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草原文明之发微(散文)
一
一日穿行科尔沁草原千余里。静坐下来,把草原的影像放到眼前,仿佛就是一本无字的大书,风景成为文明的符号,或者说是密码,抓住符号,打开密码,走进去,我们可以发现被草掩盖着的深层的东西。
文明始终被诠释着,尽管丝丝缕缕,隐隐约约,我们只有去连接它,才会得到文明的线索,获得文明的启迪。
眼前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草深情地依恋着这片土地。我第一感觉,科尔沁是草齐聚的世界,它的怀里抱着的是草,草在暮春是金子般的颜色,夏日,会变成翡翠。这里好像没有古代和现代的概念,草的生命打破了时间概念,原来,我们对草有着诸多错误的理解,荒凉草莽,草野芜杂,一介草木,草草一生……我们都忽略了草旺盛的生命力,不屑于草的卑微。其实,我们赶不上草,草构成莽莽苍苍的原,铺就了一长巨大的绒毯,而我们只不过是时空里的游丝一缕,没有着根,似在赤日荒漠里漂移着。像草找到自己的落脚地,生根发芽,生生不息,才成风景。
对于科尔沁草原的草最初的来源,我有过很多猜想。在鸿蒙之初,或者是几只鸟衔来几粒草籽;或者是鸟粪中未及消化的草籽的朽而复生;或者是一阵自然的风,裹挟着草的种子,撒落于荒漠;或者是那些游牧于荒野的牧人,从沟沿河畔发现了草籽带入野地而逐渐繁衍起来……我们对世界有太多的疑问,这些疑问并非无聊,草也在启发着我们的学术思维。科学家都无法解释草的起源,据说在1.6亿年前才出现了被称为“被子植物”的草,草对于有着47亿年历史的地球来说是最为年轻的一族。有时候人类追问自己从何而来,是否和草一样,无法确定原本呢?我从哪里来,始终是哲学需要解答的问题,草的来源,为难着整个人类。草还是那么不堪入目么?我们还会嘲笑草的肤浅荒蛮吗?我们比草的诞生晚了不知多少个世纪。如果从先后的角度看,我的确应该向草学习的东西很多。其中,不妄自菲薄,甘于“落荒”,应该是一种高贵的品质。草原负载着的精神气质,我们往往视而不见。草原有大象,草本身的进化史就是一本大书。
我还是喜欢那句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橄榄树》)英雄可以不问出处,不弃卑微,何必对草追根溯源,先把它的蓬勃之势纳入胸怀吧。
二
暮春时节,草原尚在枯萎之中,因为我喜欢草,所以把她描述成锦缎一般,富丽堂皇。正像作家余秋雨描写的非洲沙漠所说的“枯萎属于正常”,“一岁一枯荣”是生命的轮序,包含的岂止是草盛芥衰的一般性周期规律,更有着淡然接受轮序的品格,盛可野而不能狂,衰可自怜而不馁。接纳生命文明,职业文明,是否应该如草一样,不哀叹衰老,不计较显达还是困窘,可居“庙堂之高”,亦可“处江湖之远”,做默默无闻的草。草无语,草却在告诉我们。
草木可以荣枯,但不会永远低头去忏悔什么,草原不听忏悔祈祷。一株草可以为繁荣草原而努力,一个人可以为文明去发挥微薄。尤其是草选择了荒凉作为风景,而非扑进摇篮,或者躲在城市的绿化带里。在什么地方做风景,价值是不一样的。
木心说:“春天不是这样轻易来的。”是在冷暖里折腾着才春暖花开。文明也并非是我们举手投足就可以碰到的。匍匐大地,俯仰天地,才有文明的气魄。
草难以留下足迹,留下的是草窠相连,布局成草原大风景,于是我们行走草原,才感到足底的暖的,心情是愉悦的,草听不到我们的赞美,也无怨无悔地擎着我们的脚板。一定不是什么大人物才有大境界,小草一样的人物境界也不会逼仄。
多少年,我们民族的一支,就是生活在这片草原,现在还坚守,他们和我们不是陌路,而在告诉我们,原始的山洞可以诞生文明,旷野草原同样也可以让文明生根。文明都有着背景性的土壤,在中国,研究文明,不能不走进洞穴,不能不走进草原。文明是从野蛮中走来,不能光想着草原怎样布局美好的风景给我看,应该想到草原怎样汲取其中的文明素养。
我从草原上总会发现一些奇迹。那些散落于草原上的黄榆树,五角枫,并非是人为栽植的,而依然树冠如盖,葱郁争荣,给草原带来了悦目的风景,暮春时看,连叶子也没有,枝干微透着一点暗绿,我明白,它们是刚刚从寒冬走来的。不能笼统地归结为草原生态照顾着这些树木的荣枯。是否有地母为每一株树木铺设了一条细长而不断的营养管路?就像博大的中华文明,不也是为每个人铺设了一条畅达的营养管道吗?从牙牙学语的一个简单汉字发音,到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中华文明始终呵护着这个漫长的过程。太阳钟情于草原,无碍无挡,但置于阳光,出现的结果只能是曝晒和蒸发,甚至剥夺树木的生存权利。草原有着脉脉的温情厚意啊。
草原有着宏大的生命系统,不然即使长出几根草几株树,也会被恶劣的气候吞噬。中华文明也是一个巨大的生态,任何成就的取得,任何惊奇的创举,都应该归于中华文明的脉动结果,或者说,是中华文明抚慰的成果。用我们老家农人的话说,一根草,不是窜天的鹞子,飞不高,飞了就没根了。
三
人类文明的出现和延续,可能与之有着非常相似的道理吧。在文明的发祥地,我们探求曾经的样子会发现,恶劣是共同的特征,在多少个不可能,多少个惊奇中,文明的种子总是挣扎着冒出了嫩芽,诞生了一个个小可能。或许,这些树木在漫长的岁月里,有的已经倒毙,但总是在淘汰过程中留下存活的,经过岁月的考验,成为稳重的风景。文明不是抵抗生态,而是适应环境,于是残存下来一些,这是树木的经验,也是文明的启迪。
尤其是那些树木,要抗拒的不仅仅是风沙严寒,还有终日围绕着它们的孤独和寂寥,可能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就是一棵树的枝叶之间的相互照拂与问候吧,这种自言自语式的存在,对于人是折磨和残酷,对于树木呢?余秋雨说:“有人为它们的终于枯萎疑惑不解,其实,真正值得疑惑的是它们何以能够持续,而枯萎则属于正常。”枯萎了,还可以希冀枯木逢春,绿意不死,哪怕一点点希冀,都是存活理由。人们常希望自己活成一棵树。生命的姿态,不必多么精致,安详地无惧地站成永恒,哪怕突然倒下,也有曾经不折不枯的样子。
莽莽苍苍的草原最适合极目,无边无际的概念,适合大海和草原,再无别的可形容了。这种雄伟和浩瀚,不是去辨别毫厘能够得到的。蓝蓝的天际,一碧如洗,清洗着我们的目光,再远是什么?人类的视觉总是有着极限,只能去想象。草原的尽头一定还是草原,天际和草原被压缩成一条线,隐约出现了如线的缝隙,我们的目光只能到此为止。这种浩渺的境界,是否在规劝着我们,不要自觉伟大,不要嚣张。那条细细的缝隙,就像一条眯缝着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人类,不是在嘲笑,而是在看着我们。人类的发展和进步,都是按照逻辑进行的,是有理有据的,我想草原的这个景色,也应该恰如人类的发展逻辑。不必自卑,更不能狂妄,我们是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甚至是原地踏步。但我们在自然的注视下,依然前行,这是大自然喜欢看到的。
很久,我才收回目光。同车的“志骏”说我醉了,我说我慌了。一个人在草原上,连一只小虫子也不是,渺小如蝼蚁,形状如微尘,千万不要说自己多么行,多么能耐。我把草原上的一株树比作雨巷里的一把小伞,我至多就是伞下的一个小黑点。我未必真的懂得草原,但我懂得了此境的内涵。人不能太过自负,我们的确是少了一些认识自己比况自己的机会。看不见星辰大海,就觉得一条小河就是波澜壮阔;不到草原,还觉得自己的眼界很广。这是怎样的狭隘啊!
四
我对草原上那些被称为“海棠果”的沙棘,更青睐,一路入眼,一路思索。此时的沙棘,还是一团未被点燃的火堆,隐约可见暗绿浮动着,形体并非壮实,抱成一团,我想象着秋日里,他们捧出果实的样子,笑在贫瘠之地,傲视沃土千里。人们形容其珍贵说,“南有榕树,北有沙棘”,其价值是任何荒漠里的植物无法比拟的。我们往往把沙棘的存在归于习性使然,而忽略了它的品质。即使不能长成参天大树,也要不负生命的安置。朱自清曾这样描述它:“一辈子,她只能抬眼收纳那一小方天空,她走不出自己的世界,平凡却固执。”(《记沙棘》)文明需要“固守”,就像战争发生,总要守住堡垒。每个人在文明的进程中,都涉及定位,要做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学学沙棘,在不大的空间也可以释放出精彩,这才是我们参与文明的应有之义。越是在大格局中,越要关注我们每个人的最小存在,视野成了制约我们定位自己的关键,可以不在乎自我,但要找到更好的自己。
游牧是草原最初的文明方式,随之而来的是农耕文明,这是草原和内陆不同的文明方式吧。大巴车一路向北,国道两侧是开阔的原野,大片的机耕田地,成为最显眼的风景。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垄,仿佛是色泽诱人的巧克力,一股被翻耕的浓郁土香,隐隐袭来。又像是一副等待下种安胎的骨盆,盛满了新生的希望。是大陆漂移板块上一块闲置并裸露太久的隐私,如今他们懂得了怎样去装饰和修饰了。是一块被地母体温焐热了的希望,是一段没有马头琴不能吟唱的史诗和歌谣。马背上的民族,已经学会这样耕作土地,用镰刀收割另一个希望。我想,在为温饱犯愁的时代,他们应该是把种子随意地插坑撒入草原的吧,那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模式。随着农耕文明的发展,有了机械化,种子不再委屈了,黑黝黝的泥土也笑开了花。绿原黑土,何时变成这般模样?他们在崇拜“长生天”,祈求巫师的同时,不断开拓发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的人生哲学,充满神奇,又脚踏土地。蒙民有一句闪光的话——“养我的土地是金子”,草原是他们开掘不尽的金矿,他们世代守候于此,做一个守金人。我相信,土地是诞生文明的唯一土壤,蒙民不断在土地上画着蓝图,才成就了如今的黑土沃野。每一种文明都有慢慢进化的过程,在这片土地上,曾经也有过悲剧的痛苦,但经历了痛苦之后,他们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于是延续着更辉煌的文明。
复活,是一个充满人文色彩的词语,凡是草青青的地方,一定会长出庄稼,这种信念,是土地复活的灵魂。在这片土地,伏羲沉睡了多少年,终于醒来,草原文明走到了一个崭新的起点,中华文明的触角不断伸向远方,这片黑土上写着文明的履历。
广袤的草原,一群群牛羊,初看仿佛是散落在其上的白色珍珠,黑色的宝石,牧人骑在马上,并非为了控制牛羊之群,我觉得他们是在享受风景。的确,他们找到了游牧的真理。蒙民有一个发现:“六畜前面两只脚踩过的地方,其后两只脚一定能够踩到。”这话有点儿绕,但是蒙民的经验,就是他们的生活哲学。我觉得,他们找到了血脉的逻辑,对因果的理解,那么形象生动,那么深刻精粹。这也应该的蒙民永恒的生活坐标。所以,他们在茫茫草原上总能找到方向,总能收放自如。他们把“收”和“放”参悟得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奥。
五
我常常想,我们的文学始终是跟不上草原风景变迁的脚步的,就像我,留存最美的记忆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再要出口成诵的句子不多。草原的美,可能进入我们视野的只有百分之一还不及,只是千分之一的拿来激发我们的诗情。文学是文明存在的一种浪漫方式,用我们的诗句在草原上浪漫一次,草原会收留住的。
科尔沁,据传是鲜卑语的称谓。在《南齐书》里被译作“胡洛真”、“火儿赤”、“好儿趁”、“廓尔沁”等名字。是啊,弄懂这些名字,都不易。我以汉文学的眼光,越看越觉得像宋词的词牌,其实,文化是相通的,曾经兴起于中国文学史上的“元曲”名字就是这样。文化的丝缕,有着明显的痕迹,不可割裂,更不能将其中的一章抹掉。这种相融相成,再次揭示了文明文化的血脉关联。
提及中国现代文学史,不能忘记“端木蕻良”这个名字。他21岁时创作的长篇巨著《科尔沁旗草原》给了我们太多的草原文明启迪。“土地的荒凉和辽阔”传染给端木蕻良以“忧郁和孤独”。(《我的创作经验》)这是一种超然的品质。同样,草原的特性也会感染我们,可汲取的东西很多,最本质的是草原灵魂的传递和感染。草原文明给了我们不一样的风骨,是别样文明形式不能替代的。
之前,我对草原的了解简直就是一片空白,一片旷野,几处毡房,几堆敖包,一切都是原始的。如果没有这次前往,我还觉得生活就是在楼房里那一种模式。夜晚,住宿在科尔沁草原深处的巴仁哲里木小镇,耳闻夜风习习,回顾这次旅程很美妙,草原是好做梦的温床,也是可以做学问的一张大纸。
从草原,到大海;从大海,到草原,是一趟追索文明丝缕的过程,牵牵连连,血脉如途,虽弯曲却能达,我顺着这条血脉,找到了文明的一些线索,连起来,于是有了绳穿珠玑怀瑾握瑜的美感。
今天告别,明天我会再来,我怕遗漏的珠玑太多。余秋雨在他的《千年一叹》的“补记”里说:“那是人类文明的经络系统,从今以后,那里全部冷暖疼痛,都会快速地传递到我的心间。”回家看电视,出现草原的内容,我都要仔细地看,有没有我走过的地方,那里的文明又迈出什么样的步履。
2023年5月2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