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集市(散文)
一
天光熹微,我在妻子窸窸窣窣例行的保洁中醒来。见我睁开眼睛,她说道:“今天是大集,我们去集上逛逛?”难得她今天有此雅兴,甘愿跳出家务的围城,我焉能悖之?再说,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光顾集市,我的内心不免也有几分了欲念,便点头应允。起床,洗漱。早饭后,忙过了一应繁杂的琐事,整装出行。
仲夏的阳光,以其火辣的热情拥抱着大地和世间万物,也拥抱着去集市路上那浩荡的人流。我所住的小城叫太平镇,集市在镇北的一个大院里,与小城毗邻,故名曰太平集。说起镇名的由来,一时无从溯源,此地缺少物华天宝,更鲜有人杰地灵。我猜想,以“太平”冠名,多半是源于古人的一种愿望吧。小城虽名气衰微,但太平集却名噪四方,声名显赫遥遥六百载……这个小城也因集而“贵”,成为一方集贸名区。
太平集始于明朝。此前朝廷曾把小城作为囤积军粮军草的储备用地。“太平城,在丰润东南四十里。明万历年,筑以储粮。”(《畿辅通志》)太平集便应运而生,为储粮创造了集散的条件。又据旧县志记载:明成化三年,太平兴集。每月农历逢五排十为集日,由镇内商号划分粮食、柳编,农具,牲畜,木料,土产,山货等市场,并确定市场价格。
每至集日,各方商贾云集太平城,一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派繁荣之景。临近周边各地,如迁安、遵化,丰润,乐亭及口外的粮油、木材、木炭、核桃、栗子、花生,手编以及腌制的水产品,大量入集销售,太平集照单全收。货到即销,没有剩余。特别是粮食,彼时,太平镇粮库最多,吞吐量最大,被列为京东四大集镇(太平,倴城,稻地,榛子镇)之首。当地百姓相传最多的一句话为:拉不败的建昌营,填不满的太平城……
二
从我住的小区到集市,大约一公里的距离。我们没走多远,就汇入了去往集市的人潮中。形同河湖港汊中穿行的河道,这里已是涌向集市的主流。吸纳了无数条支流,让主流愈加汹涌而有气势……若是第一次来太平,路径生疏,不用担心,只要把自己汇入滚滚的人潮中,定会被裹进人海涌动的集市。
我和妻在人群的裹挟中朝集市拥去。头顶上热浪阵阵袭来,周围无数个流动的火炉在炙烤,感觉已身入一个蒸笼的世界。汗珠早已在脸上和身上悄悄的滚落……人越来越多,离集市越来越近,路上也越来越挤,四周摩肩接踵,人头攒动,透过汗水滤过的目光,我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小的身材,行走如风。啊,那是我的母亲!我急忙用力拨开众人,寻上前去,赶至近前,方知刚才是一场乌龙。我窘然看了一眼陌生的女人,脑子里却挡不住那些奔涌而至的记忆……
一条蜿蜒的阡陌小路,一前一后走着母子二人。前面瘦小的母亲越走越快,把刚刚六岁的我远远拉在了后边。这里是农村老家通向集市的路,我在刻着深深车辙的路上,踉跄地追赶着。越是着急,距离母亲却越来越远。急切中,一脚崴在车辙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半是摔疼了,半是传递给母亲的信号,我撕心裂肺的哭叫,希望唤回母亲的脚步。远远的,母亲或许听到了我的哭叫,或许是一种感应,她停住了脚步,却站在原地未动。我坚持又哭了一会儿,看着母亲仍是没动,知道再哭下去也不会有用,便止住了哭声。乖乖爬起,顺着母亲走过的路朝前方奔去……把我领入人间的母亲,是在让我初尝世上的百味啊!
大概是快到了集市上吧,越来越多的人如潮涌动,前磕后碰,扬起的尘土和汗气混在一起,直冲鼻孔。耳边除了嘈杂的人声,隐约传来前方的叫卖。此时的母亲已经不敢大意,我的小手被紧紧攥在她的手掌里,跟着人群向前涌去……
跟着母亲亦步亦趋地走着,终于到了集市上。那时的太平集,不同的商品分列在几条街上,我们大概是先进入的杂货街吧,果蔬瓜梨,豆麦黍稷,五谷杂粮,鸡鸭鹅羊充斥着街面两边的摊位。在摊位的后边,传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我第一次来集市,眼睛都不够用了,看见路边一个拨浪鼓的货郎,在可劲儿地摇晃着手中的小鼓,直敲得心里发痒,想驻足观看,怎奈手被母亲攥着,身不由己,最后跟随着母亲在一处花花绿绿的布摊前停住了脚步。
母亲从琳琅的布摊上看了半天,终于从货架上的横端上摘下一块带有紫花图案的布头来,在身上比划着,在摊边的一块镜子面前,上下左右地照着。一会儿,回转身问我:“妈妈好看不?”母亲那时还不到三十岁,红润的脸颊上,虽被额前的几绺汗发遮挡,但难掩一股青春的气息。那块花布披在胸前,更显出成熟女性的妩媚。我用力点了点头。心想,母亲定会扯上几尺做件花衣服吧?但很快发现,我的判断错了——在踌躇了好一阵后,她放下了手中那块紫花布头儿,拿起另一块深蓝色卡其布料。向摊主询问了一下,我和家中仅有四岁的二弟所需的布料的长度,毅然地给我们兄弟俩,每人做了一身包装……
三
喜欢跟随父亲去赶集。一来,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省去了走路之苦,还没有因追不上快脚母亲而生出的焦虑,而来到了集市上,天热时能来根冰棍,肚子饿时,买块油饼,总能让我满足一下饕餮的口欲。我坐在自行车上,看着集市上热闹的场景,内心里悠哉快哉——多么快乐的世界!但有一次,碰上出人意料的一幕,颠覆了我脑袋里的一切认知。
那一天,我和父亲去太平集上,购几样母亲交代的生活用具,然后要随父去往渔具市场去看渔网。父亲在闲暇时,捕鱼是他的一大嗜好。那时候家家日子清苦,我家饭桌上偶有鱼香,让生活有了起色和鱼鲜。那天,集上人多,稠密而拥挤,父亲把自行车锁在了街边的一个小胡同里,带我向市场走去。
我跟在父亲后面,在闹市中穿行。父亲和母亲不同,他只是叮嘱我在人多的时候,要跟紧他。在往来穿行的人群中,我的目光始终不离前面两三米远,那高大的身影。
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街边的摊位上不时有俯身询问交易的顾客,也有与摊主进行了激烈的砍价和争执。我边盯着前面的父亲,边两眼走神。一处卖泥人的摊位吸住了我的目光。但见摊位上几十个五颜六色,形态逼真的泥人,还有笑态可掬的不倒翁,我心里一阵欣喜。平时伙伴小申的口袋里。总装着泥人,但他抠得很,别人摸摸都不行,今天一定让爸爸买一个回家……胡思乱想之际,前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我定神一看,在离自己七八米远的前方,见父亲与另一个人正在拉扯着。我连忙丢掉杂念,跑到父亲近前,父亲正揪着一个小伙子的衣领教训着他。那个小伙子,约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留着小平头,衣冠不整。半边脸印有红红的五指印,怯怯地望着父亲,面露恐惧……
原来,在我刚刚开小差的时候,那个小平头儿正在趁一位俯身购物的老大妈不注意,悄悄地掏她的钱包。正当得手,转身之际,被一旁的父亲看个正着。他一步上前,伸出大手就给小平头来了个嘴巴。把小平头打得像个陀螺在原地转了两圈……在父亲的教育下,小平头把钱包还给老大妈,又连声致歉,这一幕才算到了尾声。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中,父亲带着我继续向集市走去。他在我的面前如移动的一座山峰,遮盖了我的整个视线……
四
除了太平集,我也去过别的集市。那是被冠以革除资本主义尾巴的年月,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那时候,家里从生产队分的粮食,满足不了一家数口的生活所需。而粮食作为国家统管的物资,又不许在市场上出售。在严管之下,太平集上已寻不到一粒粮食。为了维持家中生计,我就有了一次去“黑市”籴粮的经历。其时,我正在就读初中。
那是一次让我至今都难忘的经历。
那一天,父亲吩咐我跟老师请了假,跟随村里的三叔与另一位同乡,骑着自行车踏上了西去集市之旅。我们最初的想法,是想先去百里外的窝洛沽镇。它距天津仅有一条潮白河之隔。但事出意料,待我们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集市的时候,却没有一份粮食出售。只有一些日用品和干货、编织等用品,零落地摆放在了偌大的市场,向人们诉说着寂寞与无奈。怎么办?就这样空手而归吗?还是年长的三叔经验丰富,他向我和同乡透露了一个信息:自这里向西,过潮白河,就是天津的宝坻县。那里地处边界,管理松弛,也许有粮食出售,我们去碰碰运气?取得一致的意见,我们继续漫漫西行。行至约六十的里程,就到了潮白河边。河上没有去往对岸的桥,只有一个渡口,一条船,摆渡过河人。
我们连同自行车一起上船,平生第一次乘船,那颤颤巍巍的感觉,让我一颗起伏的心,在悠悠地颤动。此去河对岸,会有收获吗?
捱近中午时分,我们一行三人,快马加鞭赶到了宝坻的一个集市。果然,三叔的判断没错,集市上果然有粮出售!虽然,有几个卖主只是拿了一些粮食样品,成交后要跟其去家中取粮,然而这也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黑市交易吧。我高兴地忘了一路上的饥饿和疲劳,立刻在集市上开始了采购。正当我们与卖主达成了意向,准备去他们家中取粮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当一辆呼啸而来的执法车停至场内时,我吓傻了!从车上跳下几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看来非常谙熟这里卖粮的玄机。不由分说,把几个售粮人推上了车。
惊魂未定的我这下彻底失望了,和沮丧的三叔他们,一起踏上了回乡之路。这是我在人生路上遭遇的第一次逆流。回家的路,心沉沉,路漫漫,内心里凄凄惶惶,一片苍凉。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到家后我并没有受到父亲的多少责备,只是听到了几句安慰和嘱咐。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已经做好了回家挨苛的准备。现在想想,才恍然憬悟:这是父亲的有意安排吧?算是人生的第一课!天堂里的父亲,您的第一课上得好!有了这一次的铺垫,我所经历的大大小小的逆流,都未能让我趴下,已经被儿踩在了脚下!
五
不知不觉间,我和妻子随着涌动的人流已到了集市里。抬眼望去,庞大的院子里已经人头攒动,宛如溪流汇成的海洋。以前散落在各个街区里的摊位,全都汇集于此。商品也进行了分类:衣帽、肉类,百货、粮食、古物等,各有属区。
正走着,迎面走来了同一个楼的住户老张。他是每集必到,被人称为“集溜子”。很多时候,他从集上回来,都是两手空空。问之则答:去集上应应景,看看热闹。但见老张走得脸色涨红,兴奋异常。“怎么样?老张,又过足集瘾了吧?没采购点东西?”我迎面打着招呼。老张一脸憨厚和满足:“也没有看上什么东西,想想家里什么都不缺,来看看景儿挺好。”好一个看景!我相信这是实在话。集市在今天,已变成了一道风景,引无数的老张、老李、老王在这里流连。
我和妻各有偏爱,她去衣帽市,我到了古物区。古物,是在近些年,才让我们渐渐得识端容。我知道,按照国家的相关规定,真正的文物是不允许上市交易的。今天所见的那些“古玩”,多是赝品或仿货。即便如此,那些古铜色依旧让我着迷。我的内心深处,总是先入为主地把它们当成至宝,这或许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吧。我喜欢那些“古代”的陈设,家什,看到它们,常令我遥想到使用它们的主人。在那些已经蒙满岁月之尘的器皿上,我看到了他们昔日的影子。他们生前绝不会料到自己虽已作古,而随身之物却能越过时光,成为永恒。我们手擎“古董”隔着时间与他们对话。在历史的回音壁上,能隐约地听见,那一声声来自时空深处的鸣响……
我站在了一个高处,看着如潮的人群,心里颇多感慨:这集市,汇聚了无数人的快乐与回忆,已经成为一道历史的风景——不,它是一首歌,一首凝生活之音符,又涵精神之韵律绕梁的余音,绵延千年依然高亢而嘹亮!看吧,在歌声里走出过诗圣杜甫,住在被秋风所破的茅屋里,却为“天下寒士”尽情而呼;又走出了愤而抛掉五斗米,在“草盛豆苗稀”的田园里甘守清贫的陶潜,他们鸣响了穿越时空的空谷绝响,缔造了人类精神和艺术的座座丰碑,让后人在时空中聆听,仰望!然而这丰碑却建立在了贫穷和凄惨之上,让我们不免为之唏嘘!若是他们幸逢今世,笔下定会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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