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呆呆看窗外，雨，点点滴滴，润在玻璃上，连绵不绝。
　　 闺女看我无聊，拿来一本厚厚的相册，让我打发寂寥的时光。
　　 大多数照片只能勾起我模糊的回忆，不能让我挣脱无聊。寻寻觅觅，有几帧跃入眼帘，让我疲沓的大脑倏地亢奋起来。
　　
　　 二
　　 初夏的那个傍晚，太阳给大地涂上一抹红。
　　 放学了，学生们叽叽喳喳，班长韩宏大喊：“第一组的同学搬二十张桌子到操场上，剩下的同学搬五十条凳子，快点！”
　　 我在隔壁办公室受到扰动，不过，我并不烦心，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哄闹是喜悦和兴奋所致，是青春活力的迸发，是情不自禁。
　　 我继续批试卷，这是最后的模拟卷，学生下周就要奔赴考场了。人干事到最后总有疲沓的嫌疑，脱不了虎头蛇尾的毛病，可我面对着这最后一卷反而更加珍视，我努力看清楚每题解答的步骤，看仔细步骤里的每个字符，给学生做最后的指导和帮助。因此，我感觉这次考卷比以往的所有考卷都沉甸。
　　 “李总，就差你了！”噔噔噔，学习委员张明跑进办公室，高喊。
　　 我这个班主任——李总，赶忙放下试卷，还没离开座位，他就拽住我，往楼下冲。
　　 操场上，太阳的余辉把一切染成金灿灿。
　　 学生们在操场上集好了队。第一排是女生，蹲姿，个个像含苞待放的鲜花——哟，我似闻到了花香。第二排放一溜空凳子，是给老师留的位子，哦，我是第一个到的，学习委员“就差你了”的说法显然是在邪乎我，不过我并不怪他“谎话连篇”。作为班主任的我是这个班的老总，应该第一个到，来组织今天这欢快而又庄严的活动。不过，这帮孩子已经有了自我约束能力，自我组织能力，自我折腾本领，不需要我事无巨细。第三排也是女生，她们站在空座位的后面，像是竖起的花栅栏，正迎着一抹彤红的阳光，半羞半涩地摇曳着——哟，我似在花丛中漫步。第四排站在凳子上的是男生，他们突然“长高了”，成了挺拔的战士——哦，我似军训场上威严的教官。最后一排是站在桌子上的男生，他们倏地成了“巨人”，个个超过姚明，只是还没姚明厚实，可他们的精气神不输姚明——哟，我似指挥巨人的“超人”。
　　 看着这帮孩子，我猛然间又觉得他们更像雨后春笋——我只是护笋人。
　　 不用我吩咐，各科课代表把各科老师连推带拉地请到操场，坐在第二排。当然，班长韩宏也明白要邀请学校领导，并让领导坐中间，以彰显他们的尊贵。
　　 我要等领导、老师坐好之后才能入座，他们是宾客，礼当先坐，我这个主人凑在第二排的某一端就行了。
　　 就在我准备凑合的时候，令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班里长得最结实的体育课代表方华从我身后突然抱住我，扭转180度，腾移到第四排，第四排的学生唰唰唰跳下凳子，留出一条笔直的通道。方华拉我踏上通道，把我摁到最中间的空位上——这个位置的凳子比学生的凳子高出很多，显然是给我特别准备的，我坐在凳子上的高度远超我前面的“花栅栏”，能悠然地露出老脸，遥望前方。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卖家具的学生家长给我专一订制的，现在还珍藏在我家里，闲暇时爬上去，坐在上面还有高高在上的快感，俯视室内，一览众山小。
　　 那天，坐在凳子上的我感觉一下子高耸入云端了，不过，身材瘦小的我还是没有两边站在凳子上的学生高，我就像绝对值符号|a|里面的小a——刚入学时，他们的个子才到我的脖颈呢，嗨，这些“春笋”似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了。我身后的“巨人”高大威猛得似一道铜墙铁壁，呀，我被他们紧紧包围了。
　　 左右两个学生搂住我的肩膀，后面一个学生扼住我的脖子，前面两个学生分别锁住我的左右手。我陷入他们的“枷锁”之中，成了插翅难飞的“俘虏”。
　　 时光荏苒，毕业照的颜色黯淡了许多，可这些包围者依然历历在目，每人都有让我不能忘怀的故事。
　　
　　 三
　　 扼我脖子的男生叫王杰，想起他，我现在还心有余悸。
　　 这孩子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话像蹦枪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跳。上课，他伏桌而憩，鼾声如雷，口水横流。喊醒他，抬头后瞪着惺忪的眼睛，旁若无人地扫视一下，接着倒头继续小憩，老师无计可施，只能唉声叹气。同学们戏称他王鼾雷。
　　 作为班主任的我找他谈话时，他翻眼瞅着我，悠然地抖抖腿、撇撇嘴、哼哼鼻，不惊不惧。我气得胃痛，可我也明白这个问题孩子一定有其产生问题的深层原因，孩子是无辜的。我要到他家里家访，他坚决拒绝。我拍拍他的肩膀，平静地说，家访不是告状，是了解情况后，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他显然不相信我的“鬼话”，不告诉我他家的详细地址和他父母的联系方式。我苦口婆心，滔滔不绝。他漫不经心，一语不发。
　　 看着他天天沉睡，我急不可耐。怎么办？要赶快采取行动。
　　 放学了，王杰从课堂的沉睡中苏醒，揉揉惺忪的眼睛，晃晃悠悠走出校门。我伪装好自己，缀在他后面。他穿街走巷，来到游戏厅，一头扎进去。我守在对面马路边的阴影里，静待。丝丝寒风让我颤巍巍，可我不敢怠慢，盯着游戏厅大门，目不转睛。四个小时之后，疲惫不堪的他走了出来，和两个“朋友”去吃烧烤，喝了几瓶啤酒和一罐饮料。看着他胡吃海喝，我的肚子也咕咕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没吃饭，一摸口袋，走得匆忙，忘了带钱。我不得不忍着，看他们大快朵颐。他们吃饱喝足了，又嘀咕了一会，像是探讨游戏里的问题，也像是相约明天的事情，或者是策划如何筹集以后的活动经费。最终，他们都心满意足地笑了，各自晃晃悠悠回家。
　　 呀，他家里没人，除了他自己。我不了解情况，不便贸然进去，就决定在外面守着。丝丝寒风透过单薄的衣衫，我不停地打颤。
　　 三更半夜，一个男人急匆匆回来。我上前打招呼，他大惊。我说明来意，他感激不尽。他是王杰的父亲，司机，生活很不规律。通过和他交谈，我才知道他妻子在外打工，俩人聚少离多，渐失感情，都有了外遇，正闹离婚。
　　 问题严重！心急如焚的我提出要他好好照顾王杰的生活，不能让王杰一人在家。他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显然在糊弄我。我不放心，又和他定了口头“协议”：第一条……第二条……第八条……他哭丧着脸，艰难地答应了。临走时，我还强调，今后我会常来，督查这些条的执行情况。他木然地点头，鞠躬致谢。
　　 第二天，我联系上王杰的母亲，想请她回来面谈。她以各种借口为由推诿。这样的家长我见多了，不感到惊讶，还是苦口婆心地向她说明厉害关系，说明孩子对她的价值，说明她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说明家校联合的必要性、紧迫性、有效性等。我把所有的情况、理由都倾泻出去，侃侃而谈，推心置腹。她当然无理反击，承认我完全正确，可她心灰意冷，还是不愿意回来承担责任，竟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
　　 老师的能力和手段是有限的，面对这样的家长，常感到无能为力，痛心疾首。可我没有放弃的理由。
　　 周六坐车，颠簸一天一夜，到了另一座城市，晕车的我吐得一塌糊涂。可我不能歇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马不停蹄地寻觅，终于找到了王杰的母亲。
　　 这个精瘦的女人大惊失色，上下打量着我，不相信我是她儿子的老师。我掏出身份证和教师证，她的脸刷地红了。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被打动，和我回到老家，同丈夫暂时搁置争议，重新开始共同抚养孩子。
　　 王杰慢慢走出混乱的生活，上课时鼾声渐少，口水不再洇湿书本。同学们也不叫他王鼾雷了。
　　 和王杰接触多了，我们成了忘年交，我的家就像他的家，他的家我也常去作客，吃一块饼，喝一碗粥，都是开心的，甜蜜的。我们两家人有了越来越多的话题，他在我和他父母面前不再顽劣和抵触。他晚上不再进网吧，课上不再睡觉，基本能聚精会神，有些科目的成绩进步巨大，对那些暂时还比较困难的科目也愿意去慢慢补习。他每天进校和离校时都和我打招呼，若见不到我，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我当然也是。
　　 十几年过去了，这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一名出色的技工，多次在技能大赛中获奖。
　　
　　 四
　　 搂我左肩膀的孩子叫樊俊，他的故事也奇葩。
　　 这孩子胖墩墩、慢吞吞的，家境富足，有花不完的钱，生活优渥的他无忧无虑，上下学宝马专车接送。宝马的档次高，我说不清楚高到啥程度，就是亮闪闪晃人眼睛的那种，一看就知道高大上，一辆顶普通宝马几辆。他懒洋洋地从车里钻出来，如蜗牛般向教室一步步挪去，嘴里嘟嘟囔囔，在埋怨司机：咋不送到教室门口呢？显然，从学校大门到教室这一段可以忽略不计的路程他也不愿意自己走。确实，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竟然气喘吁吁了。这让司机很不安，照顾不好少爷可不是闹着完的，但怎么办呢？司机发挥自己的神通，搞到了车辆特别通行证——红色的，跟教育局局长的一个档次，门卫见到立正敬礼，抬杆放行，宝马长驱直入，直达教学楼下。
　　 樊俊下车后带着两个包，一个是干瘪的书包，一个是盛满吃喝玩乐等用品的大包裹。司机从后备箱里取出，把它们放到教室的门槛上，樊俊只要提几步就进教室了。可他不紧不慢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开始喊哥们。哥们闻喊，一哄而上，把两个包护送到他的座位上，而他甩着手，慢吞吞走在后面。
　　 后来，哥们一见宝马到了，不需他喊，就呼啦围上去，提书包，抬包裹。他们的劳动当然能得到奖赏，且是现赏——立刻分点吃的，拿点喝的。
　　 组内分给樊俊的工作，他自己不干，比如扫地。在家里，所有活都是保姆完成，他的脸都是保姆洗，他那白嫩的手一尘不染，哪拿过扫帚啊。他笃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决定雇人干，价格面议。每次哥们一哄而上帮他，干得很起劲，干完就有“工资”或“饭局”，及时兑现，从不拖欠。如此以来，每有劳动，他都倒背着手来回巡视，指指点点，批评“工人”态度马虎。每次评比，他值日的成绩都是优秀，不断得到学生会的表彰。
　　 这样的孩子是养尊处优所致，可养尊处优的环境又不是老师能改变的。
　　 怎么办？我在苦寻对策。
　　 樊俊过生日，邀请他的哥们参加。
　　 生日那天晚上，宴会厅里灯火辉煌，宾朋满座，轻音乐婉转低徊。当“生日歌”唱响的时候，哥们拿出礼物，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拿出不菲的红包。
　　 我突然出现在樊俊面前，他和他的父母都很惊讶，十分尴尬地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当然也拿出礼物，啥呢？箱子，正面印个大大的红心，心的下面是无数双张开的手——班徽；背面印着“金钱有价，爱心无价”的宣传语；两边印着“祝樊俊生日快乐”，“祝樊俊前程似锦”。我们班成立了“互助基金”，箱子是用来筹集基金的。
　　 我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信，念道：亲爱的樊俊，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师代表自己和全班同学祝你生日快乐！老师知道你今天又长了一岁，在岁月的年轮上又多了辉煌的一圈。在老师的眼中，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你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了，是新时代的一名中学生了，老师相信你能够树立自己的理想，能够珍视自己的未来，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能够独立完成自己的任务，能够脚踏实地干好每一件属于你的小事，能够融入班级这个大家庭，能够为这个大家庭贡献出自己更多的力量和智慧……总之，祝你在我们班里幸福快乐、茁壮成长！老师确信，那个叫樊俊的学生，一定人如其名，将来会成长为一个对家庭、对集体、对社会有着无比爱心的俊杰……
　　 念完之后，我把信送到樊俊手里。大家面面相觑，我则微笑着，充满期待地看着樊俊。
　　 掌声四起。
　　 有人嘀咕，老师说得在理，这样过生日才有意义。
　　 樊俊和他的父母都满脸通红。
　　 从那以后，樊俊的生日都简办，他的父母把节约下来的钱捐给班级的“互助基金”，还在我们学校成立了“贫困生救助基金”。
　　 那个少爷般的樊俊慢慢变了，变得能迈开腿走自己的路了，变得像个标准的中学生了。
　　 樊俊后来被选为我市的爱心大使，多次参加爱心联谊活动。他现在已经接手家族企业，干得如火如荼，对“贫困生救助基金”的投入力度也更大。
　　
　　 五
　　 搂我右肩膀的孩子叫高尚，他的故事也令人记忆深刻。
　　 高尚的父亲是副市长，母亲是局长，七大姑八大姨或科长或股长，没白丁。他觉得自己身份尊贵，不把班干部放在眼里，对组长的吩咐爱答不理；对班长的要求嘻嘻哈哈；对老师布置的作业马虎了事；对我这个班主任也阳奉阴违。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父母的官阶比我这个班主任不知大多少倍，显然高尚也感觉到了这样的差距，认为我奈何不了他。如何化解这孩子心里的浓浓官味呢？正面说教显然不能奏效，训导他父母更不现实。
　　 怎么办？我陷入痛苦的思考。
　　 期中考试之后，要开家长会，主题是“如何让孩子健康成长”。这似乎与考试关系不大，一般而言，考试之后的家长会都是成绩分析会，表扬优秀，督导后进。不过，我还是固执己见地要讨论学生的“健康成长”问题，并力邀高尚的父亲到场。多次和他父亲的秘书联系，秘书答应了邀请，但秘书说副市长很忙，不能保证参加。我和秘书恳求，家长会的时间以副市长的空闲时间为准。我知道副市长的任何一次会都比我的家长会重要，我的会要给副市长的会让路。但我也认为家长会对任何家长都很重要，副市长既然是家长，就必须参加，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