　　 三天以后，隆重而热烈的南山水库竣工供水典礼在蒙蒙细雨的国庆节当天，如期举行。中午，全城居民就吃上了清澈、甘甜的库水。从此，长达八年的定时、定量供水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