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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土(小说)


作者:乔洪涛 举人,4380.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98发表时间:2023-10-21 17:07:07


   五十四岁,你经常酗酒。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八个孩子榨干了你的前半生,临近花甲之年,还有两个儿子没有娶亲。黄河滩区的孩子,泥水里混大的,大多都早早辍学。他们有一项艰巨的任务——拉土垫宅基。黄河是季节性河流,雨汛季节,洪水随时都会到来。沿着黄河伸展蜿蜒的村庄缺乏统一规划,洪水来了那些宅基首当其冲。于是,房子一家比一家盖得高,新房子的地基甚至就超过了旧房子的房顶。
   “从我记事起,黄河就年年发大水,庄稼十年九淹,房屋家家漏雨,咱家最早的老房子就是四个角几块砖砌成砖垛,四面用树枝扎成篱笆,篱笆上糊上泥,就成了墙。发大水时,全家就爬上屋顶躲水。”你常说。这是痛说革命家史。三个儿子们都盖了新屋,娶了媳妇,闺女也嫁出去了。新房子一家比一家高,祖父的老房子缩在里“天井”里。黄河滩的房子那高高的宅基,都是毛驴车一车一车土垫起来的。你已经老了,再赶不动毛驴车。两头毛驴花光了你的腰包,两个小儿子一人一头毛驴,初中毕业滚回来,拉土去,不拉土咋娶媳妇?
   土是好土,大水从高原上带来的,千辛万苦的土啊,从黄河搬运到村子里,筑起来高高的防台。防台上“栽”上石头,再用红砖垒墙,看洪水还有啥能耐。可惜我的两个叔叔都不爱上学,十五六岁毕了业,赶上了驴车车。一天五车,金闪闪的黄沙土倒下来,但看上去一点也不见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拿把铁锨在两个宅基地上平平展展,你眉毛胡子上全是土。足足四年啊,宅子起来了,终于超过了大哥二哥的房屋顶,你带着俩小子爬上去,这几乎是全村最高的宅基地了,全村最高!
   多好!洪水来吧,再大的洪水也没问题了。所有的房子冲塌了,这两个还可以是两座岛。
   洪水迟迟不来,那就起新屋,盖房子。又过了两年,房子盖起来了,气派。俩小子已经过了二十岁,媒人咋还不上门?你托了人去请媒人,媒人能说会道,能把瞎马说成千里驹,但就是说不来媳妇。
   咋回事?咋子回事?媒人能吃能喝,能说会道,吃了还得拿着,姑娘呢?天下的姑娘都瞎了眼吗?
   夜晚睡不着,大月亮照进来,你辗转反侧。从东到西,你挨个数全村的青年,到头来说不上媳妇的竟然有十几个。
   俺那娘哎!想当年黄河滩的小伙子最吃香了,大片大片的地可以开垦,冬天里家家还有芦苇可以收割,卖了可以赶集买肉吃。如今……唉。
   你第一次见媒人这个样子,他哭丧着脸说,如今的闺女,脑子活,眼眶子高,都不往河滩里嫁了,就是一溜黄河滩村上的闺女,也都要挣着嫁到堤外平原村上,嫁到镇上去,嫁到县上去。奶奶的熊,那还叫庄户人家的闺女吗?还叫咱黄河人家吗?
   嫁吧,嫁吧,都忘了咱们是喝黄河水长大了!
   你知道堤外的彩礼到了多少?破了十万了,还不算镇上要有房子哩,楼房!
   哎呀,那是要抢劫吗?咱现在宅基垫得这么高,洪水也少了,住一百年也淹不了、塌不了,就只等着过好日子吧,还想咋样?
   老哥咱说了不算,年轻人说了,再好的房子人家不在黄河里住;再高的防台,人家不稀罕。人家受不了那里的土哩。
   王八羔子,没有土咋活下来的?土才是咱们的老祖宗,谁死了不得入土?祖父气汹汹地把媒人轰出去了,关上木门,又吐了一口粘痰。那粘痰在细沙土里一滚,成了一个蛋蛋儿,一只母鸡过来,一口叼了,醉醺醺地寻窝下蛋去了。
   七十三岁那年,你差一点走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孔圣人恁厉害,还不就是活了七十三岁?你得了一场大病,躺在医院的床上,拔了吊瓶,嚷嚷着要回家。
   “我不怕死,七十三岁,我也值了。”
   祖父,你这一生,风里来水里去,活成了一道黄河水,活成了一把黄沙土。七十三年,对一般人已经够了,对你怎么能行?但是你执拗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们知道,这是你舍不得那片土,那个村,那条河。你不想死在医院里,那病房在十八楼,像十八层地域,白惨惨,阴森森,水泥地打扫得一丝儿土也没有。抬眼看去,除了更加白烈烈的电灯光,就是让人眼晕的天花板,还有那跳动着波浪线的心脏监测仪,那小波浪比黄河里涌起的波浪差远了。你笑出了声。然后,你异想天开地想,你的身体里也有一条大河,心脏是源头,就像黄河的源头,不,还是扬水站,大马力的水泵。那血液就是河水,只是你想不通,喝下去的黄河水进到身体里,咋就成了红色的血呢?那它应该叫红河呀。
   医生执拗不过,我们也执拗不过你,你终是那样倔强地出了院。大家都垂着头,唉声叹气,你却神采奕奕地走出医院,爬上车说:“回家,回家,回黄河滩!”到了家你像变了个人,弓着的腰直起来了,脚步也大了。进了屋,你深吸一口气,一股尘土味钻进鼻子,你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真舒服啊。吃了一碗鸡蛋面条,你有了力气,蹒跚着往村外走。“一天不看庄稼我就得生病,这庄稼多好啊!”麦子正在拔节,绿油油黑油油的麦田一望无垠,像一片海。你趟进去,小心翼翼地走在麦垄里。麦子正在开花,细碎的小白花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你躺下来,躺在麦垄里,把脸朝向天空,一丛丛麦子高大得像是一片森林;那白色的花朵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真甜啊!你左右看看,麦秆一节一节拔起来,细长的毛茸茸的叶子拂在脸上,多么舒服。你又翻过身,趴在地上,凉凉的湿湿的泥土,宽厚踏实的大地,又刚下过雨,细沙土并不粘腻,只是湿漉漉的,土香。
   有虫子在耳边唧唧唧唧地叫着,有一只绿将军蚂蚱从你眼前跳过,一只屎壳郎优哉游哉。他们都活得那么热烈,那么安然。你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几十年了,你第一次如此感动于这些日常的细节,你把脸趴在沙土上,任泪水流进土里,你知道,你的身体也将融进野地,成为沙土的一部分。它将会变成一棵草、一株麦子、一只野虫子。
   你站起来,朝黄河水道走去,那滚滚的黄河水一刻不停地流淌,一辈子了啊。
   两个小儿子终究是搬到了堤外,一个当了上门女婿,一个去镇上开了摩托车修理店。两所新房子没人住了,高高的宅基上,像两个碉堡,也像两只眼睛。你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百感交集,说不清楚,一个人郁闷了,你就到河边去,站在河边,向西看看来处,向东望望去处,你的心就会开朗不少,这条河“救”你多少次——
   你心里清楚,多少次了,日子难得过不下去了,死的心都生出来了,你到河边站上这么一会儿,那死心就又漫漫地缩了回去,那活着的念头就会像河边的芦苇一样倔强地冒出芽来。
   你又一次活了下来,并且,越活越精神了。
   九十岁那年,第一次黄河移民搬迁动员开始。合村并居,建设新村,据说那村庄统一规划得齐齐整整,一家一个院子,搬迁了还有补贴。村上许多人都动心,也有许多人都不愿意走。工作队到家里来调研,问你愿意去堤外不?你摇摇头,说,活着的人能搬走,死了的人咋办?那祖坟谁守着?
   住在村上的三个儿子搬走了两家,我父和我三叔。我二叔和你脾气最像,不愿搬,要陪你到底。其实,是他自己不想走。过了五十岁,不仅相貌,脾性也越来越像。春节回老家,我去老村看你,村上人走了大半,年轻人几乎都走了,去城里的去城里,去镇上的去镇上,最不济也在大堤外找了住处。你常常在黑夜里暗自伤悲,“空村,空村,马湾成了空村了。”你自言自语,黄河里生的,离开了黄河你们还能干啥?你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世界那么大,谁也管不了谁。是世界变化太快,你有一台小彩电,半夜里睡不着,你一个人把电视开得哇哇响,你耳聋,趴在电视屏幕上,屏幕让人眼花缭乱,那里面的人都和黄河滩的人不一样。有啥不一样呢?说不清,就是不一样。
   年纪大了,房子破了,风沙进来的更多了。房顶上落土,窗缝里进土,地上一层土,你也不打扫了;床上更多,姑姑来了给你晒被子,一拉扯被子沙土把人的眼睛迷得睁不开;锅灶上也全是土,碗里、锅里、筷子上。你不嫌。
   “吃点土才好呢!没有土人没法活。”你说。
   “你不吃土,到最后土也得吃掉你。”你说。
   “入土为安。”你说。
   九十八岁,黄河滩里是不让住了,一个也不能少地要搬迁出来。堤外建设的新社区一天一个样,楼房真的在这块土地上长出来了。一天长一截儿,一天长一截儿。小洋楼,还有广场、医院、学校、体育馆……马湾村就要消失了,搬走之后的空村要夷为平地,让河道成为河道。当然,没有洪水的日子,那都是良田,肥沃的田野。发一次洪水也未必不是好事,洪水过后留下来的泥沙厚厚地堆起来,土地会更肥沃。
   你拒绝了拉你的小车,换上新衣裳,拄着那根桃木拐杖,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村庄。正是将近年关的寒冬季节,地上的土仍然飞扬着,你脚面上都是沙土,裤脚上也都是沙土,这怕是你最后一次弄一身黄河沙土了。据说,住上楼房,就离开了地,家里会干干净净,地板是瓷的,锃亮锃亮闪人的眼。你有些不舍,有些留恋,脚步蹒跚,几乎是挪着走出去的。站在村口防台上,你手搭凉棚望向几乎空了的马湾村,那一片房子竟是如此破败。
   你第一次觉得这个村子真的很荒唐,你的祖先很荒诞——
   村子怎么可以就建在黄河水道里呢?
   透过整饬的原野,你仿佛看见了那片小树林,小树林旁边的芦苇荡,芦苇荡旁边的小土丘。你的心里有很多疑惑,此一去,也许下一次回来的时候就是要埋到那片小树林去了。也许,并不回来,听说新社区还要建祠堂,那小树林里的祖们,也要“重见天日”,用小匣子迁走了,那祠堂也是楼房吧?入土为安成了入楼为安?
   你想到这里,恨不得抓紧时间死去。至少,目前看来,祠堂还只是设想,人死了还可以入土。但钻进土里真的那么好吗?吃了一辈子土,和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最后被土吞下去,这难道是宿命?
   你如愿了。
   九十九岁生日刚过不久,马上要摸到一百岁的门槛边时,你驾鹤西游。天南地北的子孙都回来了,送葬的队伍蜿蜒一公里还多,抬棺的人是十六个,两班轮换——现在都是用车拉棺材下葬,用人抬棺已经很少见了——我坚持用人抬。人抬着棺材慢慢地走,把整个路程再拉长一些,时间再慢一些。中间多停几次,棺材落地,让那黄沙土再把黑漆漆的棺材覆盖一些。那都是咱们黄河滩最珍贵的好沙土啊。
   终于,你与土为伍,被土吃掉。你的一生,连同你所经历的所有故事,都埋进了土里。我站在那片隆起的土丘旁,点上一支烟,腾起的白雾里,我看见你踉跄的脚步踏土而来,一步一步,急促而沉重,踢着那细细的沙尘开出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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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命是一场旅行,所经历的每一场劫难,就是必经的风景。此篇小说运用第一人称书写我的祖父,画面逼真,人物刻画丰满。祖父生在黄河边,见证过历代祖上的生死离别,更见证过黄河发威时所带给人们的灾难。饶是如此,祖父依然热爱这片土地。他一再声称,人离开了土就活不成。土,是上天赋予农民的宝贵财富,祖父一生就在他热爱的天地里与土为伍,耕种麦子包谷。作者利用祖父的几个年龄段写他的故事,是因为这几个年龄段所发生过影响祖父的事件,21岁失妻,35岁土地归集体,54岁因两个儿子娶不上媳妇而愁闷,而打地基修住宅,73岁闯过鬼门关,90岁搬离住了近一个世纪的黄河道,98岁离世时,心愿只有一个,被土吃掉。在现代人眼里,远离沙土洪水肆虐的黄河道,或许就是种幸福,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祖父,却是种执念,对土地的执,对留在黄河沙土里的先祖的执,对黄河水的执,对经历过的生活的执……读完此篇小说,突然觉得,人的一生就如那滔滔的黄河水,以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去面对,潮涨潮落就是看似平凡,实则传奇的人生。一篇寓意深长的小说,写活了一个时代的特色。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1023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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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3-10-21 17:22:17
  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的执念,尤其对生于上个世纪初的人,他们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饥荒,经历过洪水,也经历过几次大的变革,对于土地的热爱,是生于安乐窝里的现代人无法理解的。小说中的祖父,就是一个时代的特写,文中的细节描写,生动形象,犹如看一部老电影,看完意犹未尽。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10-23 18:31:3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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