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七月，又到了梅雨季节。潇潇细雨，唤醒了雨巷的纸雨伞，牵出了万顷太湖的细白浪。水杉绿，竹叶翠。蛙声短，蝉声长。溪河流动着梅子的甜，池塘蒸腾着荷花的香。坐上雨中画舫，看一叶轻舟追着湖鸥的翅膀，在风波浪里驶向远方。我的心也追着那柳叶般的小舟去了，忽然就想到了流年的大哥申酉，忆起了青春年少时的太行。那山峦起伏，峰似波涛的太行啊，那儿曾是我与申酉大哥共同的精神故乡，那时，我们都还年少，青春之歌嘹亮。
　　 大哥申酉是位诗人，是位歌手，是个摄影爱好者。他一生都在光影里追逐着美，都在歌吟中追逐诗和远方。我一直认为，最好的声音，是来自大自然的天籁，是来自人肺腑深处的内心。是天风浩荡，是心潮涌动，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是天人感应，是天人合一。
　　 “北方古老的木屋/承载着经年的故事/熟悉的烟味/在盘旋中清醒/叹息声只是一个逗号/哦，天亮了。”这是大哥在行吟中，不经意间吐出的诗句，多少关于太行，关于北国，关于那些青春年华中的记忆，都在北方那座古老的木屋中，化成一缕青烟，带着一声叹息，在天亮前离去。
　　 大哥，你出生在山水甲天下的漓江，是一个回波照影的地方。我去过你的家乡，也曾行在澄碧见底的水上，两岸夹峙的秀峰，隐在云霞之中，宛若丹青高手的泼墨。我生长在青岛海滨，自小见惯了碧海蓝天，阳光沙滩。琴岛的浪，崂山的泉，伴着海鸥掠飞海面。而我们都在青春涌动时，在最好的年华，丢下故乡的美丽，去了曾经胡马踏过、兵火烧过，童峰秃岭、蛮荒无垠的太行山。就是那座智叟与愚公辩论人生哲学的太行山啊，我们小小年纪，就成了各自背离美丽故乡的流浪汉。
　　 上个世纪整个七十年代，你在大山深处抡起榔头，敲打工件。白天，一身汗水，一脸油污。夜晚，月光似银，灯光如豆，你趴在窗前的小木桌上，苦读《愚公移山》。而我，曾在暴风雪里上山修渠，也曾在长城窟里站岗放哨。不同的出生地，塑造了我们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乡音俚曲造就了我们不同的文化风格，但是，我们却在太行深处都留下了自己的生命足迹，都有了一段人生经历，都照过同一轮太行月，都吹过同一地的太行风，也都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太行的云。日落月出，都曾拉长我们的身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缘分这东西，有点形而上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相隔千里，却曾同来一地，又擦肩而过不相识。要说不相识，又相识，差不多四十年后，我们又在江山相会，你成了流年社团的大哥，我做了你肩下的二哥，隔着屏幕，成了不曾谋面的好友。好像那个高山流水的故事，说的就是我们这对知音。你是位诗人，你的诗句就是琴音。而我就是你的子期，任由你拨弹，时时颤动心音。
　　 八十年代，中国人头上的乌云一朝驱散，人民心中的枷锁也一挥而断。我们走出心理上、地理上的太行，乘上时代的列车，向一个时代告别，告别时竟然不舍，泪流满面，虽然，我们早就盼着离开。我们各自回家，又各自向新的目的地出发。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的国家也走出了王屋山和太行山，怀揣新的理想和梦想，和我们一样，走在希望的田野上。《在希望的田野上》那首歌，你会唱，我也会唱。虽然你唱得有板有眼，我唱得五音不全，但我们都是发自内心的。
　　 大哥，我回到了江南母亲的故乡，你也回到漓江母亲的身旁。我不知道你是怎样一种心情，当时，我是猴急到一刻钟也不愿意待在那个群山环抱，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可是，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四十年过去了，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向太行山张望，张望春去秋来，张望月阴日晒，我将太行望成了精神故乡。大哥，你早已魂归天国，是否早已在精神故乡耕耘、歌唱。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去的，因为，我们曾在一个七夕的夜晚，互道过心中的秘密，我们都曾将一把青春的钥匙丢了。
　　
　　 二
　　 我在八十年代初，回到了江南小城。母亲是江南人氏，小城也就是我的故乡。故乡在明末清初，出了一个叫顾祖禹的历史地理天才，他写下一部130卷，280万字的巨著《读史方舆纪要》，被誉为千古绝作，海内奇书。此书，记述天下地理形胜、布阵排兵、天下兴亡，读之爱不释手。我是小城居民，自然有缘捧读。
　　 此书记载：太行首起河内，北至幽州。向东直抵海岸，延袤二千余里。“盖太行隔绝东西，实今古之大防，州军镇戍，沿山错列，凭高控险，难于突犯。”太行山崛起于中原，横跨晋冀鲁豫四省，截断东西，自古就是险要所在。
　　 我不知道申酉大哥是否读过这部奇书，我没有问过他。爱读此书的大多是曾经戍边的军人，军人都关心凭险布阵，因为战争的目的就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我想申酉大哥是没有读过这本与战争关联的书的，因为，他与我不同，他没有当过兵，他更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和平。
　　 我曾读过大哥早期的一些诗作，他的诗很少有“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豪迈。十六岁持枪戍边，我的血液里充满了这种男儿的情怀。奔走在千山万壑中，我一直寄望于听鼓角争鸣，守烽烟边城，在古径驿道上，策马扬鞭，一骑绝尘，在刀光剑影里，为国杀敌立功。可惜，虽然我在边关军营，将自己炼成了特等射手，解甲归田后，也只能拿几颗绿豆，给朋友们表演打空中飞鸟。
　　 与我不同，申酉大哥，不喜铜琵琶、铁绰板，他的情感细腻，是一股热肠衷情。或许，他更喜欢柳三变的“杨柳岸，晓风残月。”
　　 “出外孤身在异乡，忽闻家母信。聚端阳，相思心切意长长。欲归去，天远路茫茫。”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大哥久居深山，进退失据，远离家乡，一个普通的青年工人，他的吟唱，如何豪迈？唯有悲凉。
　　 太行山，广袤、险峻、苍茫、粗犷。千百年来，风吹、雨冲、雷劈、电击，无数次山洪冲流，无数次地震垮塌。飞扬的风吹动古今，瓢泼的雨改写春秋，还有那冰冷的雪，一场又一场覆盖着不尽的战死沙场的森森白骨。到了我和大哥入足的时代，这里就剩下一个字：穷。
　　 当我还是一个士兵的时候，跟随野营拉练的部队，进入太行山腹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前边穿个红兜肚，后边露个屁股，出现在一棵歪脖树下。老八路出身的政委见了，找来公社书记就是一顿臭骂：解放这么多年了，你们他×的光吃干饭了？公社书记一声没吭。政委一低头，看见书记的脚上，一只拖鞋，一只赤裸。他走进村子的家家户户，发现女人们都坐在被子里，她们没法起身，都光着腚。政委落泪了，向女人们深深一鞠躬：我们对不起，曾经送军粮，抬伤员的乡亲们哪！他命令尖兵连所有官兵，每人为村里的女人捐一条裤子。
　　 在太行深处当工人的大哥，也一定见识了山民们的贫穷。由此，他在自己的诗歌中才会有这样的浅唱：
　　 迷惘、孤独/在《向北倾斜》中/寻找曾经熟悉的/那条通向太阳的小路/一场初雪淹没了/最后的印迹/只留下雪的呓语/向北倾斜，向着冰花倾斜/凋谢之后/只剩下绿/在荒野中恣意地蔓延。
　　 在一九八〇年，那时，我正准备脱下军装，赶回已经要掀起改革浪潮的江南，走到太行山下一座钢城。听到了邓公掷地有声的结论：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那时的震惊，不啻吃了一颗炸弹。震惊之余，不由得拍手大赞。
　　 回到江南的第三年，我就带着一张千万元的合同来到这座太行山下的山城，与山城的供电局签下一张水电大单。我要以自己微博的力量，点燃漳河两岸，给太行山里的小村送上一只灯泡的光明。
　　 我不知道大哥那时，是否听到了邓公那洪亮之声。我只是听到了他行吟的歌声：
　　 是跳动在绿色中的火舌/星星点点/把青春烧灼/青春暗淡了/剩下一片耀眼的光/游离在青春之上/理想只是从秋到冬/却替代不了青春的永恒。
　　 像涌动的岩浆/却孕育着生命的萌芽/在熊熊燃烧过后/青春便破土而出/在经历几百个日夜之后/想必又会看到/看到一片吞噬青春的光。
　　 四季轮回/是一个不变的主题。
　　 大哥年长我几岁，他心中的悲凉，不像我那样容易被新时代的水流冲淡。但是，毕竟漳河水流中的船拨正了航向，毕竟太行之巅，有了新的霞光。
　　 太行山中，漳河两岸，曾经出过炼石补天的女娲、出过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出过一统天下的始皇帝嬴政、出过抗日名将左权。
　　 我想，走出太行山的大哥，以后，在他家乡漓江的工厂里备受重用、倍受尊重，应该离不开在大山深处的磨砺，离不开这里的丰水灌溉，有了在贫瘠处的经磨历劫，回到故乡肥沃的土地上，才会恣意生长，成果丰硕。我想，他后来那身闪烁着“工匠精神”的精湛技艺，一定是在破旧山洞里的车间炼成。
　　
　　 三
　　 都说是山清水秀出佳丽。江南有美丽的西施，漓江岸边有绿珠，有人说，杨贵妃也是出产荔枝的广西人。
　　 而在太行山下，漳河崖畔，曾有过曹操修建的铜雀台。据说铜雀台中，万花争艳，美女无数。
　　 而赵地最美的美女要算甄氏，曹植一篇《洛神赋》，曾经记录下这个如神似仙的美人儿，如何让他辗转反侧，神魂颠倒，夜不能寐。“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你若无心/请你走远/不要用回眸的微笑/又拨动我的心弦/为你歌唱/掠过你的耳边/你会不会用和声相伴/我不想/从心底流出的旋律/变成孤寂凄楚的哀叹
　　 年轻时的申酉大哥，在太行山里，显然遇到了他的女神，一个让他反复吟唱的姑娘。
　　 四十多年后，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跟申酉大哥隔着屏幕聊天。流年的大哥和二哥聊天，一定聊的是心中的秘密。我对大哥说，年少时，我曾在太行山下的一所师范附中求学，等我戍边之后，有位姑娘写了篇寓言给我，我再傻也知道，她暗示的是什么。但我不敢答应，因为我被困在四围群山中的哨所。那里除了山径，就是白云。
　　 她约我在正月探家的途中停下，和她一起过元宵节。太行山中的元宵节，是个观灯节，除了各种灯笼，还有舞火把、耍火球、洒火雨、跳火龙、舞火狮等杂耍，生动耀眼，精彩别致。太行山中是封建守旧的，但这一天，青年男女可以走出家门，与情人约会，漫步月下，喃喃私语，互诉爱慕之情。不是有句诗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大哥问，那你去了吗？我说，真是不巧得很，那年，我碰上了华北大演习。我是班长，自然不能缺阵。
　　 我问大哥：你在元宵节上约过姑娘吗？大哥笑了，毫不讳言地答：约过。
　　 你若无心/请你走远/像一阵轻轻的风儿/划出优美的曲线/在远处优雅地转身/只把背影留给/灯火阑珊。
　　 大哥不仅约过，还有诗为证。
　　 太行山中，还有一个节日叫做上巳节。上巳节在阴历三月，起源于山中兰汤辟邪的巫术活动。上巳节期间，山民们聚在一起沐浴、采兰、饮酒、嬉游，除灾辟邪，祈求生育。上巳节最好玩的是曲水流觞，年轻的男女们将煮熟的鸡蛋还有大红枣儿放在河水中任其漂浮，谁拾到了谁就可以食之。大家一起吃还一起歌唱，要是你看上哪位了，就给他或她戴上个柳圈儿。上巳节在山中的一些地方，还有个节目叫“会男女”，就是对上眼的男女，逃进山涧、洞里野合。这种节日里的野合，是不被追究的。上巳节，如今已经改名叫女娲节，女娲不仅炼石补天，她也曾捏土造人呢。
　　 大哥，你在太行山中，与村民们过上巳节吗？我不出好意地问。大哥很狡猾，反问道：你哪？
　　 我没参加过。因为那时我还太小，大哥、大姐们，他们不带我玩。
　　 大哥再无话好说。大哥肯定是过过上巳节的，而且也过过太行山中的七夕节。
　　 绿茵已成为往日回忆/迎春花也早就凋谢/溪水里没有了桃红的踪影/一个童话变得依稀浅浅。
　　 夜的星光在心头暗淡/启明星熄灭了最后的思念/月光下的呢喃细语已经停止/晨风消失在微澜的天边。
　　 在秋天这个季节/听过的故事渐渐模糊/只是在梦里/温存着昨日的呓语。
　　 是因为秋天的一棵树/脱掉了纯粹的绿衣/还是没有了夏天的斑斓/风干了记忆，既陌生又如此遥远。
　　 好多年，好多年之后，大哥还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可见那段爱情是多么刻骨铭心。只是，初恋大多都是美丽的梦想，就像初春的桃花，虽然艳丽，却不会结下桃果。
　　 大哥问我：你后来和那个女孩怎样了？我抄了自己《相隔》这首小诗的第一段给他：
　　 那一夜，我晓得你数了一夜落叶/那一晚，你知道我点了一宿雨滴/是谁划一条山径做了旧情的痕迹/一山之隔，聚散两依依。
　　 那一晚，哥俩一直聊到星河斜转，启明星降落。
　　 我说，大哥，离开太行时，我和那个姑娘在漳河岸边，折柳而别。望着彩裙伴着晚霞渐渐飘去。
　　 大哥说，我是悄悄逃跑的，在太行山下，我把爱情的钥匙丢了。
　　 我们都将最好的年华给了那个中原与北国的交互地，那些峰峦叠嶂的大山。也在那儿唱出了人生最初的心曲，完成了最终的成人礼。
　　 太行山的姑娘，美丽而多情。两个兄弟都做了负心人。初恋都是苦涩的，只能在心里真诚地道一声：对不起。
　　
　　 四
　　 大哥说，他最爱漳河流水的声音，叮叮咚咚的宛若古筝，好似钟磬。我说你的诗歌就是这种声音，明净清新，仿佛天籁，没有一点杂音。
　　 我说，我最爱太行山初冬的声音，漫山遍野的松涛一起嘶吼，像是滚雷，像是海啸，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大哥说，这是因为你从军的经历里，听惯了爆炸和枪炮，磨炼了你的勇敢与刚毅。
　　 大哥说，走出太行山，他再也没觉得人间还有什么苦，后半生的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说，走出太行山，我再也没有觉得自己穷，始终觉得自己已经是世上的富翁，因为，我已经见识过穷到光腚的人。
　　 大哥说，虽然我在太行山种下的是爱情的无果花，但我却懂得了什么是大爱无疆，爱祖国，爱山河，爱家人，爱眼光所及的一切。
　　 我说，虽然在太行山我没有听懂山民们跳巫的音乐，但是，我却学会了那首《游击队之歌》，懂得了无论怎样艰苦卓绝，都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和一切邪恶斗争到底。
　　 大哥说，是啊，没有虚度的年华，所有的经历，都是人生的财富，只要种下因，一定会结出果。
　　 诗，又叫诗歌，它能吟诵，也能歌唱。申酉大哥是位诗人，我相信，他的诗歌，吟诵起来是美的，歌唱起来也一定美。美的声音，就是好声音。他的诗歌，就如他家乡的漓江水，明快清丽，略略地有点淡淡哀婉。
　　 如果有时间，你应该去听听漓江水。那里边有艄公的声音，有刘三姐的声音，也有申酉大哥的声音。有月亮落下的声音，也有太阳升起的声音。
　　 天国里的申酉大哥，你告诉他们：好声音是听在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