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心生悲悯(散文)
一
今夏,感到很特别。两件事,让我心生悲悯。
植树的最佳时间在三月,我总以为温度提升,更有利于树苗的成活。
起因是邻居老姜说单位院子墙缝窜出一株树苗,而且是品质珍贵的“彩槐”。他这样说,如果栽到楼下的花坛,到了五月,一定是彩霞坠落,锦色生辉。他的这番描述,是根据单位那株彩槐来的。只是担心能否移栽成活。
母亲孵小鸡都放在炕头,靠温度唤醒小生命,幼树也如此吧。毕竟孵鸡和栽树不同,但我还是坚持,老姜就扒开石墙,连根完整移苗。透着紫色水分的树茎,注满了生命的力量,恨不得拿在手中就开花,就生锦。
挖坑,埋底肥,插苗,浇足水。杂草遮阳,树叶挡风。每日三遍水浇,一天十次细看。精心栽下的树苗,得到的待遇,赶得上小孩儿喝高档奶粉,就差吃进口奶酪,还差我跪地祈祷,不过,心中多少遍地念叨,待你不薄,好好长成参天大槐吧。
园林的老王过来看,说此时植树,就像突然放血。这是对着成活无望的彩槐给我打击,他说,到根部剪断试试吧。又是一线希望。按照专业人士的说法,我又加上一层细土,在周围浇足水,希望新生属于这株幼苗。夭折,这个词一直在我脑中萦绕,十几天后,我带着诅咒我的想法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扒开杂草,戴上眼镜,希望看到一片或两片嫩叶,抬头看看天空,我已经给了它这么一方蓝天,楼体挡住风,不可谓环境不宜。剪断的截面泛着白色,一丝生动的迹象也没有了。老王拔出来,这种“恶行”让我惊讶。他说明年我找一棵树栽下吧。湿润的泥土也没有滋养出根须,萎缩枯烂,毫无气息,一棵树在我满怀希望里消逝了,老王说,好在没有让你看到轰然倒下的场面,不然要为之掬泪了。
有些东西就适合在那些条件不好的地方生长。我们不懂得树。老姜这样安慰我。是啊,对面楼顶的一株小松树,瘦骨嶙峋的,可能是某鸟衔来松籽,松籽回报鸟的善举,为之扎根为之扩枝,要让那只鸟再来歇脚。哦,我和“彩槐”之间没有这样的契合与约定。
俗语说,有苗不愁长,有孩不愁大。这话安慰了我一辈子,却失灵了。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幼被送人抚养,始终认为换个家而已,长大成人是必然。真的是委屈了养父母的一生苦心啊。就说从人家襁褓中接过我的一瞬,都可能像眼前这株彩槐,常把我的命运归为幸运,谁解父母苦心!
我记住了这株夭折在我手中彩槐,仿佛它还活着,活在我的希望里。每当脚步走到那里,仿佛眼前是一株高大的彩槐,锦华满树,葱郁蔽日。
我有了植树不活的故事,但也有了伤害一棵树的不堪经历。悲悯之心,就这样记住了那棵树。我们可能很容易地就伤害了尘世间的一棵树,一簇草,一个幼芽,一个爬虫,一个飞物,哪怕是以最善良的心不经意地伤害,都会在我们的心中划下一道泪痕,只要往生命存在的方面想,这道泪痕就会加重。等明年吧,我会跟着老姜去那个墙缝看看,是否还会窜出去年这株彩槐的兄弟来。如果那样,于心稍忍。一个生命总要有和另一个生命相遇的机会,遇到我这个一心想让它成为拔翠披锦风景的人,或许它的枯萎夭折,不算什么,只是我太伤感而已。我这样安慰自己,以期能够让彩槐显出生命的价值。
二
好在它身边的女贞树还活着,夏天园林的人来剪枝,截去一根粗枝,怪它旁逸斜出。园丁剪枝是呵护,我这样安慰自己。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定要他改邪归正。
我在意的是,今年的蝉会不会找不到从前那根树枝而迷惘。这是个笑话。老姜说,蝉永远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可以在地下的黑暗里做着各种准备,它一定会在炎夏里抱住一棵树一根枝,就像我们不能流浪,一定要有个家。
我所居的楼房建起也有十七八年了,女贞树也是随着楼房而走进我们的目光里。据说,一粒蝉在地下最长要“怀胎”17年,蝉选择某棵树,都是缘分。于是,我相信是树木生出了蝉。而那株夭折的彩槐却缺少了生命的孕育机会,那就把希望给这棵女贞树吧。这种联系是缺乏严密的逻辑联系的,但至少可以让我释怀一些,悲悯之心得以慰藉。不是多愁善感,有时候情感真的经不住那些纤细而卑微的生命坎坷折磨。
傍晚,炎热稍稍褪去,弯月挂在树梢,哀婉的蝉声从枝叶间滴下,仿佛热也消散了,这不是蝉的功能,气候的炎热与蝉无关,我冒出这样的念头。蝉的生日都写在夏季的黄昏,履历这般相同,仿佛是商量好了的,不同于人为的剖腹产。在我心中,好像看到一群小学生排着队伍放学,心生诗意。黄昏和禅有约,破了湿润的泥土,顶起一层盖土,迫不及待地钻出。凭着生存的本能抓住最近的树干,开始了缓步爬行的旅程。饱满的憧憬,热切的期望,要在盛夏的时空唱一曲高歌。再小的生命,都有着自己的未来,蝉以歌度夏,显示出生命存在的意义。人言蝉太聒噪,我却喜闻蝉声,就像总让我沉浸在学生齐读课文的意境里,不必分辨哪只发声,哪只失哑,不必看着口型,是否和律,享受那种“也任一声催我老,堪听两耳畏吟休”(贾岛《早蝉》)的美妙氛围。
寻蝉蛹吧,我想读读它的出生史。捧着三只蝉蛹上楼回家,熏风漫窗,将它们放在窗纱上,省却了爬树的辛劳吧。夜色弥漫,蝉静伏其上,手上敲击着键盘,眼光时而移向窗纱,如此景致,仿佛是把它们镶嵌在镜框里,或者就像一方苏绣,三只蝉成为绣缎上的靓点,凤凰双飞,彩蝶翩舞之类的图案,都一下子失色了。用美去关注,总会获得超出日常的美感,莫以悬一幅画为持久的美,真正的美是需要我们去捕捉的。
一只蝉的背部分裂出一条缝,我仿佛听到了分娩的声音。缝隙完全裂开,蝉的脊背拱起,浅淡的黄褐色隐约现出一抹轻微的浅绿,破壳了,蝉身爬出,在柔软的挣扎下,把蝉蜕留在了窗纱,脊背的浅绿渐渐放大,两只蝉翼翕动着,要飞吗?我想用手捂住,又怕这冒失的一举,毁掉一个刚刚来世的小生命。
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我给蝉以注目礼。从蛹到蝉,是缓慢的两个多小时。它依靠自身的色变力量,在完善着自己的身体,由浅绿到微黑,蝉终于用稚嫩的翅膀拍打几下,这是在告诉我——终于走进世间。
我想寻一个小笼子,给蝉安一个舒服的家。私心也来了,外孙不日就回老家过暑假了,我想给他童趣和惊喜。想起小时候笼养一只家雀。我把金黄的黍米放进去,把清洁的饮水放在酒盅里,都没有挽救它的生命。会不会蝉也这样?
再看三只蝉,翅膀明显有了可以展翅高飞的硬度了,生怕会在开窗的一瞬,奔向那棵树。多么希望那棵夭折的彩槐,此时可以参天,给这些蝉一个惊喜的家。可是我的心还是软了,它本来属于树木的伴侣,一瞬间做一幅苏绣给我欣赏,已经足够讨好我的了。
我发现三只蝉在跃跃欲试,就像要毕业的孩子,已经背起行囊,等待我的送行。黑夜会有它的航线吗?稚嫩的翅膀可以飞出多远?它会掉落于地而无法爬起吗?这些问号在我面对学生毕业时真的从未产生,或许是被那种壮怀的场面掩盖了,我想,我有这种担心和悲悯的情怀。20几米远的女贞树,蝉儿一定早就有了正确的航向。一段微不足道的短距,一次飞翔的理想,怎么可以扼杀呢。推窗,闭眼,扑棱棱的声音,让我放心了,睁眼捕捉这起飞的画面,夜风轻动,树影轻摇,已经为这三只蝉挥手了。绿叶遮掩了蝉身,但留下的一路飞翔的镜头,始终在我的视线里。
怜悯让人觉得坚强更有价值。想起迟子建写过《一只惊天动地的虫子》,这样描述:“它又朝佛龛爬上去了,也许是体力耗尽的缘故,它爬得还没有先前高,很快又被摔了下来。……让我在一瞬间看到了最壮丽的史诗。”这段描述,隐含着作家的悲悯之心,但也超越了悲悯的境界。我眼前的蝉却是幸运的。世上可能最崇尚的品质就是善良。善良从何而来?我一直在关注体验,我确信找到了另一个来源,源于内心的柔软。心底柔软,才把目光给了不知名的虫豸。
三
我喜欢每日读读雪小禅的书,总觉得她的作品里充满了意趣,文采那么热烈,我喜欢那种风格,其实,再读一遍,反觉她的文字里总是带着一股柔软的情感,每个字都藏着一颗悲悯的心。《繁花不惊,银碗盛雪》的封面都被我的手磨得有些陈旧,还有手的汗渍,突然觉得不舍了,我怎样去面对她文字的柔软呢?
想起文化大师李叔同的事。他常常去弟子丰子恺家串门,喜欢坐在那张破旧的藤椅里,落座前,他总是摇晃一下,本来有点散架,可他还是摇一摇,是要惊动那些住在藤木里接缝里的小虫子离开。悲悯之心,细得入微,谁可有这般情怀啊!
苏轼曾作《水龙吟》,有句“似花还似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王国维与朋友别,作《浣溪沙》,有句云“江湖寥落尔安归”。悲悯的情怀,不管是豪放者还是婉约人,都有潜藏在心底的柔软灵魂。
悲悯,只有自知。可能夭折的彩槐无法懂得我的心思,也不知呻吟自己的痛;那三只蝉,也不会懂得和感激我将它们送走的行为,但飞翔的快乐里应该寄存了我的一份悲悯;可能那把破旧的藤椅,根本不会懂得大师摇椅的含义。因为悲悯,生命多姿多彩;因为悲悯,我们的情怀不再只是填充几种简单的情感。
悲悯的心思,决不能被生活的车轮给碾碎,无论是人类,还是万物生灵,无论高贵还是卑微,一个人藏着这份心思,一定会让自己觉得值得,因为悲悯的底色永远是温暖的,世界和生活,都需要温情脉脉。
真正的悲悯,是让我们懂得别人的痛,哪怕是一棵树,一簇草,一只蝉,一把藤椅,悲悯生善意,会把悲悯者的心抚摸得更柔软,悲悯会一直给心脏供血。
我常常想,悲悯是什么?简单说是一种仁善的情怀,太抽象。我觉得,是一方装在衣兜里的手帕,只是我们的眼睛并未落泪,所以就没掏出来,没有泪滴的手帕,也不会有故事。
悲悯之心生风景。想起李商隐“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句子,一个“留”字,解释了何为“悲悯”,曲涵哀婉的韵味,滋养的是一颗诗心婉情。
2023年7月2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