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童年的秋收(散文)
一
凡是从乡下长大的孩子,想必脑海里都曾烙下秋收的别样记忆,拾稻穗就是其中之一。
儿时,我曾在秋天的田野上拾过不少的稻穗。这是我童年的秋收,也是我秋收的童年。
最难忘的一次,是在垄上。
垄上有一条小溪,一条小路,一垄梯田。垄叫黄垄,几十亩地,层层叠叠,一级一级的,缓梯一样铺展在山垄间,是大地上最美的曲线。溪叫黄龙坑,流水却是出奇的清澈,一点也不黄,水潭儿如蓝宝石融化了似的。小路无名,曲折蜿蜒。边上趴着一座破庙,孤零零的,叫黄龙宫。宫里有泥塑的佛像,没有龙,陪伴它的,惟有几棵老柿树,几窝灰麻雀,和流浪四季的风。
秋天的日子,溪水蓝了,稻田黄了,谷穂红了,柿子火了,生产队割稻了,垄上便多了一群麻雀——那就是我们这些快乐的小屁孩了。我们散落在刚刚被收割了的稻田上,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左顾右盼,东奔西窜,在忙着别样的秋收。
我们的秋收,与大人不同。大人们是“割秋”,去收割一丘又一丘黄灿灿、沉甸甸的稻子。我们则是去收拾一簇又一簇掉落在地上的稻穗,叫“拾秋”。
一个“拾”字,轻飘飘的,不劳而获的感觉。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沉甸甸的。
二
那年,我还在小学读三年级。那时候,学校假多,一到秋收时节,就会放农忙假。其实,彼时我们才八九岁,待在家里能帮上啥忙呢?但学校还是把我们与高年级的同学一起“参假”了。
拔草、劈柴、挑水,这是我们的日常。一日,听说生产队要到黄垄割稻,而且中午还“送饭”,老屋的一班小伙伴们便不约而同地到垄上拾稻穗蹭饭吃去。早上,鸡唱三声,薄雾散去。六七个年龄相仿的小孩,男女参半,有的拎箩头,有的背竹篓,有的空着手,有的赤着脚,像一群活泼的小鸟,纷纷飞出家门,然后在路廊槛集合,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们的后头,往垄上开拔。
黄垄离村子约两里地,不是很远,直过一条开花的阡,横过一条放牧的陌,就到了。
割稻的有六七十人,地道战一样,男女老少齐参战。麻子队长像一位运筹帷幄、身经百战的兵马大元帅,在打谷场点了两位猛将负责担稻,招了三位急先锋负责打稻,留下两位半劳力负责捆稻秆,其余的虾兵蟹将全部到田里割稻去。
打谷场很简陋,两领大竹簟,在黄龙宫前的草坪上摊平了,再在一头的中央摆上人力打稻机,便成了。
父亲没有去割稻。他力气大,韧劲足,是负责打稻的主力队员。布置好打谷场,他便与麻子队长一左一右地坐在打稻机上,吧达吧达地抽起烟来,样子像一只梅花鹿在月下到涧边饮水般惬意。他在静待稻子的到来。稻子一到,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头猛虎,把左脚像树根一样牢牢地扎在地上,抬起右脚把打稻机踩得隆隆作响,双手接过一把又一把的稻把,打下的谷粒飞满天,散满地,威武极了。
我往黄龙宫前一站,醉人的秋意便随风而至。放眼望去——嘿!垄顶隐在白云头,垄脚露在山外头。垄上种植的,是清一色的“红稻”。紫红色的稻浪从白云头一叠叠、一层层地绵延翻滚下来,是泛红的黄河从天而降的造型。我不由地在心里喝了声彩:天凉好个秋,黄垄变红垄!
我也在等待,等待父亲把打稻机蹬得震天响。那隆隆之音,是一个信号,一旦响起,我们就可以去拾稻穗了。
三
每到割稻,总是会有不小心的镰者,在田间落下一些稻穗。这怎么可以呢?
母亲说:“一粒米,一滴汗,粒粒粮食汗珠换。一斤粮,千滴汗,省吃俭用细盘算。”我懂得,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被人遗忘了的稻穂,棵棵都凝结着父辈的汗珠呢,我们必须要把它们收捡起来,不能浪费了。
隆隆隆!隆隆隆!
终于,打稻机的狂响曲响起了。刹那间,我们像一只只在空中练翅的雏鹰,纷纷从田埂上迎头扎向了稻田。拾稻穗,虽然没有像割稻那么辛苦,但要想去拾红稻的稻穗,却也并非轻松。现在回想起来,有“二要素”。
一是耐寒。“红稻”又名“红壳糯”,是一个老品种,禾秆瘦且长,叶子碧而利,谷穗紫红有芒,米白如雪,晶莹剔透,米质特糯,是稻米中的上品。这种稻子,产量不高,生长期却特长。其他的稻子在中秋前后便可开割了,而红壳糯则须到了农历九月才成熟。此时,秋已走深,寒风起,霜降大地,天气由凉变冷。垄上的田,都是冷水田,透心的寒。耐不住寒,是不可能有收获的。二是眼手要快。田野上,遗落的稻穗毕竟有限,可以说是寥若寒星,而拾稻穗的小孩却很多,僧多粥少,怎么办?大家只能是比眼疾手快了。要想有所收获,你必须聚精会神,紧紧地跟在割稻人的屁股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一旦发现有遗落的稻穗,便要立马把它拾起来,不然,就算是近水楼台,也会被他人捷足先登的。
西风在吹,呼呼呼!呼呼呼!
镰刀在割,刷刷刷!刷刷刷!
雀群惊起,轰轰轰!轰轰轰!
我把裤子高高绾起,赤足踩到水田里,脚板深深地陷入烂泥下。田水,刺骨的冷,透过脚掌心,寒流般往身上钻,钻得人心尖发颤,手脚麻木。稻叶上露珠凝结成了霜,白莹莹的,像噙在眼角的泪。我在坚持。我必须坚持,因为大家都在坚持。冷不冷?想想红梅怒放三九寒;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
开始,我跟在我小姐姐的后面拾。小姐姐比我大六岁,是个割稻能手。想不到割了好一阵,旁边的金月妹妹都已拾了一束稻穗了,我却仅拾了两棵。这是为何?我观察了一会,又想了一下,终于看出了一点门道。金月的前头,割稻者是她的母亲“三宝婶”。三宝婶是尊光芒只照自家茅草房的月光佛,她是个跛子,稻子割得慢,但稻穗落得比她的心眼还要多,难怪了。而小姐姐呢?别看她长得面黄肌瘦,心却像向日葵一样灿烂,下手居然不留一点私心,几乎就没落下一棵稻穗。
她是一棵迎着风雨长、比花更坚强的春苗,我还是泰山顶上一小松呢。我见形势不好,便及时地转移到了上丘田,跟在日康公的后头拾。日康公是个老右派,平时甚是疼我。不料他一看见我,就给我背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说:“小孙子,你想拾稻穗,还是到别人的后面去吧,跟着我,是拾不到一棵稻穗的,因为我决不会糟塌一粒谷子。”
这分明就是逐客令。我是个知趣的人,朝他眨眼笑了笑,爬上了另一丘田。
四
上丘田的割稻人,叫“老蒙头”。老蒙头是村里的老光棍,他的特点除了晚上睡觉会尿床,就是蒙,不仅头蒙,干活也蒙。我一爬上田坎,便见被他割了的稻田上散落着许多稻穗。我如获至宝,遂撒开手脚,去拾稻穗。我每拾一棵,都小心翼翼地剥掉稻秆和叶子,惟留茎蕊和穗子,未几,就拾了一束。接着,我又弯下腰去,低着头,在稻田里寻寻觅觅,收收拾拾。
稻是从垄脚开始往上割的,太阳偏西,社员们便割到垄顶了。
我追随着大家的脚步,从垄脚拾到了垄顶,也从火红的旭日拾到了缤纷的晚霞。一日过去,我竟然拾了四束稻穗。穂束不大,仅仅就小手的一握,却是红灿灿、沉甸甸的。我把它们扎在青藤的两端,往脖子上一挂,胸前就多了四条鲜艳的红领巾,也像四束红高梁,亦像四条染了紫的马尾辫,太可爱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全队的人集中在打谷场,等待分谷。我独自一人,躲在黄龙宫的后墙,迟迟不敢现身。以往,不论是拾到多少稻穗,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交给生产队。因为老师说,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不但要好好学习,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只有这样,才能天天向上。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如果拾了集体的稻穗,私吞不交公,就是犯了资产阶级的错,这是绝不允许的。
但这次,我真的犯难了。
因原有二:第一,在我家,这红壳糯是用来酿酒给小叔喝的。小叔长年在福建光泽打铁,只有到了腊月才会回家过年。他很辛苦,惟嗜好母亲酿的“缸面清”,他待我特好,每年回家都会给我捎一袋的纸糖,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另者,我很喜欢汤圆。红壳糯搓的汤圆,细腻、糯软、润滑,煮熟了,撒些红糖,入口即化,格外香甜,是我的最爱。
彼时,我的内心十分矛盾,不知如何是好。
纠结了许久,最终我还是咬着牙把稻穗交给了麻子队长。我想,作为毛主席的红小兵,任何时刻都要立场坚定,大公无私,不能犯错。结果,万万没想到,向来强硬吝啬的麻子队长那天竟大发慈悲,他打量了我一番,颇有感慨地说:“狗亮,我看全队的娒儿就算你最诚实,这次的稻穗就不须交公了,就当是我奖励给你做汤圆吃吧。”
当时我听了,不知何故,居然感动得泪流满面。
五
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拾稻穗的时光,仅仅延续了七、八、九岁的三个秋天。从十岁开始,每当到了“遍地黄花分外香”的时候,我便拎起镰刀,跟着父亲到田地上割稻了,开启了人生真正的秋收。
童年的秋收,有苦有甜,有泪有笑。是那样的筒单,那样的纯粹,又是那么的琐碎,那么的美好。
我十分感谢那一段艰难困苦的岁月,是它让我体验到了劳动的艰辛,收获的不易。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日前,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景色依然。云天碧辽阔,野花满陌上,田野翻金浪,柿子在泛黄,雀群在织网,农夫忙收割。遗憾的是,再也难觅拾稻穗的小孩了。
哦,远去的秋收,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童画。它悬挂在记忆的回音壁上,至今仍然在我的心里瑟瑟作响,随着岁月经年,愈发芬芳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