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麦田趣事(散文)
麦田,是一个永恒的概念。农人的希望和满足,都藏在一年一度的麦熟时节,孩子们的快乐曾经也被麦田收藏着。别的不说,“时绕麦田求野荠”,(苏轼《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仅这一个情调,就让人醉了几千年。那趣味,可不是拿笔画一幅画,点几朵野花能够比拟的。
一
“五一”回农村老家,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闲来田间走走,见麦苗青青,已没过膝盖,正抽穗杨花。踏入田垄,心情大好,正欲俯身抚摸麦穗,突然,一只鹌鹑低飞而起,啾啾鸣叫着隐没在不远处的麦浪里。经验告诉我,刚才鹌鹑起飞的地方应该有一处鹌鹑窝,走进细查,果不其然,四只带浅灰色斑点的鸟蛋隐匿在麦田田埂处。老鹌鹑在我附近时隐时现,焦急地鸣叫,我知道它是在吸引我的注意力,或者告诉我,不能为难她的孩子。我不忍打扰,悠然离去,脑海中童年那些麦田趣事缓缓浮现在眼前。
我的家乡处于滦河沿岸,燕山脚下,是中国一年两熟的最北边缘。再往北越过长城,就再没有大片的麦田了。我的村庄名字里有一个“峪”字,土地多是沟沟坎坎,但在村南,却有唯一的一块儿平地。虽然人均只有一分多,种麦不过五六垄,却是旱涝保收的水浇田。这要得益于建国后,国家大兴水利工程。甘甜的滦河水经过三级提升,顺着水渠缓缓流淌,被村民亲切地称为“大渠地”。打我记事起就是玉米、小麦一年两熟,滋养着这里的村民。也使原本的“红薯之乡”变成了“白面之乡”,让附近村里的姑娘愿意嫁过来,使本村人丁兴旺。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记得那时候可能是还没有优质的种子,很多时候,秋分都快到了,上一茬玉米粒还能掐出水来。没办法,村民们忍痛把玉米连同秸秆砍了一起收回家,垛在墙边,美其名曰“渡着”,希望玉米吸干秸秆里的最后一点营养。然后匆忙播种小麦。
等顶着露珠的麦苗破土而出,太阳也开始变得懒洋洋。忙碌了一秋的人们终于换上夹袄,可以慢条斯理地在地边查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再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儿了,可以长长舒一口气了。这时节,一种被当地人称为“鹞子”的小型猛禽开始光顾这片土地。
鹞子,学名应该是“鹞鹰”,一种只有鸽子般大小的鹰类。评书里讲武功的基本招式就有“鹞子翻身”,应该就是指的这种鹞子,可见此鸟的灵活性;还有一句俏皮话说的是,瞎家雀跟着鹞子飞——作死,可见此鸟之凶猛。
还有一个反问句的俗语——“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地了?”蝲蝲蛄对农业的破坏可谓让农民刻骨铭心。此时的蝲蝲蛄正在麦田地下啃食着甜美的麦芽。鹞子也是被蝲蝲蛄这种美味吸引来的。
蝲蝲蛄学名蝼蛄,在昆虫家族里面属于巨无霸的存在,它的前肢演化成钳状,耙地钻洞,破坏力很强。近些年听说有把蝲蝲蛄当成美味,油炸来吃的,我这个吃货始终不敢尝试,我只知道这家伙喜欢在粪堆里钻来钻去,太过恶心。
当地人把鹞子分为两种,一种灰扑扑的,叫做假鹞子;另外一种颜色鲜艳亮丽,称为真鹞子。现在想想应该是所谓假鹞子应为雌性,真鹞子为雄性罢了。这种鸟都是成群出现,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盘旋逡巡,直到一二十天后,霜降来临,昆虫匿迹才不知所踪。它们觅食方式很有意思,它们会在几十米的高空中频繁扇动翅膀却让身子几乎不动,我们称为“定住”。它再用雷达一样的眼睛扫视身下的麦田,蝲蝲蛄的细微动作也逃不脱它的眼睛。发现猎物后,它会来一个高速俯冲,快速抓起猎物,返回空中。有时候它们会站在电线上进食,更多时候是在空中直接进食。食物充足时候,它们是不吃蝲蝲蛄头的,我是从它们抛下猎物的头位置判断它们在哪里进食的。
鹞子还能捕食老鼠和麻雀,我亲眼得见,两只鹞子盘鸽子的奇观。两只鹞子冲到一群飞翔的鸽子下面,惊得鸽子往高处乱飞,两只鹞子盯住一只体质稍弱的鸽子,在它身下张开翅膀越盘越高,鸽子也无奈越飞越高,直到三个黑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猜想那只鸽子最终会体力不支,凶多吉少。
也正是利用了鹞子捕猎的特点,我们那时候的孩子利用老鼠夹捕猎鹞子。把捕老鼠用的诱饵换上一只鲜活的蝲蝲蛄,用细线套过它的脖颈,固定在老鼠夹上,再把老鼠夹掰开,別好销子,埋进浅土坑里,撒上一些细土伪装一下,表面看就是一只蝲蝲蛄在扒土觅食。老鼠夹一定要坠上一块大石头或者栓在牢固的橛子上,以免被鹞子带飞。然后人躲进树林,远远地观察。
再锐利的鹰眼也抵不过狡猾的猎手。每天都会有几只甚至十几只鹞子被孩子们捕到。这些鹞子气性大,很难养活,不吃不喝,几天就会毙命。我也曾捕到过一只真鹞子,用麻绳栓了腿,放进厢房,天真地想让它去捉老鼠。我捉来蝲蝲蛄,端来清水放在它面前,它都视而不见,只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身子后倾,利爪做出防御的姿态。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发现鹞子羽毛凌乱地倒在杂物堆里,身子被老鼠掏了一个血洞。
鹰的世界属于自由的天空,禁锢了它的翅膀,它用死来明志。想来那时候的孩子还是太淘气了,更没有保护的概念,伤害了多少无辜的性命。我说用余生保护动物有点扯,不吃肉更是没那个境界,只能尽量做到不伤害无辜的生命吧。
二
漫长的寒冬过后,春风浩荡,南河沿的残冰化作春水,不几日就见了底,变成了一滩龟裂的滋泥,北归的燕子抓紧衔泥筑巢。春旱一直在延续,此时,小麦到了返清的关键时节。
“各社员注意了,注意了,浇麦子了,浇麦子了,赶快到‘大渠’上去……”喇叭,把浇麦子的欢乐唱成了短歌。
浇麦田像是过节日,大人们扒开田垄,看着水头流进自家干渴的土地,麦苗开始舒展懒腰,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听到广播的小孩子们跑得比大人还快,他们是去创造更加热烈的氛围的。比村口杨树还要粗的扬水基站管口喷出汹涌的水浪,砸在水渠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孩子们有的开始捕鱼捉虾,有的折下水渠边上花花草草扔进浑浊的水流,看它翻滚盘旋,有的跑在水浪前面高声呼喊,有的追赶着水流,甚至到了麦田还要跟随一段路。欢快,是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当夜,是青蛙的天下。它们仿佛一夜之间从石缝、地下、涵洞里钻了出来,一下一下鼓起耳后的气泡,咕咕呱呱,彻夜鸣叫,此起彼伏,劳累了一天的村民枕着这醉人的鸣叫酣然入睡。所谓“稻花香里说丰年”,那是南方的歌声,北方的蛙声是伴着小麦长大成熟的,声音更绵长,情感更淳朴。小麦丰收了,它们躲在水沼地便默默地看着,生怕打扰了忙于收割小麦的农人。
麦田里经常会遇到一种我们称为“海蛤蟆”或者“气蛤蟆”的青蛙,它既不像普通青蛙那样会蹦蹦跳跳,也不想蟾蜍那样疙疙瘩瘩,它有着半透明的皮肤,喜欢钻在湿润的土里,摸上去凉飕飕的。它遇到天敌不是逃跑,而是鼓胀起肚子。我们小孩子捉到它,往往找来一根小木棍儿,轻轻敲打它的后背,直到它四肢僵硬挺直,肚子涨成一个硕大的圆球,透过皮肤甚至几乎可以见到它的内脏。其实它们是青蛙的伴儿,我们不认识,便把它当成异类。
浇完地,撒上氨水粉,麦苗变得黝黑发亮,每天肉眼可见蹭蹭地长高,拔节。此时混在麦田里的一种美味——荠菜也到了最肥美的时候。平地里的荠菜顶着细碎小白花,摇曳着,炫耀着,它们要与麦苗“试比高”。采摘荠菜,只要看准了小白花,顺着花茎捋到底部,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轻轻提起,不用多少工夫就能收获一篮子荠菜。这是春的恩赐。
这个季节,屋前的那畦紫根韭菜也长到了一筷子长,母亲割下一把,再仔细拾掇一些鲜嫩的荠菜,混合在一起,做馅,或蒸包子,或烙菜盒子。不一定有肉,只加上一两个鸡蛋或者一小把毛虾,就绝对是一道地道的美味。这个味道至今难忘,每每看到小区里或者田野里拿着锄铲挖野菜的场景,我都忍不住想起母亲做的荠菜混合韭菜馅的菜包子、菜盒子的味道,会满口生津。老一些的荠菜被当作猪草喂猪,喂鸡,喂鸭。这个季节是酝酿生命的季节,一切显得那么活泼,那么鲜活快乐!
其实,大人们是看着荠菜花算计着麦收时间的,荠菜花老,小麦花熟,再等半月就动镰了。山野里所有的草木,都是农人眼中的物候啊。
三
伴随着夏日第一声蝉鸣,微风袭来,麦田里麦浪翻滚。只消连续几个暴日酷晒,小麦就会迅速由青转黄。有经验的农人会揪下一个麦穗,在手里搓下麦粒,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好知道麦子的成熟度,也嚼着今年的“第一香”,这是邻居八爷的原话,很生动,像三个字的诗,我一直记得。
八爷是庄稼老把式,随着他慢慢咀嚼,花白的胡子跟着上翘,仿佛胡子也闻到了麦香的味道。几个年轻人围着八爷,直勾勾地等着八爷发话。咕咚一声,八爷的喉结上下一个起伏,把嚼碎的麦粒咽下,然后把满是青筋的大手向空中一挥,说,熟了,明早拔麦子!
可能是抢种抢收的原因,也可能有不浪费一粒粮,一根柴的考虑,我们这里真的是“拔麦”而不是“割麦”。这样不但做到了“颗粒归仓”也做到了“根须进灶”。八爷嘴里的“拔”字,那可是有着“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苍茫之力,那神态,我至今不忘。
俗话说“针尖对麦芒”,此时的麦芒真的有如针尖般扎人,农民攥一把麦秸秆连根拔起,在地上轻轻敦几下,接着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双手攥不下,才直起腰,再来一个金鸡独立,把麦根上的土在抬起的脚上磕净,码成堆,等堆多了再用麦秸拧一个绳扣系起来,就是一个麦个。这是一个不折不扣又脏又累,又痒又痛的活儿。农村俗称“四大累”有很多版本,“拔了一天麦子”无论在哪个版本,肯定位列其中。
那时候,农村这个时节放农忙假,我们小孩子干一些不痛不痒的捡拾麦穗的活儿,可我们的注意力往往被一些新奇的东西吸引,麦穗好像无关我们。
麦田是很多虫子的家园,麦子被连根拔起,破坏了它们的家园。叼着白花花蚁卵的蚂蚁,拖着卵包的蜘蛛,卷曲白嫩的蛴螬幼虫,蜿蜒的蚯蚓和蚰蜒,还有夹子虫和各种不知名的甲虫,都被弄晕了头脑,张皇失措,四处乱窜。一些麻雀和喜鹊远远地跟着人,捡拾地里的虫子,此时的粮食对它们没有任何吸引力,肥美的虫子是它们的最爱。
麦熟季节也是鹌鹑破壳的时候,在麦田里追逐小鹌鹑是一件乐此不疲的游戏。别看刚出壳的鹌鹑如此纤小,它那火柴棍儿一样的细小的双腿可是飞毛腿。八爷曾说,顶着蛋壳的鹌鹑狗都撵不上。一个半大小子要使足全力才有可能追得上它,而且鹌鹑有见缝插针的本事,在麦垄间,在杂草间飞跑,更会隐蔽,装死,往往追着追着就追丢了。我曾有幸捉到过一只小鹌鹑,养在纸箱里,每天带它到院子里给它捉虫子吃,找不到虫子,它连蚂蚁也吃,最后跟我熟了,竟能听我的呼唤,叽叽叫着跟我亦步亦趋地在院子里游戏。可惜,后来一不留神被隔壁狸花猫叼走了,让我伤心了好几天。
很多事,回忆不起来,可这些现在看来纯属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记忆那么深,仿佛是刻在脑中的一幅画,想来想去,我觉得,凡是美好都会在记忆里沉淀,挽上一个扣,就像古代的结绳记事那样,不会走逝。
四
后来有了收割机,农民终于可以摆脱繁重的劳动了,也不见了那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2008年,司家营铁矿征地拆迁,我们村连同附近7个村都被就近安置,住上了楼房。那块最肥美的“大渠地”也只留在了记忆里,八爷上楼总忘不了指指点点,说哪块地曾经种黍米最好,也说到“大渠地”,一说起来就学“哗哗”流水声,我想,这种美好的记忆肯定会伴随八爷的一生。
从麦田出来,我开车顺着滦河,登山研山半山腰,俯视亚洲第二大露天铁矿。当年的村庄和土地已变成了地下200多米,直径2千多米的褐色深坑,道路蜿蜒,像一个倒扣的梯田。村庄的蛙鸣虫叫被这巨大的马达声替代,我熟悉的农民兄弟正驾驶着巨大的挖掘机、矿车以另一种形式深耕这片脚下的土地。
那日跟我小时候的伙伴说起这个矿,他们也理解目前为了经济发展,也值得,但要有限度开发,而且矿山也跟政府和被占土地的村子有过合同,一旦开掘到一定深度,就要复原开矿所占有的土地。我想,不久,一定会出现一片改天换地的沃野。
我极目远眺,远处新城高楼林立,滦州古城雕梁画栋。近观,滦河岸边阡陌纵横,几只白鹭正悠闲地在浅滩觅食,它们不肯离开,还恋着这片土地,它们不会走,我才能够曾经的小伙伴那得知,边开矿便复原一部分湿地,目的就是留着它们的身影。只是那种麦熟农忙的热闹再也回不来了,要回来,可能再等几年吧。生活正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呈现在眼前,会越来越好!
我和那些曾经在这片麦田里收获庄稼的农人一样,还想把那些趣事放进麦田。哪怕农耕的方式改变,站在麦田的地头地边,看着麦田,也会留住曾经的美好。
2023.05.12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