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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土(小说)


作者:乔洪涛 举人,4380.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51发表时间:2023-10-21 17:07:07

终于有一天,你要与土为伍,被土吃掉。虽然此生,回忆你的脚步,不过就是在土里踩下一串印迹,然后,被风一吹,被水一淹,万事了无痕。
   但此时此刻,你的孝子贤孙跪在你病床前,把耳朵伸向你掉光了牙齿的黑洞上面,试图听清你最后回光返照留下的只言片语——
   “大,你还想说点啥不?”
   半个月了,你终于睁开浑浊的双眼,嗫嚅着想说点什么,但你是那么疲惫,你这贯穿近一个世纪的一生,历经无数动荡的年代,生养了一群儿女的身子动了动,接着,那喝过百年黄河水的喉咙,发出了轰隆轰隆的雷声,那是一口痰堵住了最后的遗言,你本想就此放弃,把你呵斥了孩子们半辈子的恶言恶语咽回去,但孩子们并不想放过你,他们还要听你最后一句话,留给以后的没有你的世上的他们,好再撑过他们的残生余年,他们一起问你——
   “大,你还想吃点啥不?”
   你张了张嘴,一股浊气扑来,和着肠胃里的膻腥之气,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土!”
   土?你的子女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呆若木鸡。他们掩面抽泣,不知所措。这时候,只有我站出来,祖父啊,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一生的还是你的长孙。我飞也似的夺门而出。出小区,爬上大堤,翻进堤去,在滚滚黄河边捧回了一抔掺着浑沙的泥水,一路飞奔来到你的床前,把那最后一口烫人的黄沙灌入你的口中。
   然后,你略显响亮地吧咂了一下嘴巴,慢慢闭上了你焦黄又浑浊的眼睛,呼出了最后一口人间的气息,脸上像早春的连翘一般,慢慢盛开了一朵微笑,就这样告别了我们。
   我父对我怒目而视,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接着,他转过身去,面对灵床,大手一挥,把头磕在了地上,紧接着,他身后的子孙们大声哭了起来。
   祖父啊,我哭不出声来,我直直地站着,看着你躺在那里缩小如婴孩的身体,想象着你沧桑、贫瘠与土和水搏斗的一生,眼泪像决堤的黄河,奔涌而出。
   我们都曾埋怨你祖,为什么把家安在黄河里。我们又不是一条鱼,我们也不是河里的鳖,为什么大堤外面的平原,四季瓜果飘香、庄稼满囤,平原上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抽烟卷骑摩托,我们却只能靠天呼吸,看水吃饭。一年又一年,春天种下的粮食,秋季里稍有差池就会被大水冲尽,而我们的房屋,被大水冲塌了一茬又一茬,我们祖祖辈辈就在不断地造屋中消磨了一生,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的祖,真是一个愚蠢的祖。这么大的平原,为啥就专门选了黄河滩里安身,安了身能立得住命吗?整整一个马湾村,这些年来被这条大河淹死了多少人?世世代代,我们喝着浑浊的泥水,雨天里一趟一身泥;晴天里一吸一嘴沙,到晚上嘴里肺里牙缝里,能吐出半斤土。这是啥子破地方么?
   那一年,我八岁。清明节,你牵我手去给你祖上坟——自然也是我更遥远的祖。那一年,你也才六十岁,但你早已经头发掉光,胡须变白,脸上都是褶子。你说褶子都是黄河水冲出来的,西北黄土高原也都是褶子,人有褶子才老辣。我半懂不懂,我们爷俩蹒跚着走在出村的小路上——我父亲喝醉了酒,不愿意跟你去,你说,他就不算个爷们,生在黄河湾,长在黄河湾,光想逃离黄河湾,那个鱼贩子完了——黄河下游都是平原,大水跑在上面不老实,老是滚来滚去,河道就宽起来,留下的沙土沉积下来,旧河道就成了沃土。
   “我祖不傻,多好的土地,咱一季收成能赶上河外平原两季的收成。他们那算啥地呀?盐碱地,淤泥滩,累死牛,收那一点可怜的粮食,不够塞牙缝的。”祖父唱起小曲,他挎着的竹篮子里,过了油的焦黄的炸黄河鲤卷成一块金子,闪闪发光;肉丸子和鱼豆腐散发着喷香香的气味;一壶酒摇来晃去,洒出来几滴,钻进我的鼻子里,我打了个喷嚏。
   “爷爷,县城是啥样子的?能比咱黄河滩好吗?”我想起来我同班同学孙大毛,跟着他爹树贩子去县城看了一场电影,吃了一顿肉包子,我的涎水都流下来了。
   “我这辈子去了一回就恼了,那熊地方路忒难走,硬,硌得脚底板子生疼,哪有咱这沙土里舒服。”我低头看看,我们爷儿俩都光着脚,踩在没脚面的细软的沙土里,温温的,柔柔的,舒服得让人想像马驹儿一样撒个欢。
   “喝一口。尝尝。”祖父把篮子里的酒壶拿出来,自己抿了一口,又递给我。
   “这不是给死人喝的吗?我不敢喝。”我说。
   “都是活人骗自己。喝吧,没事,都是一家人,祖不会怪罪的。鬼比人还好。”爷爷又喝了一口,塞到我手里。
   我仰起脖子,喝了一口。
   一阵咳嗽把我辣得眼泪都出来了,祖父嘿嘿地笑起来,他捏起一个肉丸子塞到我嘴里,自己也捏了两个吃了。又喝了一口酒。
   黄河从河南过来,进入山东,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在这里折了一个湾,向东北方流去。我们村就卧在这个弯弯里。黄河是滚河,不停地翻身,河道就一路向北赶,河南岸每年就能多出来一溜儿沙土地。发大水的时候,这些河道里的地会全部被淹下,但枯水季节,就会裸露出来,成了村的好地。我们村是个小村,人口不多,建村几百年了,人还是不多——有本事的都走了,离开黄河滩,翻过大堤,去堤外盖房子去了。这里土实在太多了,风沙太大,别说外面的人来了受不了,去过外面的人回来也受不了,“俺那娘哟,早晨醒来张开嘴先吐一堆沙土出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上炕,把鞋倒过来磕一磕,又是一个小沙堆。
   但祖父说,“土离开人没事,人离了土不能活。”
   出了村,祖父带着我朝河边走去,那里有一小片柳树林,还有一小片芦苇荡。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那一片树林边上。只是那个地方,经常被大水淹没,时间久了,祖坟已变成了很小很小的小土堆。那小土堆也是祖父凭着树木和石碑当参照找到的,每年春天枯水季节,都要重新培一次土。
   祖父的祖父是黄河里发大水时在地里淹死的,死不见尸;祖父的父亲是个船工,在黄河里摆渡,有一年船到河中心河里起了大风,船翻了,淹死了七个,祖父的父亲算一个。尸体是在下游三十里处码头捞上来的,那一年祖父还不到三十岁。
   我们把贡品摆上,把香烛点上,把火纸烧起来。祖父跪下磕头。我跟在后面,学着磕头。祖父嘴里念念叨叨,把酒壶里剩下的半壶酒倒在坟前的沙土地上,那一片细沙就湿漉漉的成了一片泥。
   “乖孙儿,好好学着,等我死了,你就这样来给我烧纸、磕头。”祖父给我说。
   “那你啥时候死?”我说,“我怕我还小,不会磕。”
   祖父瞪我一眼,又看着我嘿嘿笑起来,说:“等你长大了,我再死好不?”
   我点点头,说:“我做个记号,别到时候找不到咱家的祖坟了。”
   我看看四周,前面黄河水滚滚东流,东面一片芦苇荡一望无垠,西面的杨树碗口粗细,上面三个分叉,每个叉上都有一个鸟巢。喜鹊在上面跳,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叫起来,“喳喳喳,喳喳喳。”
   “我记住了,就在鸟巢下面。”祖父抬头看了看,笑了笑说,“好。”
   往回走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细细的沙土扬了我们一脸,吹进了我们嘴里。我“呸呸呸”地吐着唾沫,真是太涩了。
   祖父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沙土,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好吃啊,这土。”
   埋葬祖父的时候,大家抬着棺材往祖坟上走。队伍很长,路程也很长。如今,我们已经不在河滩里住了,那里的村庄已经覆平,都变成了耕地,被洪水冲击生存了几百年的马湾村整体搬至大堤以外的黄河新村社区里。祖父上了楼。社区很大,是好几个村合在一起的,全部都是楼房,小区里有广场、医院、学校、饭店……我家选的一楼,祖父说人得接着地气,楼高了就离开地了,离开地就没有土,人离了土可不行。我们都笑起来,说,一辈子吃土你没吃够?祖父躺在床上,闭上眼不看他们,说,我尿了。他瘫痪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弹。二叔掀开被子,给他换土——黄河的细沙土,比尿垫还好的细沙土,那么软,那么细,铺在身子底下,吸水,防潮,不生褥疮。二叔掀开看看,哪里有尿,方才醒悟过来,知道这是祖父回击他刚才的话呢。大家又笑起来,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在黄河滩区一带,谁家生了孩子,都是不用褯子的。用的是黄河里淘来的细沙土。像白面一样,铺在婴儿嫩嫩的屁股下面,又吸水又不潮湿。那细沙土谁家不备一堆呢?当褯子,老人孩子都得用,有时候圈里的牲口生了崽,也要一铁锨一铁锨地往圈里垫。它的用处多着呢,冬天在铁锅里炒花生炒瓜子,掺上沙土,炒不糊,花生、瓜子又香又酥。谁肚子疼了,也炒一碗热沙土装在布袋里,放到肚子上,一准儿就不疼了。以前没有卫生巾,听说女人来了月信,就用白纱布装了细沙土当卫生巾用,吸水,不漏,不潮,不生病。
   “这都是黄河带给我们的。”祖父说,生我姑姑的时候我奶奶大出血,差点儿走了,“多亏了那些细沙土,它还能止血哩!”
   祖父活到了九十六。他去世时,我已经四十岁了,孙男弟女一大群,送丧的队伍很长。我跟在棺材后面走着,想着我是不是也可以活到这么久。我早已不在这里生活,我凭借着一支笔,写着黄河故事,远离了黄河,去了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大城市,靠近了另一条大河,叫长江。那里的路很硬,但并不难走,我穿着皮鞋踏在上面,会发出很好听的啪啪声。
   村外的黄土路蜿蜒漫长,穿过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我们朝河边的祖坟地走去。听说过不了几年,祖坟都要迁走,社区会建一座气派的大祠堂,马湾村的先人们都会搬迁到那里去。几十年过去了,河道又向北“滚”出去了好几百米,那一片树林伐了又栽,柳树变成了杨树。我抬起头,遥望着远方的黄河水,仿佛望见了祖父的一生——
   二十一岁那年,你的媳妇没了。那一年,黄河发大水,浪头大得比房子还高。就在那一个下午,你正在地里干活,从西边河堤上呼啸着跑来一匹快马,马上坐着的是乡里的武装部长,他扯着喉咙喊着“赶快撤离,赶快撤离,黄河发大水了。”
   那是八月初,田地里的庄稼郁郁葱葱,大豆眼看就要黄叶了,玉米开了花结了大棒子,高粱的穗头红彤彤地闪耀着香气——真是一个丰收年啊!满河滩的庄稼人正挥汗如雨,锄最后一遍草,施最后一遍肥。刚结了婚的你光着脊背正在玉米地里松土,快马过后,大堤上有人边跑边敲锣打盆,喊着“快跑!快逃命啊!”你抬起头来,迎着阳光望向西方。西方的天格外红,仿佛有晚霞在燃烧。庄稼地里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他们披上褂子,扛起锄头就往村上跑。你跑得最快,你知道新媳妇是堤外平原村嫁过来的,洪水来了没有经验,那洪水说来比快马还快,裹挟着滚滚泥沙,瞬间就会把房子冲垮。你的房子是新盖的,但墙和地基都是泥巴垒的,四根柱子是柳树木支撑,那些土墙看上去结实,但最怕的就是洪水和下雨。新媳妇过门不到三天,洪水来了肯定不知道往哪里跑。这次通知来得这么急,看来一定是大洪水。你钻出玉米林青纱帐,想顺着田埂往家跑,但听到了西边有不少人惊慌失措地往东跑,一边跑,一边喊,“洪水来了!二道坝子决口了!”你来不及走大路了,一塌腰,又钻进了庄稼地,直直地往家里窜,噼里啪啦的玉米秸踩倒了,也顾不得。但洪水浪头跑得比你快,就差那么十几步,浪头比你先到了家——那一所低矮的土屋子。新媳妇是小脚,惊慌失措地跟着人群不知道往哪里跑,急得团团转。
   “朝防台跑!到防台上去!”你撕破了喉咙,新媳妇却跑不动。浑水过来了,排山倒海奔涌过来,浪头足足有一人多高,只见红围巾一闪,人就不见了。你一头钻进水里,游啊游,游啊游,试图去抓住她,一股混合着泥沙的水猛地呛进嘴里,你眼前一黑,沉了下去。等你再钻出来,抓着一个歪脖子柳树爬上去时,几步之遥的新房已经淹在水里,塌了。你来不及吐出那口泥沙,四处朝水面看,只见黄水到处打着漩涡,村庄成了河底,玉米和高粱只剩下了半头高。哪里还有人的影子?那一年,我的第一个奶奶不见踪影,你病倒了整整三个月。
   三十五岁那年,你的土地没有了。黄河滩上开垦、积攒的二十亩地归了集体。
   那是热火朝天的岁月,那时候,你又娶了一任妻子,生了三个孩子,我父、姑姑和二叔。家里人口多,能挣工分的少,年底分粮食,吃不饱,你去土里找食物。天大旱,黄河断了流,大风又多,吹起来,黄土满天飞。土倒不怕,关键是没有吃的。你给大家说,“只要有土在,就不愁没吃的。”晚上你像一只地老鼠,钻到黑夜里,去田野找吃的。天快亮的时候,你准能带回来半块地瓜,一把玉米,或者几颗落花生,甚至一只瘦骨嶙峋的田老鼠。后来,大家都去土里找食物,土不是摇钱树,土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那就吃土。沙土不好消化,就吃墙上的硬土。你说你母亲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哭着喊“饿,饿,饿”。你真想把腿上的肉割下来一块,煮了给她吃;孩子们也饿,孩子们也想吃肉。但终究你下不了那狠手,你狠狠心,把墙上的土抠下来一块,递给你母亲,“娘,你嚼嚼,脆。”老太太没有牙,嚼不动,一把抢过去塞嘴里,囫囵着咽下去,“好吃呜呜好吃……”你跑到门外哭起来,用手砸墙,用头撞墙,“砰砰砰”!可没几下,你就停下来了,你没有力气砸和撞。你似乎又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你踉跄着去河边,那一片芦荻丛里,有小蝌蚪,你捧了一捧回来,要给娘吃。可你娘伸着脖子,张着嘴,瞪着眼,走了。她死在了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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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命是一场旅行,所经历的每一场劫难,就是必经的风景。此篇小说运用第一人称书写我的祖父,画面逼真,人物刻画丰满。祖父生在黄河边,见证过历代祖上的生死离别,更见证过黄河发威时所带给人们的灾难。饶是如此,祖父依然热爱这片土地。他一再声称,人离开了土就活不成。土,是上天赋予农民的宝贵财富,祖父一生就在他热爱的天地里与土为伍,耕种麦子包谷。作者利用祖父的几个年龄段写他的故事,是因为这几个年龄段所发生过影响祖父的事件,21岁失妻,35岁土地归集体,54岁因两个儿子娶不上媳妇而愁闷,而打地基修住宅,73岁闯过鬼门关,90岁搬离住了近一个世纪的黄河道,98岁离世时,心愿只有一个,被土吃掉。在现代人眼里,远离沙土洪水肆虐的黄河道,或许就是种幸福,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祖父,却是种执念,对土地的执,对留在黄河沙土里的先祖的执,对黄河水的执,对经历过的生活的执……读完此篇小说,突然觉得,人的一生就如那滔滔的黄河水,以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去面对,潮涨潮落就是看似平凡,实则传奇的人生。一篇寓意深长的小说,写活了一个时代的特色。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1023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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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3-10-21 17:22:17
  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的执念,尤其对生于上个世纪初的人,他们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饥荒,经历过洪水,也经历过几次大的变革,对于土地的热爱,是生于安乐窝里的现代人无法理解的。小说中的祖父,就是一个时代的特写,文中的细节描写,生动形象,犹如看一部老电影,看完意犹未尽。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10-23 18:31:3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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