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土地的记忆(小说)
狗子,扛着个甚东西?
甚也不是,挖到个烂盒子。
烂盒子,说不定是个宝贝。
我心里一阵高兴,真希望它是个宝贝呢。
屋里,光线很暗。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散发着有气无力的光。奶奶在灯下做着活儿。她听见我回来,放下手中的营生。狗子,吃饭吧。
我没理会奶奶,而是迫不及待地寻找斧子。盒子很难打,等我敲开锁子后,盒子盖还是拽不开。后来,我找了一根铁火柱使尽了全身力气总算把盒子打开了。
一股很难闻的铁锈味冲入鼻腔,我把盒子翻起来,从里面倒出许多指头一样粗的黑棍。
当时,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那些黑棍一样的东西使我很失望。因为我看到那些黑棍并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箱子生了绣的子弹。我傻眼了,心想:难道命穷也能把喜气冲跑吗?那一年,玉锁家拆房子时,不也刨出个罐子,人家那里面装得全是黄闪闪的东西。奶奶很相信命,她告诉我,她让一个算命先生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家发不了大财。那时,奶奶没敢把算命先生说的话告诉爷爷。因为那几年,我家正处在兴旺的日子里。奶奶很后悔那次算命,结果不好,还破费了她一块光洋。
我很伤心,站起来愤愤地踢了一下盒子,就爬在祖宗的牌位前哭起来。
四
地里刮起了风,整个田野里出现了一片黄颜色。
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朦胧中看见人们蚂蚁一样随着黄风满山跑,黄风发出了人们听不懂的狂喊声。我昏昏沉沉地让一伙穿黄衣服的人逮住,拴在一间很黑的屋子里。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将我像狗一样地拴住?我环顾了一下左右,那间不大的黑房里拴着许多像我这样的人。过了很久,我们这些人像穿在谷莠莠草上的蚂蚱一个挨一个走进一所大院子。
我知道,这是玉锁家的院子。
这时,过来几个当兵的和一个留分头的家伙。其中一个当兵的向我们叽叽咕咕了一阵,那个留分头的就喊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是日本人来了,他们要抓我们去修炮楼。
我们正要往外走,忽然,我看见玉锁家的孙子从大门口走进来,爬在留分头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个留分头的又爬在日本人耳边嘀咕了一阵,日本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日本人眯缝着眼对留分头的说了一番话后,留分头的笑着走过来给我解开了绳子说,你出来一下。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留分头的走到日本人跟前。
日本人看看我,用手指指玉锁家的孙子,用生硬的中国话对我说,他说你挖到一个宝贝,我们要。
我一听日本人是要那个“宝贝”,于是,我摇摇头:我根本没有挖到宝贝,是挖到个烂铁盒子。
对,就那个烂铁盒子,太君的要。留分头的说。
我真不明白玉锁家的孙子为什么连这事也告诉了日本人。
我只好领着日本人到了家里,用脚踢了踢那个盒子,就这个。
玉锁家的孙子点点头。
日本人打开盒子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抽出身边的长刀压在我脖子上。那时,我想到我马上就要死了,于是,我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狗子。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跌跌撞撞跑进门来。她猛地推开了日本人,日本人没有防住,啪地摔倒在地上,而且头正好碰在那个盒子上。
日本人头碰疼了,爬起来“哇哇”乱叫。这时,过来几个日本人端着白晃晃的刺刀就朝奶奶身上捅。
奶奶身上涌出了许多红颜色的东西。奶奶在血泊里挣扎了几下就死了,临死前还断断续续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早吓懵了,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保护奶奶。奶奶养我这么大,却落了这样个下场。后来,奶奶是怎样安葬了的,我也不清楚,还是几年后我才知道是亲戚们安葬了我奶奶。
我遭了厄运。日本人把我拖起来,吊在房梁上,让一个胸脯上长满黑毛的家伙用鞭子使劲地抽。我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日本人并没有用长刀砍了我的脖子。
你老实说,把宝贝藏在那里?留分头的继续问。
我翻翻眼,有气无力地说:真…真的没……没有,就…就挖到一个烂…烂铁盒子。
“叭”皮鞭又抽上来,我又失去了知觉。后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促使我睁开了眼。
太君,他如果不交出宝贝,就去他的那块地上盖炮楼。他家的那块地地势高,周围的几个村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日本人点点头。
我心说,尽胡说,是你家有块那样的地!这时,我才清楚,是玉锁家的孙子在害我,他对我们家一直耿耿于怀。
你们上他的当了,我家的那块地早换给他家了。我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力量,冲着日本人就喊起来。
日本人根本没理我,而是对我说:你的,不交宝贝,就去你地里修炮楼,挖战壕。
我恨死了玉锁家的孙子,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真想上去狠狠地咬他几口。奶奶的冤魂、父亲的冤魂、妈妈的冤魂一定也和我的想法一样。我想,总有一天会找他家算总帐的。我又昏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我的胳膊上又拴上了那条很细的绳子。
留分头的告诉我让去修炮楼。那天上午没有太阳,天气阴沉。我被捆着走到自家那块地,看见地里已经站满了不少像我这样精壮的后生。
我记不清过了多少时候,这块地上竖起了许多比我爷爷、爹妈的坟丘还要高的东西。爷爷,父母亲在地底下一定睡卧不安了,他们一定在骂我是个败家子,把祖上挣来的业绩全给日本人修了炮楼。睡下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
五
一个漆黑的夜晚,那天,我像狗一样偷偷溜过日本人的眼睛,又偷偷跑回村里,我要回家看看,看看奶奶是否还在院里躺着。
我的家已经不成个样子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就像刚刚遭了抡劫。奶奶的尸体不见了,当时我很奇怪,奶奶的尸体去哪里了呢?我朝玉锁家的方向望了望,一定是狗日的干的!我怒火中烧,从家里跑了出去,找了一些柴火放在玉锁家的门口,点燃后,看着火已烧着了玉锁家的门框,就仓慌地跑出了村子。我跑出离村子很远很远,才扭回头来,看到了玉锁家的房子还冒着红色的火苗。远远地,我朝祖宗的坟地跪下了。爷爷,奶奶,爹,妈,你们都看见了吧,我把狗日的玉锁家给烧了。那时,我觉得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做了一件很光彩有意义的事。
我干得很痛快,因为我看到玉锁的孙媳妇正在和寻问宝贝的那个日本人在睡觉,玉锁的孙子躲在房檐下偷偷地哭。这叫自作自受!我想。
我在茫茫的田野上漫无目标地行走着,也不知走到哪才是我的归宿?走了不知道多久,碰上了一群穿灰色衣服的人,那些人把我拉进一间点着油灯的屋子,也给我穿上了灰色的衣服,并且给发了条枪。
我想到了铁盒子里的宝贝,知道了那些宝贝的用处。
我当了兵。不久,我发现了队伍老是在天黑时才出来打仗,而是专门往日本人住的地方跑。
我也不知道胆子为何突然变得大了起来。我打仗很勇敢,见了穿黄衣服的日本人就发了疯似的追着打,打死后还要上去补几刺刀。后来,由于我打仗勇敢,当官的给我一个小官,让我带十几个人。在一次打我们村的日本人时,队伍很顺利地占领了修在我家地里的那些炮楼。记得那次的仗打起来顺手,没费多大气力就把那些炮楼占领了。我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堪一击,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主子已经下了投降令。打那时候起,村里再也没有见过穿黄衣服的日本人。后来,又听说日本兵都滚回到了他们的国家。我很高兴,日本人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上弟兄们拆那些修在我家土地上的炮楼群。
再也看不见日本人的炮楼,地里又出现了两座坟丘,爷爷,父母的坟在一起了。我跪在坟前,给爷爷,父母烧了三柱香,突然,我想起奶奶,奶奶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向邻居们打听到了奶奶的尸体,最后我把奶奶和爷爷合葬在一起。
当我办完了一切事情就接到部队要出发的命令。望着这个熟悉的家,我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不跟队伍走了,守在爷爷、奶奶,父母的身边,守在我家那块土地上过完后半生。我还没有成家,应该组织个家庭来完成祖宗们遗留下来的事业。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我偷偷脱了军装,把那条枪埋在土里回到家。
我躲在家里,好几天也不敢出门。有一天,我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觉,就让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我吓得钻进后院的菜窑里始终没敢出来,后来,听见了长官的说话声:这小子跑到那里去了,明天部队就要走。再后来,我又听到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只听一个人说,这里有一箱子弹。过了很久,屋里没有了说话声,我才从菜窑里爬出来。我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留下了和拆炮楼时一样的痕迹,可什么东西也没有少,只是少了那盒子弹,我以为,是那个铁盒子救了我的命。
我终于能在爷爷买的那块土地上动弹了。那年的天气真好,又遇到了风调雨顺的日子,庄稼长得很好,满地的玉茭杆子很雄壮地立在土地上支棱起嫩绿的棒子。那时,我闻到遍地都有一股玉茭的香味。
六
自打我脱下灰色的衣服后,村里再也没有来过当兵的,直到收秋时,才来了两个穿着土里土气的陌生人。人们说,那两个人来要闹土改。
后来,我从墙上的标语中发现闹土改就是要分有钱人的土地和房子。
我想到爷爷手上买来的、也是用父亲的鲜血换来的那二十亩土地,有点茫然,这些地会不会被分掉呢?我一个人种这么多地,算不算土地多的人?会不会把以前的事和现在联系在一起呢?好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后来,我又从墙上的标语中发现我不算是地主。土地虽然多了点,但没有雇过人种。玉锁家才是大地主,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清楚地记得村里有许多人在他家帮工。雇人就是剥削,墙上的标语中写得很明确。
想起玉锁,我就联想到一生中最光辉的那件事,我以为那件事干得很符合现在的形势。后来,我又想到了当兵的日子,我打过日本人,在我的记忆中,足足有一个排的日本人死在我的枪口下。
据说现在来的那两个搞土改的干部也当过兵,打过日本人,我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安慰。
从那以后,我逢人就讲打日本人的那些事。我很得意,因为我看到村里几户土地多的人向我投来妒嫉的目光。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被村干部叫去开会。起初,我以为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当我走进燃着油灯的村委会时,就听到一种使我很害怕的声音:你私自离开革命队伍,那就是革命不彻底,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后来,又听见另一个人对我说:你一个人种二十来亩地,按政策讲,是多了点,应该分掉你的十五亩。
听完了这句话,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我感到又找爷爷去了,爷爷换地时就有老祖宗留下来的五亩地,可到了我手上,没有发展壮大,反而又退回到爷爷以前的样子。
我家的土地被分掉了,我那一生中最光辉的事情也没人提了。再以后,我也懒得再想那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