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母亲的手(散文)
一
母亲的手,有使不完的力气。那双手,是我记忆里的特写镜头。
母亲的手,每天要从麦秸垛上撕下柴禾,带起枯叶和灰尘,她要升起一家人的炊烟。她的手要从结着冰碴的酸菜缸里捞酸菜,她习惯在缸沿上磨菜刀,刀磨快了,不止一次不慎,将自己的手割破。母亲的手撑起了农家的日子,常常最受伤。
母亲的手,把我们的脏衣服扔进一盆温水中,然后放在洗衣板上用力搓着,搓得肥皂泡花谢了开,开了谢。她的手飞针走线,纳鞋底,做棉袄,缝开裂的鞋帮,补衣服上的口子。“临行密密缝”,针尖总是将粗大的手指挑出血珠。想起殷秀梅唱的《母亲的手》里的“每一根纤纤的手指,都凝着母亲的温柔”唱词,仿佛歌咏我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要在烈日下去麦田里割小麦,扎好捆,然后把麦捆拖到指定地点,堆起麦垛,等着生产队的马车来,手一次次被麦芒刺伤。她的手,还要去闷热的烤烟房里,将成串的烟叶上架下架,掌心已磨出了老茧……
母亲说,她生来就属于庄稼地。当我拉过母亲的手想给母亲揉揉,她总是这样说着抽开。
二
母亲好脾气,从来不打孩子,她不相信棍棒下面出孝子,她说:“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才没那么傻呢,我怎么会打‘自己’?”据母亲回忆,她唯独一次发火,是因为我们哥仨雨后偷偷去村边的河里玩水,母亲找了很久才找到,她吓坏了。母亲到来时,两个哥哥正用一截枯木,让我骑坐在上面,他们推着木头,我如坐在独木舟上一般,玩得正欢。
上岸后,母亲眼里含着泪,象征性地打了哥哥们,巴掌轻轻打在屁股上,如同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般。母亲经常说:“打孩子千万不要打头,万一打坏了咋办,要打,打屁股,再瘦的孩子,屁股上也有肉,打不坏。”她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太小,母亲的手放过了我。
母亲的手最有分寸,所以我就是做错了事,也不会恐惧得要命,反而更自责。
有好多次,我感冒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发汗。母亲不放心,时不时走过来,把手背放在我的额头上,自言自语:“有点烧。”有时,我想说:“妈,不是我发烧,是你的手太凉了。”我还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她相信自己的手,就是体温计,我的身上,流着和她手里一样的血液。
我们兄妹四个,总觉得大哥一直很大,二哥机灵,人小鬼大,凡事总是他们让着我和妹妹,我就没看到母亲领着他们走过路。而我和妹妹,只要一起出去,母亲要么轮流牵着我俩的手,要么,一手牵着一个。当时,只觉得母亲攥得很牢,手热乎乎的。但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不情愿她牵我的手了,或许母亲已经感觉到手里像拖着半袋土豆一样吃力。我有心事了,甚至在暗暗和母亲的手较劲。我要多吃饭,争取长得结实些,我要好好学习,多长知识,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早点挣脱她的手,去自己走路,去走自己的路。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啊!
三
离开家乡后,就很少见到母亲了。
1998年,父亲去世,回家后,我们兄弟轮换着为父亲守灵。出殡前一天下午,我有点累,要迎送每一位来吊唁的乡亲,头也昏沉沉的。突然,母亲在老姨搀扶下,出现了。那时,母亲才刚刚六十出头,一下子老了很多,走路都有些蹒跚。老姨说,母亲说明天要出了,非要来看看。我第一次见到母亲放声大哭,她一遍遍地说:“我们四十年没分开过。”边说边用手擦着眼泪。我这时才看清母亲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在父亲生病的前几天,老两口还在冒着严寒,在农贸市场卖菜。春节期间,生意好,父母不肯耽搁小生意。一辈子为我们擦泪的手,此刻,却要自己把泪擦掉。
我忍不住泪落如瀑。见我哭了,母亲的哭声越来越低,她慢慢停止了哭泣。母亲以前喜欢带块手绢,估计这次忘了,她又用手擦去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母亲的手像一块干裂的土地,吸进了一场突然而降的泪雨。
2009年,母亲来沪,她说,要带着父亲的遗愿来我这看看,看看才放心。母亲腿脚还好,趁天气不错,我就带着母亲出去走走。离开房间,母亲打开了话匣子,把我家里的情况问个遍。过马路时,我拉着母亲的手,刚开始,母亲还没反应过来,迟疑一下才将手伸给我。也许是分离得久,我和母亲依然亲切,但手和手怎么变得有些生分。她的手好像要随时逃离似的,我赶紧用力,才将母亲的手握紧,母亲的手终于放松下来,变得柔软如棉。
马路很宽,我故意放慢脚步,怕母亲跟不上,她的手心有点出汗。路上,车多,人多,我心里在说:“不怕,母亲,儿子在呢。”
四
近些年回家,母亲病情反复,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由于脑梗后遗症,脑神经受到压迫,记忆衰退,常常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由于吐字不清,我每每不知所云,还要妹妹在一旁“翻译”。
当她头脑清醒的时候,我“考”她:“我是谁?”这太简单,她脱口而出,我再问,我儿子叫什么,哈,她竟然也记得清楚,还要加一句:“他结婚没?”但糊涂的时候,竟问前来探视的老姨:“你是谁?”听了,我心如刀割。可当我握住母亲的手,母亲顿时安静下来,哦,原来母亲的手已经感知到儿子的手温,这是我的母亲的“手语”。母亲也把我的手温记在心中,一辈子不会失温,所以,有温度的手碰在一起,什么都不必说,剩下的就是安心。
她有时狂躁,为安抚她,我就坐在她旁边,无话可说,还是把她的一只手握住,她就安静多了。只是要一遍遍回答她的问题,她的问题是,我什么时候回上海?不愿意我走。“过几天。”这是我的标准答案,不回答,怕她着急和失望,回答,又是这么枯燥刻板。好多次了,我比她还不安,因为我当晚就要走了,我不得不撒谎。每次回答,我都用力捏捏她的手,十指连心,希望母亲能感受到我真诚的欺骗。
妹妹和侄女,经常往家人群里发母亲的近照。有的是去公园转转,天蓝水碧山青,母亲虽然坐在轮椅上,但兴奋地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V”的手势,出现在妹妹的镜头里。侄女刚帮母亲修剪好头发,人变精神了,笑容可掬,伸出手晃一晃,和拍照的人打招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母亲也不例外。她高兴地举起大大的“V”,满面春风,这是她新学到的标准神态。刚开始时,我还没大注意,最近这几年,我才意识到,这手势几乎和母亲如影随形。母亲应该不知道这个“V”字母的确切含义,她只知道这个手势寓意好,吉祥。母亲应该是受到家中那把“剪刀”的启发,摆出这个手势吧?我理解了,活着就是胜利。
作家余华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到最喜欢的书名就是《活着》,“活着很难,可正是因为难,才有意义”。母亲,咱每次照相,就举着这个手势,活过100岁。
每当想起母亲,母亲的手就在我眼前晃动着,就像是在招呼我回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