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汾州人物记(小说)
一、东贾镇的秀才
东贾镇位于汾州东郊,背靠青山,面朝汾水,民风淳朴,人杰地灵。明清两朝,东贾出过三位进士,十八位举人,一百六十五位秀才。东贾文风之盛在汾州乃至平阳府可谓首屈一指。至今,汾州民间仍流传着“东贾秀才比驴多”的说法。
光绪年间,徐怀古便出生在这人杰地灵的东贾镇。徐家三男四女,徐怀古排行老六。其时,徐家靠着祖上的福荫,住着两进院子,耕种着上百亩良田,衣食无忧,人丁兴旺,算得上是汾州的小康人家。
富而裕则重学,徐家开办有一间私塾,塾师便是徐怀古满腹经纶的父亲。入塾读书的多是族内子弟和近村的富户子弟。近水楼台先得月,徐怀古自三岁起即入塾识字,天资聪慧加上父亲的严厉管教,五岁时他已能诵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读物,和刚入塾的同龄孩子相比,可谓凤毛麟角,鹤立鸡群。
十三岁时,徐怀古赴平阳府参加童生试,正值六月时节,阳光明媚,鸟雀欢歌,街市上店铺云集、人流如织,吆喝声、谈笑声偶尔夹杂着几句吵闹声传入耳中,嗡嗡不绝,一派繁华景象。
平阳府学内秀木苍翠,曲径通幽。明德堂前的一池碧水中,片片荷叶如一把把青绿的小伞撑浮在水面上,成为供水中鱼儿藏身、嬉戏的天然庇护地和游乐场。这一静一动之外,在那一把把小伞的缝隙间,挺立起一根根翠绿的荷茎,荷茎的顶端绽放出一朵朵白色或红色的莲花。那花,白的散发出淡雅,红的烘托出喜庆,一白一红把整个府学大院点缀得活色生香、幽雅灵性。
大比在即,各州县的考生依序站立在明德堂前的空地上,等候开考。主考张学政身着孔雀补子官服,威风凛凛,一脸肃穆,端坐在堂前的一把太师椅上,平阳知府和督学侍坐一旁。张学政仪容端方,双目如电,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二百余名考生:从衣饰和身形的差别上,可以判断出他们不同的家境;从容貌和神情的差别上,可以判断出他们不同的年龄和阅历。仔细审视一番,张学政的目光定格在徐怀古身上,徐怀古的年幼和眉宇间的英气,或者说这两者之间形成的反差如一道雨后的彩虹吸引了张学政的目光。
张学政向椅旁的侍从耳语了几句,徐怀古便在侍从的引领下脱离人群走到了张学政面前。面对主考大人,徐怀古不敢怠慢,只见他拱手作揖,倒地便拜,口中念念有词道:晚生徐怀古拜见大人。张学政朗声道:起来回话。徐怀古口中称谢,起身恭敬地站立一旁。张学政接着道:你是何方人氏?师从何人?看你年幼,今日应试可有把握?徐怀古不慌不忙答道:回大人,晚生汾州东贾人氏,跟随父亲诵读了些许圣贤之书,今日初次应试,遑论把握,还望大人提携。
徐怀古的回答谨慎得体,张学政听后眉间不禁泛起一丝快意。看着眼前的一池景物,张学政才情涌动,略微沉思他接着道:今日天朗气清,祥云吉瑞,本官给你出个上联,你对出下联如何?徐怀古谨慎地答道:晚生斗胆一试。张学政随即咏出上联:一池碧水花红叶茂明德堂。听完上联,徐怀古扭头看了看池上的景物,又仰头看了看门楹上方的“明德堂”金字檀木匾,心下暗自一紧:学政的上联不仅揽括了眼前的诸多景物,又暗含明德堂前大比事宜,想要对出工整的下联着实不易。看着眼前气定神闲、静候下联的学政大人,徐怀古沉思少顷,心下暗喜,大声道:大人,学生的下联是“两袖清风语重心长携栋梁”。
听到徐怀古对出的下联,张学政抬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花白胡须道:不错!汝这下联不光颂扬了老夫,还抬举了自己。孺子可教也。身后的考生也纷纷交口称赞。清风徐来,徐怀古浑身舒畅。入场应试,徐怀古不负重望一举高中。
自此,徐怀古进入汾州县学学习四书五经,朝着读书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扬名天下知”的金字塔目标奋斗。孰料,其时清王朝的气数已到了尽头,光绪三十一年,科举废除。穷尽一生追求科举功名的读书人哭天抢地,痛心疾首,如丧考妣。
徐怀古年纪尚幼,在他看来,人生的路还很长,科举之路行不通当有他途可寻。近年来,时局动荡不安,母亲患病在床,父亲的私塾也陷入停办的窘境。正所谓——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国事萧条,家道随之中落,徐家的日子大不如从前。油尽灯枯,母亲终究没能挣脱传说中黑白无常的追魂索,在无限留恋地看了看围在四周的儿女后,不情愿地吐出了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徐怀古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的哀痛和无奈。料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书读不成了,自己业已到了身负家责的年龄,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方向。
这年秋分过后,徐父的一位张姓故友途经汾州,专门登门拜访。故友重逢,心中的思念和感慨如决堤的洪水四处泛滥,滔滔不绝。徐怀古煮水斟茶,侍立一旁。两位长者茶叙过后,张伯父道:徐兄,令郎如今在何处高就?父亲摆摆手答道:岂敢谈高就?犬子如今守着个秀才的空名头,赋闲在家罢了。张伯父长叹一声,接着道,也难怪,如今时局动荡,百姓求得温饱尚且不易,何谈其他?兄台今后有何打算?父亲叹息道,愚兄近来正在忧虑,无计可施。张伯父沉吟片刻,呷了两口茶说道,徐兄,平阳府张皓先生是鄙人的一个远方亲戚,从医数十年,医术精妙,医德宏高。不知徐兄可愿令郎前往?父亲听了,大吃一惊道,张先生是平阳府的大名医,救死扶伤,声名远播。犬子能入张先生门下求教,可谓三生有幸。父亲扭头道,怀古,还不快拜谢张伯父。徐怀古忙走到张伯父脚前,倒头便拜。张伯父起身扶住双膝已经跪到地上的徐怀古说道:贤侄快起,不必拘礼。
徐怀古勉强叩完一个头,起身回到父亲身旁。张伯父重新落座,接着道,徐兄,既然令郎愿往,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明日即随我赴平阳府拜师。父亲当即应允。为尽地主之谊,更为表达谢意,晚饭特意加了两道荤菜,一道是汾州过油肉,一道是清炖鲤鱼。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位长辈开怀畅饮,不知不觉间竟喝了两斤汾酒。酒酣意阑,徐怀古安顿好两位长辈,煮了些醒酒汤置于炕边,才回房收拾自己的行李。
秋分已过,夜凉如水。小妹怀玉帮着收拾御寒的冬衣。打开黑漆的木箱,母亲生前亲手缝置的棉衣棉裤整齐地躺在箱底,细密的针脚饱含着母亲对儿子真切的爱。睹物思人,徐怀古鼻子一阵发酸。看着眼前柔弱的小妹,他不忍勾起小妹的伤心,咬咬牙,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秋夜静寂,收拾完毕,徐怀古轻轻地躺到炕上。他直愣愣地盯着从窗外泻进来的惨白月光,思绪翻滚。夜深了,凉意阵阵,他下意识地往身上拉了拉被子,融融的暖意渐渐包裹了全身。不多久,他的眼皮耷拉下来。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车夫已装好行李,备好马车。父亲送二人到村东头的百年老槐下,细心地叮嘱着徐怀古,诸如“业精于勤毁于随”,“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之类。
该起程了,父亲拱手向张伯父道:犬子在平阳府就仰仗张兄了。张伯父拱手还礼道:徐兄尽管放心,小弟义不容辞,令郎在平阳府一应开销一概包在小弟身上。父亲连声道谢,二人互道珍重。徐怀古扶张伯父上车,自己跟着跳上车,他扭头对父亲说:爹,那我走了。您老多保重!赶车的汉子扬起马鞭在空中甩出两声脆响,马嘶叫着启动了马车,一股尘土随着答答的马蹄声腾起,遮掩了大半个车身,尘土遮掩下的马车朝着官道的方向急驰而去。徐父的身影连同那棵老槐渐渐变小,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二、平阳府的学徒
马车在官道上时而平稳,时而颠簸,不紧不慢地行驶了大半天。昏昏欲睡中,徐怀古随张伯父抵达了平阳府尚义街,车外的喧闹声惊醒了车里的徐怀古,他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跳下马车。眼前出现的是一座颇为气派的院落,宏伟不失精致的大门口,三四个仆人麻利地卸下行李。在张伯父引领下,徐怀古来到堂屋拜见了张伯母,简单询问过后,徐怀古安顿住进了二进院的东厢房。
次日早饭过后,在张伯父的引荐下,徐怀古来到仁心堂医馆,拜见了张皓先生。先生身着长袍马褂,面庞清瘦但色泽红润,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行过礼,徐怀古小心侍立一旁。两位长辈坐到堂屋叙话。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二人起身站到院中。先生唤人在当院摆了香案,摆上瓜果之类献品。取来清水一盆净手,先生亲入内室,取出一轴画卷,小心翼翼地展开,挂到了正对香案的北墙上。
徐怀古抬头望去,泛黄的画卷上是一位老者的画像,老者身着青色汉服,天庭饱满,面色红润,头挽发髻,花白虬髯,左手持杖,杖上用红绳系一白色药葫芦,右手安放膝盖处,双膝微屈安然端坐。先生燃起一束檀香,分出九炷递给徐怀古。徐怀古恭敬地接过捧在手里。先生走向香案,徐怀古紧随先生,一束檀香整齐地插入香炉,香烟袅袅,不多时便弥漫在院落中。先生朗声道:医者,仁术。医人者须先正其心。今日,医圣孙思藐先辈在上,我张皓收汾州东贾子弟徐怀古为徒。既入我门,须谨记医者本旨,潜心研习,厚积薄发,修德养性,造福病患。语毕,先生向画像三叩首,徐怀古跟随先生恭恭敬敬地叩头行礼。礼毕,仆人搬过一把太师椅安放在香案前。张伯父走近徐怀古低声提醒道:该向先生行礼了。徐怀古心领神会。
此时先生已端坐在太师椅上,徐怀古趋步上前,拱手道:晚生汾州东贾徐怀古,蒙先生抬举,能入先生门下求教,实乃三生有幸。今后,晚生定当谨记先生教诲,修德正心,勤勉不怠,不负先生容纳大恩。语毕,徐怀古向先生三叩首。
拜师礼毕,张伯父向先生辞行。先生送张伯父到院外,二人拱手作别。折回院中,先生领徐怀古来到临街的仁心堂医馆。医馆里已守候了二十多个候诊的病人,或站或蹲挤在医馆靠近西墙的长条木桌旁,两位跟随先生求教多年的师兄端坐在长条诊桌旁的方凳上,凝神为病人把脉,诊桌上陈列着笔墨纸笺之类的物件。看见先生进门,二人忙起身,先生摆手示意二人坐下继续。走到正对门口的药柜前,先生唤了一声,柜台内正在抓药的师傅放下手里的戥子快步走到先生面前,先生道:福生,这是汾州来的学徒徐怀古,从今天起先让他跟着你熟悉药名、药性。徐怀古听了,忙向福生作揖。福生白了徐怀古一眼,返身回到柜台里。
先生给福生交待清楚,镇定地坐到诊桌前。旁边候诊的病人便拥了上来,一个个嘴里念叨着:先生,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先生抬手示意一位病人坐下,用余光朝围上来的人群扫了一圈,安慰道:莫急,莫急,一个一个来,要是我分了神,可要耽误各位了。话音未落,纷乱的人群已安静了下来。
中医是华夏的国粹,自上古神农氏遍尝百草,为百姓解除病患,华侘、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一代代名医用心传承,发扬光大,为百姓的健康和民族的延续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中医诊病讲究望闻问切,《难经》六十一难中曰:望而知之者,望见其五色,以知其病。闻而知之者,闻其五音,以别其病。问而知之者,问其所欲五味,以知其病所起所在也。切脉而知之者,诊其寸口,视其虚实,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也。中医“四诊”法中最为讲究的是脉诊,小小的一方脉枕,病人手心朝上,将手腕部位平放其上,医者用食指、中指、无名指紧扣于腕部凭医理和经验感知病人五脏六腑传来的微妙变化。在一般人看来玄之又玄的中医,其实是基于古老的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经前人不断总结传承,后人以实践为基础形成的独具民族特色的医学体系。
先生少时子承父业,习药性,明药理,遍读医书,积累了丰富的医药知识。后又经举荐赴太原府跟随名医受教十余年,辨证精准,处方对证,祛除疾患,药到病除,医术之精湛,医德之高尚在平阳府可谓首屈一指,邻近府县慕名就医者络绎不绝。
看着医馆里忙忙碌碌的人们,徐怀古有些拘谨地站在柜台前,福生吩咐他说:怀古啊,你刚来熟悉药性还需要一段时间。不如你先做些打包、取药的零活。刚说完,柜台里的一个伙计喊了一声:师傅,当归断货了。福生接着说:怀古,你先去后院找张师傅领包当归。徐怀古三步并做两步出了医馆后门,摸索着拐到后院的库房门口。库房前的青砖地面上横着几把长条凳,长长的凳面上托着几个圆形的篾筐,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弯腰在篾筐里拣晒药材。
徐怀古上前唤了一声:张师傅。听见有人呼唤,老者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佝偻的腰身,他便看见了一脸书生气的徐怀古。在徐怀古陌生而俊秀的脸庞上打量了一番,只见他干瘪的喉结微微翕动了两下。
徐怀古听到了从他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有事?徐怀古应道:张师傅,柜上当归断货了,福生师傅让我来领一包。张师傅“噢”了一声,干咳了两声接着道:你就是新来的学徒?边说边转过身朝药库的方向挪动脚步。徐怀古应道:我今天刚来,以后还要请张师傅多多指教。张师傅似笑非笑地哼了两声:指教不敢当,随我来吧。徐怀古跟在身后,看着他一高一低的肩膀来回晃动地往前走,低头看时才发现他的右脚有些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