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硬卧北上(散文)
一
九月初,要回家探亲,坐的是普通的直快列车,绿皮的。家人不理解我,放着同等价钱的飞机不乘(机票不贵),为什么?为什么?
我找出了三条理由,一是我不赶时间,早到和晚到都是到,二是这种绿皮火车,相对高铁动车,便宜,省钱有错吗?三是自己腰不好,卧铺可以躺着,尤其硬卧,这年岁躺着舒服。我爱我腰。其实,我还有第四条理由,不想公开,我要的就是慢,我想用一段这样的慢时光兑换一段已经逝去的从前时光。这太诗意,不敢说出,是因为为了远方,诗有时会变得苟且。
现在检票,体验不到以前的快感了,凭着身份证就可以通过检票口,有些人总是在扫描处放反了身份证,或者扫描处不那么敏感了,要耽误一会儿时间。一样的是,总有站在检票口的站务人员,在大声的喊“排队,排队”。
我在12车厢5号下铺,我排在前面,不担心有人“霸铺”,但需要给行李箱抢个位置,上车晚,有时上下放行李箱的位置早被占满。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这种床铺很熟悉,毕竟大学四年,睡了个够。我上车时,5号中铺,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的男人已经在6号下铺落座,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并帮助我把箱子塞在6号铺的床下,说,上面没多少地方了。一脸诚恳,让我觉得亲切。我刚坐下,他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这车还是有人坐,没钱的人还是有。”我不置可否,他这样的分类我并没觉得不适,做个没钱的人才有机会“喂马劈柴,面朝大海”,没啥不好。
19点40分,车从上海站准时开动了,我仿佛看到那力大无比的传动抽轴,奋力摇动车轮,如巨杵,将耳蜗里的宁静片刻捣碎。铿锵之路开始。6号中、下铺竟然空着,不会就这么空下去吧。果然,过了一会儿,一位女孩和一位中年妇女推着一个大行李箱过来了,女孩说着“谢谢姐”,原来她俩是换铺的,本来女孩是6号中铺,中年妇女说,自己是11车厢的,女孩买票时没能和母亲买到一起,母亲有病,她要照顾母亲。还是5号中铺那位男士,帮助把行李箱举到了靠近棚顶的行李架上,勉强放下。
到了苏州站,一位老者,左手提个塑料袋,右手拖个买菜手拉车。结果,只有他的6号下铺床下可以考虑塞进去。试了几次不行,我只好将自己行李箱拉出,让他把小车塞进去。他接了个电话,听得出,他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操着苏州评弹一样的口音。
不久,列车员从过道走过来喊:“茶桌上的东西都收收,九点半关灯。”有意思的是,尽管过道逼仄,列车员每次走过都匆匆带起一阵风。大家都各自躺下了。睡前,听见6号中铺和5号中铺聊了几句,得知女的是黑龙江人,男的是长春人。6号下铺的乘客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脚,我发现,他只是光着脚穿了一双旅游鞋。
我打开床头的阅读灯,拿出一本多年前的《读者》在看,这节车厢里有11个包厢,住着66人,假如看手机的不算,我骄傲,我是唯一的读者。我曾用书治好了失眠,放下杂志,有点睡不着了,但我也闭着眼睛,打呼噜声、磨牙声等相继响起,我很想知道,在他们的睡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希望故事早点结束,我好入眠。
二
黑夜漫漫,列车像在无边的隧道里穿行。
次日凌晨四点半,我醒了。在家的时候,这个点,就是我的起床时间。不想睡了,于是,我把耳机连上手机听歌曲。
突然,电话震动起来,一看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跑到哪儿了?还要几个小时到家?到家喜欢吃什么告诉我。一连串的,我压低声音,嗯嗯着,生怕惊醒了同车的人。我没有回答母亲,母亲好不容易想出这几个句子,我就让她一气说完吧。凌晨四点半啊,母亲起这么早,或者晚上就没有睡觉。我不能继续设想,生怕我的心受不了。为什么不乘飞机回家呢?我在责备自己。
窗外不见星星,只见铁路旁路灯如流星般滑过,有时,探照灯的强光照进车厢,立马又被车厢甩了出去,扎眼如闪电。我很少在早晨听歌曲,这次,我有意让歌声唤醒自己。五点多,我见那个黑龙江女人醒了,一骨碌爬起,从枕头上仰起头看窗外。这时,火车已停靠在德州站,外面雨雾蒙蒙,站台上有旅客来来往往。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眼神专注得仿佛被什么拴住了。
早饭时间到了。我两块好丽友蛋糕、一盒特仑苏牛奶解决。苏州人的早餐搭配别致,他先泡了一盒方便面,然后,扒了一个粽子,把粽子浸在方便面里,过一会儿,他大口吃起来,吃得很香。他低头的时候,我见他头顶头发已经很稀疏了,但梳理过,像日记,每行字都记得井井有条。吃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看窗外,说了句“太阳升得好高”。这应该就是一个普通百姓的即兴诗作。吃完,他又睡去了,从包里翻出两只袜子,套在脚上。长春人则只拿着一大包葵花子,坐在过道的茶座旁嗑着,这就是他的早餐,甚至是他的全日餐,他想起来就嗑一会儿,这也是他对待时间的态度。
很多人还赖在床上,我在想,这硬卧的床铺可能有双面胶,一躺在上面就不想起来。躺着走路,一生中机会并不多。最勤奋的是两个售货员,忙忙碌碌在过道上穿梭,熟悉的声音几十年没变。卖盒饭的:“盒饭,热乎的盒饭喽。”等卖货的过来,则是:“方便面火腿肠八宝粥,白酒啤酒矿泉水。”后者比前者更讲究旋律。不管他们怎么喊,就是唤不起人们的食欲,应者寥寥。
车轮滚滚。不看书不看手机时,我就盯着窗外,车旁闪过很多城市村镇,闪过田野、山岗与河流,行道树,火车,给我翻着一本生机盎然的大美画册。
十点半,车停秦皇岛站,停车18分钟。我要下去活动活动。
秦皇岛,并不陌生,在主席的诗词里我就到过多次。遗憾的是,在站台上,停靠的是一列列时光的列车,却不是打鱼船。我有亲人居住生活在秦皇岛,时间上不允许,请接受我默默的祝福吧,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们用脚步彼此问候。我用手机,拍摄了“秦皇岛站”四个大字,手指很用力。
长春人也下来了,他和我一样,在有限的范围内来回踱步。他一直生活在北方,比我更了解北方。他告诉我,山海关内,村镇多是平房,方便房顶晾晒粮食,两茬庄稼;山海关外,房屋都是带有屋脊,抗震保暖防雪压。当然,这不绝对,但这却增长了我的知识。“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好幸福,这车厢里这么多人,得有多少人是我的老师啊!
中饭时分,长春人又从包里摸出一包五香花生,咯嘣咯嘣嚼起来。黑龙江女人还在睡,也许,她太累了。六号上铺的年轻人,一句话不讲,他的嘴闭得紧紧的,不知他早上吃了什么,这么扛饿。苏州人照例方便面泡粽子。让我好奇的是,五号上铺的男人,跟我相似的年龄,早饭没吃,除了睡觉,他几乎坐在过道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一直望着窗外,偶尔皱下眉头,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似刀刻。这会儿,看见苏州人泡面,他终于泡了一盒方便面,紧接着,车厢里响起一阵“呼噜呼噜”的吃面声。
这场面,似曾相识,这么多年过去,方便面依然行方便之名,免费乘车。此情此景,我有点无法形容,“康师傅”和“老坛酸菜”“面面”相觑。
三
心理学讲,午饭后,人的心情会变好。在公司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找领导请示汇报,我一般是在下午,敲响领导办公室的门,成功概率非常高。
同样,午饭后,人的谈兴更浓。我和苏州人分别斜倚着被子开始了卧谈,长春人则坐在过道的小桌旁搭腔,三个人兴致高涨。
苏州人三十年前是农民,后来土地被征用,他就进了工厂,什么工厂,他没说,我也没问。现在退休了,来往在苏州和北方之间做生意。做什么生意,我没问,他也没说,我看到塞在床下的买菜车上有个袋子鼓鼓囊囊。
我们都说到,改革开放四十多年,国家发展快,很多领域在世界排名,都处在第一团队。他以自己是苏州人为自豪,他说,2022年苏州GDP江苏省排名第一,全国排名第六,前十名,了不起!说这话时,他笑容洋溢,语调高亢,我百度了下,他说得非常准确。
列车一站一站驶过,闪过一片一片居民小区,小区高楼林立。看到高楼,我们谈起最近的房地产,国家为了鼓励房地产行业健康稳定发展,最近打出了房贷优惠组合拳。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房地产行情不好,但房价为什么如此坚挺?这时,长春人也参与了讨论。但说来说去,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明白,这个话题有点专业,甚至艰深,不时地被火车的轰隆声吞没。接着又谈到了东北的发展,东北本来就地广人稀,现在有很多人都南下了,这也是东北发展迟缓的一个因素。说到这里,我们不无忧虑。我觉得,老百姓关心国事了,是大好事,这是一个民族进步的表现。
下午五点半,火车到了长春。这是大站,停车又是18分钟。长春人提起行李箱,准备下车,苏州人也是到这站下车,他从床下,拉出他的买菜小车,又拉出来一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纸箱,跟在长春人后面,撂下一句“再见”下车了。说这句“再见”时,他没看着任何人,也可能是说给火车听的,从聊天中得知,他为了生意,常年在铁道线上跑。
我把双肩包背在身上,跟他们一起下车。“你也下车?”苏州人回头看见了我,便问,“下去走走。”我回答他几次了这样的话。每次停站时间长,我都下去呼吸下当地的氧气。至于每次都要背上包,是因为包里有笔记本电脑,电脑谈不上是贵重物品了,但电脑里有我写给江山的文,岂一个“贵重”了得。人出站时,都激动地向前,顾不得身后。站台上,铁道旁,秋风阵阵凉。他们没注意,我跟在他俩身后走了一会儿,聊作短暂的送别。
再上车后,车厢里似乎安静多了。两个上铺的一老一少,仍然坐在过道茶座上,不言不语,望着窗外。说句话,对他们来讲,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们要将沉默进行到底。
我突然觉得很无聊,但我好像回到了曾经上大学坐火车那会,喜欢满车厢穿堂溜达。走到硬座车厢,突然脚踩在一位大爷的脚上,看样子,他刚上车。我刚想说“对不起”,大爷怒目相向。原来我把他啃着的一只烧饼碰掉了。还是坐下道歉吧。原来大爷是趁有闲工夫,跑几趟山货,不大的兜子里盛着榛蘑、榛子之类的东西。他说,日子不是愁什么,但总想找到当年给老伴买礼物的感觉,他必须亲自挣钱,养老的钱,老伴掌管的,不好动。我觉得他这是借口,日子对于他并不宽裕,但他不说出。我帮捡起时,知道他啃的烧饼是凉的,脏了,只好扔掉。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也像他这样,为了生活,一次次带山货进城。当下的“带货”都是动动嘴皮子,可那些老人,我的父辈们,是要跑断腿的。
想到这些,我觉得鼻子一阵泛酸,眼睛有些湿润。
我离开大爷,正碰上从列车售餐的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便毫不犹豫买下一盒盒饭。返回时,无声地塞给了大爷,大爷站起吆喝着“小兄弟,你这是干哈,干哈!”是啊,一盒饭能够表达我的歉意吗?不过,能够让大爷吃上一盒热饭,我用热心温暖了乡愁。
回到自己的包厢,看见黑龙江女人离开了自己的中铺,坐在了苏州人空空的下铺上,手里还旋转着一盒泡着的方便面,她用纤指捏着盒盖,但红烧牛肉的味道还是泄漏出来。一天下来,她只吃这一顿饭,从她有些发胖的身材来看,这样做着实令人感动。
有人不想吃饭,为了减肥;有人巴不得自己肚子撑起来,胖起来。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
她很健谈,跟我说也在终点下车,然后换成2小时高铁,有人开车接她。我不要怎么好奇和发问,她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像倒豆子似的。老公在上海开饭店不成,打烊,她回老家林场,儿子在那里开饭店,不放心,回来看看。最感欣慰的是,老公在上海一家船厂上班了,工作还不算累,赚钱还不算少。这是我职场三十七年没实现的愿望,在他这里实现了,为他高兴。这时车厢抖了一下,铁轨都羡慕不已。
两小时后,在哈站,我和她微笑话别,她将继续她的旅程。我则将在哈逗留,和回忆缠绵一晚。坐出租车去酒店的路上,路灯璀璨,行人川流不息,忽地想起一路上那沉默寡言的一老一少,像一对父子,他们去了哪里,人生旅途,我们曾彼此陪伴,无声胜有声,我忽然感觉,我们之间畅谈了一路。
出了大学校门,觉得自己是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也难免有点骄傲。其实,待在自己的天地里,还是封闭的。一路北上,所见所闻都是些小事,但那是真正的生活,我懂得了每个人的出行,带着不同的心情,肩负着各自的人生使命。
乡愁是什么,我再次追问自己。乡愁,是一种被放在一个空间里时时遇到的人,是经过的故事,一趟北上的火车,总能把每个人联系在一起,乡愁就在各种关系里滋生。等到了家,乡愁又会把我放在亲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