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讲过一个并不十分遥远的故事。
　　 爷爷说他娶媳妇的那年，我们家的土地才有五亩。爷爷娶媳妇时刚过十五岁，在这之前，曾祖父就一直带着他在老祖宗留下来的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有三百天呆在地里。一年，二年，三年，直到他娶了我奶奶时，地里的活儿差不多都能上手。
　　 奶奶是农家闺女，勤劳朴实。那时，村里的人嫌她脚大，可奶奶干起活来有一股使不完的气力。于是，奶奶说，再买几亩地吧，咱家人手闲着哩。
　　 爷爷正拴牲口，听到奶奶的话，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奶奶，没有说什么，仍然在拴牲口。奶奶也就没再吭声，知趣地躲在一边做她的事。
　　 晚上，奶奶很早就过厢房睡了。爷爷用他那粗哑的声音问他的父亲：爹，咱家又添了人手，再买几亩地吧。
　　 哪来的钱买地？爷爷的父亲坐在灶角，一边往烟锅子里装烟叶，一边说。
　　 粜点粮。爷爷又说。
　　 你说甚？烟锅子点燃了，暗红色的火光映在爷爷父亲的脸上一闪一闪的。爷爷父亲的问话很冷：怎么，看见这几年有了吃的就想瞎折腾，遇上灾年怎么办？
　　 可咱也不能死守这五亩地，看人家玉锁家，全村的好地差不多全归人家了。
　　 人家是人家，咱是咱！
　　 爹，你总不能吃老祖宗一辈子。人家玉锁家是拿烂地换好地，趁他家这几年不要烂地，咱家买上几亩吧。
　　 混账，你爹还没死哩，用不着你这么教训我，不要人心没尽头。
　　 爷爷的父亲烟抽得更欢了。从那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可以看到，爷爷的父亲那张脸上的肉在不停颤抖。
　　 爷爷没有了话语。五亩地，显然是不够种的，爷爷在没事儿的时候，总爱往玉锁家的地里跑。
　　 他站在了地头，举手搭了个凉棚往远望去。玉锁家的地真大，光眼下这一块，恐怕就不止二十亩。这硕大的一块地里，庄稼早已收完了，地里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人在大自然里毫不顾忌地裸露着它那结实的身躯。地里没有人，只有一排排整齐的玉米茬子忍受着西北风的鞭挞。
　　 天上很亮，他感到天上很亮的时候也感到太阳很温暖。爷爷是在吃罢早饭就站在这块地上的。
　　 昨天，他在村里碰上玉锁。玉锁叫住了他。拴娃，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儿。
　　 爷爷止住脚步，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玉锁。心想：这个临近十里八村有名的大财主叫他这个穷光蛋干甚？
　　 拴娃，听说你想买地。
　　 爷爷点点头。
　　 我看你就不用买了，我换给你一块吧。
　　 换？爷爷更加惊奇了。
　　 对，换。用你家那块地换我家一块。
　　 怎么个换法？
　　 如果愿意，我敢拿土圪垴上的一半地换给你。
　　 爷爷心里一阵高兴，看到玉锁并非是在开玩笑，你说话算数?
　　 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土圪垴就是眼下的这一块。
　　 爷爷仍然不相信玉锁说的是真话。玉锁为什么要拿这块地换他家那块呢？爷爷没有立即答复玉锁，他要回去和自己的父亲商量一下。
　　 后来，爷爷对父亲说了换地一事。爷爷的父亲一怒，举起烟锅就朝爷爷头上砸去。败家子，我把你个败家子，那是祖上留下来的。爷爷一看父亲的样子，也就不再提换地的事了。
　　 爷爷正当年轻，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奶奶就说，既然咱爹不让换，那咱自个去开荒吧。
　　 我们家的人口一直就很稀，听爷爷说，从他的爷爷起就是独生子，一直到我父亲、我这辈子都是独生子。人少，就不敢多作务地，有吃的就行了。这是爷爷父亲的理论。
　　 过了几天，爷爷父亲发现大冷的天，儿子不着家。就问奶奶，拴娃这几天干甚去了。
　　 在地里受。
　　 这么冷的天还受个甚?
　　 在后山开荒哩。
　　 你说甚？
　　 甚甚哩，是我让他去后山开点荒地。
　　 爷爷的父亲听说儿子在开荒地，也就不再吭声了。
　　 我们这里地很多，良田连荒地，每人能平均十来亩。土改那年，分玉锁家的地时，从账面上看，玉锁家的地有八百来亩，但分完地后一合计，足有一千多亩。好家伙！工作组那个姓李的组长伸出了老长老长的舌头。慌报了地主家的地，这在当时来说犯了大错。
　　 爷爷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开出了三四亩荒地，奶奶很高兴。爷爷的父亲在儿子开出荒地种上庄稼那年就再也没出现过。
　　 听爷爷说，自己父亲是让人气死的。自从爷爷和老父亲谈了换地的事后，老人家就没有痛快过。后来，爷爷说玉锁亲自登门找老父亲谈换地的事，老人家一口气没出来，就跌在那里再也没有睁开眼。当时，爷爷奶奶都在场。
　　 过后，在爷爷开荒的那块地里飘起了像帅旗一样的白纸条。那根白纸条东倒西歪的飘来飘去，直飘了半个多月才剩下挂纸条的那根细长的树枝。那时，树枝上发出了嫩芽。奶奶说；这是好兆头，引魂幡不倒树枝发了芽，这说明咱爹在阴曹地府里想开了，同意了咱们的事。
　　 爷爷很高兴，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年，就拿那五亩地换了玉锁家的那块十亩大的地。
　　 换地时，玉锁很痛快，丝毫没有因他多给了五亩地而后悔，而且还特意备了一桌酒菜招待了爷爷。
　　 爷爷不明白玉锁为甚要这样做？后来，才打听清了原因，玉锁是拿他家这块地做祖坟用。
　　 前些年，玉锁让一位阴阳先生看过风水，阴阳先生选中了我家这块地，说如果把祖坟迁到这里，会造福万代。玉锁听了阴阳先生的话，就开始打起如意算盘。因为爷爷的父亲辈份高，他没敢张口。只是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去我家那块地里转转。
　　 我家那五亩地也来之不易，是祖上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荒地。地虽然不太好，但离村不远，地势又高，而且地头又傍着一条小河。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周围几个村子看得清清楚楚。阴阳先生说过，我家这块地依山傍水，按阴阳八卦上讲，就是头枕山脚蹬川又有玉泉环绕着地头，是块风水宝地。玉锁听了怎么能不动心呢？于是，他甘愿拿出资本来换我家这块地。
　　 爷爷打听清楚这个原因，哑然失笑。地再好，也只那么一点点，咱受苦人为的就是想多得点土地。
　　 爷爷站在地头。这块地虽是旱地，但平展展的，人一眼望去，连出气也长。爷爷是个很有心劲的人，自从他懂事起，就常常想：为什么玉锁家的土地那么多？玉锁家要那么多地干甚？后来，他明白了世理，就决心要和玉锁家争个高低。等过几年有了钱，非得把剩下的十亩也买回来。
　　
　　 二
　　 爷爷的脾气很倔，谋算下来的事，就是用十八头骡子也拉不回他。老父亲活着时，他不敢太放肆，父亲不在世了，他便大展拳脚。
　　 奶奶很迷信，但她的想法往往和爷爷不谋而合。拿现在的话来说，真可谓志同道合，心心相印。自打换地那天前，奶奶的香火就没有断过。地里吸走了爷爷和奶奶身上的汗水，换了地的第二年，也赶上了风调雨顺，那年，收了不少庄稼。后来，爷爷又去找玉锁，玉锁很慷慨地卖给爷爷那十亩地。
　　 奶奶说：咱家的风水变了。爷爷不吭声。那时，爹已经娶了群，后来就有了我。
　　 在我听完爷爷讲的故事几年后，爷爷的影子就消失了。我知道，爷爷死了，死在地里。
　　 听爹说，爷爷死的那天，他看见许多蚂蚁钻进了爷爷鼻孔里，爷爷身旁放着爹送来的一只黑色瓦罐，瓦罐旁边有一摊紫褐色的血。
　　 那年天旱，走进地里就像走在沙丘上。爷爷的嘴唇干裂得就和地里的土一样。瓦罐里有水，可爷爷一口都没喝。爹说爷爷那年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每天都阴沉着个脸。一见他们把用过的水往院里泼，就会冲他们发很大的火。
　　 爹说这些话时，地里还在刮着北风。爹在刮风的时候说话带有哭的腔调。
　　 爹又说：那天他父亲正在地里干活，突然涌来许多打仗的队伍，爷爷是让人用枪打死的。
　　 我有点不解，就问爹：爷爷死的时候，你不也在地里吗？
　　 爹说：他在地的另一头干活，一听见枪响就钻到地愣下了。后来，他隐隐约约听见了爷爷的喊叫。
　　 爷爷在喊什么？
　　 他是骂打仗的人踩倒了地里的庄稼。
　　 后来，听不到枪声了，爹才从地愣下钻出来，看那些穿黄衣服的人不见了，才跑到爷爷身边。那时爷爷已经死了。
　　 爷爷死时，连句话也没有留下。奶奶对我说，你爷爷很有骨气，他这一辈子常常说，儿要自养，谷要自种。咱家弄了那么多土地，可从没请过一个帮工的。你爷爷说请帮工为自家干活，心里会不安的。我很敬佩爷爷。爷爷死了，但给我们家带来了好年成。第二年，天上很适时地下着雨。从播种到快收割时，地里一直没有缺过水。爹看着那郁绿的玉米叶子和长长的玉米棒子，他高兴得发了疯似的，每天走着站着嘴里都哼哼着小曲儿：
　　 山畔畔上那个圪梁上站着谁？
　　 那就是你那亲妹妹。
　　 亲妹妹在圪梁上摆摆手；
　　 逗得亲哥哥张不开口，
　　 ……
　　 奶奶说：疯唱个甚？儿这么大了，也不怕笑话。
　　 爹说：我高兴。
　　 奶奶说：你爹一定也很高兴。
　　 那年，我们家收了许多的粮食。和我家换地的那个叫玉锁的人也早死了，丢下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儿子。这家伙不务正业，看见我家的年景好，就急红了眼，拿出陈年老帐，非要说当时换地不公，五亩只能换五亩，不能换十亩。如今，要把五亩地收回去。爹不同意。妈也不同意。奶奶也不同意。于是，家里人就和他们吵起来。
　　 这地契上明明写着五亩换十亩。
　　 这不合理！
　　 上面有你父亲的手印。
　　 有我爷爷的也不行，他是他，我是我！
　　 后来，玉锁的儿子叫来十几个精壮后生拿着家伙去抢我们家粮食，又要在那块地上钉木桩子地界。我们家和他家据理力争，后来，就动了手，我爹就是在那天让他们用铁锨劈死的。当时，我吓得连眼也不敢睁，只听到一种很清脆的如劈西瓜的声音。我睁开眼时，在我的面前，已经出现了许多红颜色，西边的天上也出现了红的颜色，爹倒在了那团红色中之。爹的脑袋上还在不断地往外喷血。妈一看此情景，惊叫一声就没了气儿。我和奶奶在一边战战兢兢地抖缩着。
　　 那些人一看出了人命，都惊呆了，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就像躺在床上卧床已久的病人。我的头晕得很厉害，我觉得我的头上也在不断地喷着血。
　　 西边的天际褪去了红色。天黑下来的时候，那伙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寻上门要土地了。后来，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来了一群带黑帽子的人把玉锁的儿子抓走了。
　　 打那时候起，家里就剩下了我和奶奶一起过活。我经常在睡梦中梦见爹和妈死的情景，我做梦的那些天，月亮很明，我和奶奶一人一头睡在那盘空旷的大炕上。那些日子，我常常看到奶奶在流泪，看到奶奶的头发乱莲蓬的。
　　 奶奶很坚强，她并没有被灾祸击倒，而是对我说：娃儿，就剩下咱爷孙俩了。
　　 我点点头。
　　 那些地就靠咱们俩了。
　　 我仍然点点头。那时，我还小，虽然快要长大成人，但对地里的活儿还不大精通。
　　 奶奶拍了拍我的头说，地里的活，奶奶教你。
　　
　　 三
　　 自从我家的土地增加后，爹对爷爷以前开的那几亩荒地不太重视了。后来爷爷去世后，爹干脆就不再用心种那几亩荒地，每年往上面胡乱洒几颗豆子，到秋天长几个算几个，他把功夫全用在了那些比较好的土地上。
　　 我年龄不大，但已到了懂世理的时候。我知道，爷爷就爱土地，爹爹也盼土地多长点粮食，到了我这一辈，决不能丢老祖宗的脸！我决心把祖上留下来的土地好好整饬一番。
　　 奶奶不让，说我小小年纪，别使坏了身子。
　　 我很不满意奶奶的说法，于是举起胳膊朝奶奶晃了晃，你看我胳膊上的肉多发达。
　　 奶奶看着我高兴地笑了起来。奶奶笑时，我忽然发现奶奶嘴里的牙掉了好几个。
　　 后来，我就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主人了。我也学爷爷、爹爹的样子，每天早上天不明就去地里，晚上天黑才回来。
　　 有一天，我正在修爷爷开的那几亩荒地，忽然感到手臂让一种硬东西震麻了。他奶奶的，又碰上石头了。我愤愤地骂了一句。这块烂地，几年不作务，就变成了这样子。我把镢头往旁边刨了刨，准备把那块石头刨出来。
　　 等我把土豁开，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刚才那一镢头砸在了铁皮上，上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牙印。
　　 我小心翼翼地把铁盒子提起来。盒子很重，旁边吊着一把生锈的锁子。这里面装得是甚？看这份量，说不定装着好货呢！我不由得想起爷爷死的那年，这里曾打过仗，说不定是那些当兵的扔下的。打开看看吧，可又一想，好东西不能见天，见了天就会变得一钱不值！
　　 我只记得那天在太阳落到大山后面时，才扛起那个盒子往村里走。一路上，我怕人们看见这个盒子，像贼一样地东躲西闪溜回村子。终于，还是被人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