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跳跃的音符(散文)
往常,楼上的回廊里静悄悄,突然响起蝈蝈声,仿若跳跃的音符,虽构不成旋律,却让回廊充满了乐感。也好,跳跃着,连不成一曲,我趁着这音符时断时续的空隙,走进蝈蝈的世界吧。
一
我喜欢在屋外回廊上伸展四肢,散步,习惯了,一天不动弹都难受。边运动,边看看养在护栏下的花草,心情极好,那天门冬挥着扫帚般的青枝绿叶,把暑气赶走;盛开的茉莉,用那一朵朵芬芳的白,吐露着淡淡的清凉。正巧保洁阿姨过来搞卫生,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回头问我:“这蝈蝈声是哪里来的?”她以为我养了蝈蝈,我矢口否认。这才注意,回廊四周,响着一阵阵的蝈蝈叫声,令我惊喜。
忽想起孩提时代,和小伙伴在麦地里抓蝈蝈的情形。有时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偶然发现,还没等出手,它已经一跃而起,将我抛在身后。它公开地向我们叫嚣,挥舞着麦芒之剑,挑战我们的智商。久而久之,我变得聪明,常常能准确发现它,叫声泄露了它的踪迹,它一直弄不懂言多必失的道理。而且,我能预判它逃离的方向,它起跳时,我的双手同时跟进,恰好将它围堵在掌中。
现在,回廊上这只蝈蝈就躲在一隅叫着,不分昼夜。可能因为墙壁回音的缘故,觉得这楼上楼下四处响着乐声,又像吹哨子一样,一阵紧似一阵。几千年来了,最没变的是蝈蝈,无论处所,都要发声歌咏。我很佩服它这种把世界看成是自己的音乐大厅的态度。
二
来沪后,有时特别想家。一次,去菜市买菜,在大门口,看见有人停着一辆自行车,车篮、车座上放着麦秸编织的笼子,笼子里是肥硕的大蝈蝈,蝈蝈的叫声从围拢的人群缝隙中传出,叫得夏天忽远忽近。当时在想,现代人真会做生意,这么会琢磨人的心理,现在进城的农民多了,农民的后代进城的更多了,城市的柏油路无法熨平他们的思乡之情。这些人,经过苦苦打拼,赚到了钱,也住上了高楼,但没有真正快乐起来,原因在于远离了原野。听见这蝈蝈的叫声,立刻让我孩子般兴奋起来,仿佛此刻和童年那头连线了,可以和童年的我通话了。有些手机的预设铃声里就有蝈蝈的叫声,一旦响起,会令周围的人同时侧目,这手机的设计者,不仅聪慧,而且善良,一定有着农村生活的体验,熟知蝈蝈的声音。
我毫不犹豫掏出十元钱,买下一个,放在阳台上。收钱的时候,卖蝈蝈的人告诉我,蝈蝈啥都吃,最爱吃毛豆,当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也可以给它吃点馒头米饭。这好像不是在说蝈蝈,好像在说我,在说我的一位乡亲,我们都是一样的习性,出身乡野,不挑食,不偏食,好养活。
它似乎有宠物的命,连名字都叫蝈蝈,没被叫成蝈,就像现在人们喜欢自己的狗时,也不惜嗲声嗲气地叫声狗狗。蝈蝈放在阳台上,阳台上热烘烘的,我时常给笼子四周喷点水降温,怕它饿着,没力气叫,只要去菜场,买最好的毛豆放在它的身边。也许,被我感动了,偶尔它叫上几声,怯生生的,像到陌生人家做客的孩子,忽然发现妈妈没在身边,呜呜哭出两声。有时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它也是忽然紧一阵慢一阵地叫上几声。它这样非但不能安慰我入梦,倒惹得我想披衣下床,来陪伴它的寂寞,蝈蝈也有乡愁啊。
三
蝈蝈样子难看,长得像蝗虫,草绿色,更方便隐藏,触角很长,大有抄袭京剧中武生头冠上插着的羽毛翎的嫌疑。很多年以前,有一首歌《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开始流行,我想,蝈蝈如果听了,会不会也把叫声变成抽泣。或许,蝈蝈活着的意义,就是在为天下相貌平平的人鸣不平。在人生的舞台上,不只是俊男靓女,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勇于追求幸福的人是美丽的。
蝈蝈擅于独唱,自娱自乐,但也喜欢二重唱,歌声此起彼伏,甚至也参加合唱团,歌声如潮席卷而来。我凭着自学的一点乐理知识,好想给它们的声调谱上曲子。有时很欢快,连唱若干拍55(读“索索”),饱含一腔深情,如同一条逼仄的小路,虽然径直,但有自身的优美旋律,有时觉得它的声音有些轻微的起伏和颤栗,如金丝绒上起了温柔的皱褶,似乎又连唱若干拍33(读“米米”)。我的耳朵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欣赏水平实在很一般。
我想深入了解它。一查,恍然大悟,只有雄性的蝈蝈会叫,准确地说,不是叫,是发声,雄性有翅个体在前翅附近有发音器,通过左右两翅摩擦而发音。严格讲,它既是个乐手,又是歌星。他开心的时候,尤其晒到太阳或吃到美食的时候,要叫,受到惊吓时,也会叫一两声,求偶的时候,会长时间地鸣叫。作为一个男人,这些特点我都有,只是我在表白时,哪里敢声张啊,那个时候,大学里不鼓励甚至反对谈恋爱,我只是跑到台阶教室狂草了一封情书寄给她,一篇无声的抒情散文。
我,竟然没有蝈蝈的勇气。
有一天,养在阳台上那只蝈蝈死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人说它是益虫,以捕食昆虫及田间害虫为生,是田间的卫士,但更多的人说它是害虫,因为有时吃农作物的花和叶子,破坏了农作物生长。实际上,它只有在食物匮乏的时候才不得已吃少量的植物,我这样认为。从此,每天,我举起满满一阳台的沉寂,为它申诉。
四
如今,回廊上这只蝈蝈,像是一个跳跃的音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它到底身藏何处,捉不到摸不定,总觉得这叫声是穿越数十年时空而来。
我曾几次游览桂林漓江,每次船行驶到九马画山前,导游都要我们看临江石壁上的“神骏图”,说石壁顶端、下方、左边、右边和鱼尾峰上总共是九匹马。我眼花,怎么也看不出来,很多人和我同感。导游说,三分形象,七分想象。别说,我一调动想象力,立刻就觉得有九匹骏马,四蹄生风,呼啸而出。蝈蝈的叫声像什么,引发人们浮想联翩。大多数人都想到象声词“唧唧”,在我听来,急促洪亮时,确像是“哥哥哥哥”,所以,蝈蝈还有个别称“叫哥哥”。这关乎一个怀春少女的憧憬,还是一个钟情男孩的自负?不得而知。面对我家回廊这只蝈蝈,我调动全部的想象力,我还听到,在叫声舒缓低沉时,它的叫声竟像是在叫着“果果果果”,更仿佛是在重复着“姐姐姐姐”,是因为它的声音有些纤细吗?还是我被它叫得神思驰骋?
还别说,从小到大,我就羡慕别人有姐姐。两个哥哥一直护着我,好玩的先给我,好吃的先给我,总想做高山,让我这个弟弟依靠,殊不知石头有时太硬,硌人、伤人。我想,如果是姐姐,可能我感受就不一样了。姐姐柔弱,但她是一块绵软的芳草地,允许你在她怀里摔倒,并不会摔坏,若摔疼了,她会抱着你一起抹眼泪。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这个心理,到今天,还在作祟。
同学杨,我俩在高中时开始要好。他有个姐姐,小儿麻痹症,走路一只脚一瘸一瘸的,但也许为了掩饰自己的缺陷,她走路时还故意将腰挺直,这样实际容易失去平衡摔倒。但谁知道她心里的苦呢?大家为她的婚事,可没少费心,但她都以看不中拒绝了。杨的父亲去世后,考虑到母亲年纪大了,杨就让母亲和姐姐搬到自己楼下住,互相照顾方便。其后,有那么多出嫁的机会,她都主动放弃。母亲去世后,她还坚持一个人住在杨的楼下。她说,她就跟着弟弟,她要照顾弟弟,每天,帮着杨夫妻俩烧饭、打扫卫生,然后,下楼,关上房门,跟消失了似的。上次,和杨通电话,我先提到了她姐姐,我还记着她的好呢。读高考复读班的时候,她一次到宿舍来,给杨送咸菜,走时看着我和杨,嘱咐道:“你俩一块吃。”我至今还记着那咸菜中浓浓的肉香。我俩一次晚自习后饿了,找不到吃的,就吃了瓶里剩下的所有咸菜充饥。结果,渴得又受不了,食堂关门了,无处找水,只好把脸盆里留着明早洗脸的凉水喝光了。
饥渴和脸面哪个重要,青春年少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答案。
那时,我和杨多么像两只蝈蝈,唤来了姐姐。
五
回廊上的蝈蝈还在叫着,好像只有一只,又好像已经不是一只了,好像还是原来那只,又好像不是原来那只了。叫声似乎发生了些细微的改变,毕竟世界上没有两只完全一样的蝈蝈。
我有点想不通,这新居,蝈蝈怎么敢进来,十多层的楼高,它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跳上来的,还是它跟蚊子一样,也学会了乘电梯。后来我又想通了,这里是郊外,原来都是田野,长满了庄稼。蝈蝈才是这里的属地“居民”,这里本是它们的故乡。它们来我这里,每天不停地叫着,是不是误把我家当成了信访办,想讨个说法。我只能表示惭愧,无力将土地还给它们。我能做到的,就是请它们常住在我这儿,我有泥土的肤色,它们和我不会生分。
只是,它们不肯出来见我,只在角落里向我悄悄问候。我很感动,也很欣慰,不知能否将王尔德的名言赠予它们:“身在井隅,心向璀璨。”我由衷敬佩它们矢志不屈的隐忍和席地幕天的情怀。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蝈蝈孤独吗?缺少爱的生命一定是孤独的,它们一生短暂,一般只有三个月左右的寿命,我更愿意相信,它们急切的叫声,是对爱永恒的呼唤,为自己,也是为我们。
周围的世界,或脚步匆匆,或杂音喧嚣,或暂时安静,这是世界的本色?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遇到了回廊某处的蝈蝈,听到了蝈蝈跳跃的音符,感觉我们的世界迫切需要这样动听的声音加入。因为一个最好的时代,人们追求的会更细腻,更浪漫,蝈蝈之声可以暂时担负这样的任务。如果几个月过后,蝈蝈之声停止,我会适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