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那天，家长坐满会议室，都在窃窃私语，讨论考试成绩。开会时间到了，高尚的父亲没来。在等待他的过程中，其他家长怨怒家长会不准时，颇有微词。我按捺着急切的心情，坚定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焦急难耐的我翘首以盼。突然，进来两个人——高尚的父母共同到场。惊喜不已的我故作镇静，把他们安排在事先备好的家长区座位上，没有特殊化，也没介绍他们的身份。主席台上只我一人，宣布家长会开始，今天不分析期中考试，而是讨论如何让孩子健康成长。一阵嘤嘤嗡嗡，家长们面面相觑。我提高嗓门说，教育最重要的是关注孩子成长的历程，而不仅仅是分数，为此我邀请了三位德高望重的代表参加今天的家长会，有请！
　　 三位耄耋老人走进会议室，尽管大家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地鼓掌。高尚的父母瞪大眼睛，忘了鼓掌。
　　 我向三位老者鞠躬，接着介绍道，这位是普通农民，可憨厚朴实的他培养出一位副市长；这位是普通工人，可勤勤恳恳的他培养出一位女局长；这位是默默无闻的农村教师，可他在山村耕耘40年，桃李满天下，最得意的弟子是那位副市长和那位女局长。你们想知道他们怎么培养出如此优秀人才的吗？
　　 大家情绪高涨，热烈鼓掌。
　　 我请他们坐下，我则站着，神情严肃地说，下面请他们说说教育成功的奥秘。
　　 台下鸦雀无声。
　　 他们讲到溺爱问题，家风问题，家教问题……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问题，经过他们的口讲述得质朴无华，说到了家长的心坎上，说到了教育的症结上，同时，他们也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指出了行之有效的破解方法——树立良好的家风，父母要以身作则，培养习惯应持之以恒，对孩子的无理要求应断然说不……
　　 没有任何修饰的教育尽管有点土气，但道出了教育的真谛，让家长佩服。
　　 掌声不断。
　　 高尚的父母自始至终满脸通红，最后竟耷拉下脑袋。何许人有如此神功让副市长、局长夫妇汗颜？
　　 一个是副市长的父亲，一个是女局长的父亲，另一个是他们的启蒙老师。
　　 散会后，高尚的父母紧紧握着我的手，表示坚决支持我的工作，今后一定准时参加家长会。
　　 那以后，高尚的特权完全被取消，官少爷的腻味被铲除。听说他现在成长为一名公务员，对人民服务得很周到。
　　
　　 六
　　 锁我左手的女生叫吴英，她的困难一言难尽。
　　 她父母都是残疾人，属特困家庭，靠救济过日子。她父亲走路蹒跚，但能勉强工作，政府让他在垃圾站干活，挣点钱补贴家用。这孩子从小在垃圾站长大，浑身脏兮兮的，无论怎样洗总能闻到一股异味。同学们都不和她同桌，她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沉默寡言。
　　 这孩子是自卑的。我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她家庭的现状，对她的帮助弄不好会被她认为是廉价的可怜与同情，若号召同学和老师大张旗鼓的资助她，会增加她的自卑感和孤独感。
　　 怎么办？我又在忧思中煎熬了。
　　 有个星期天，我特地带她去一个地方，那里荒草萋萋，道路崎岖，房屋老旧得东倒西歪。下了车，我们走了很长一段磕磕绊绊的路，才来到三间土房前。土房的大门是木板做的，多半腐朽，裂缝很大，从外面可以透视屋里。
　　 她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推开门，迎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们来到里屋，看到一张床铺——草铺，周围用土坯圈住，坯已风化，草也腐烂。
　　 我指着它，不紧不慢地说，我小时候就睡在这里，夏天虫蚊横生，冬天地寒彻骨，身上生满虱子……当年，我父亲有病，母亲担着这个家。我兄妹四人，每天只吃一顿饭，翻山越岭去上学。看着家里实在没办法，作为老大的我想下学。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厉声呵斥我是个没出息的混蛋。母亲的坚毅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我加倍努力学习，最后当了老师，工作好几年才还完上学时的借款。父母过世后，我把房子一直维修着，让它成为我生命历程中永久的记忆，成为教育我孩子的好素材。其实，你现在比我那时好多了，有政府的大力帮助……
　　 她红着脸，眼里闪出亮光，坚定地点点头。
　　 没有更多的说教，回来的路上，我们沉默着。
　　 从此，她走进了班集体。听说，她现在是个开朗且乐于助人的社区工作者。
　　
　　 七
　　 锁我右手的女生叫胡玲，她呀，命运真是多舛。
　　 她父母都在地震中去世了，她也被砸成残疾，寄养在姑姑家。我去家访，她姑姑忧心忡忡地说她割过腕。呀，孤僻消沉的她在悬崖边徘徊！
　　 怎么办？我陡然焦虑起来。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连续失眠。我不想以身体健全者的感受向身体残疾的她发出高高在上的直接说教，那样适得其反。
　　 思来想去，我思忖着用其他方式开启那扇孤僻的心灵之窗。
　　 首先，我找来有关海伦、霍金、张海迪等伟人的书，借给她看。等她还我书的时候，我问她有何心得。她只是看着我，泪眼汪汪地蠕动着嘴唇。虽然没说话，可我知道她已经有了体会，眼泪说明一切。
　　 接着，在假日里我选一些学生，当然包含胡玲，去孤儿院慰问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子。孤儿院是国家投资兴建的，设施齐全，干净卫生，费用全免。孤儿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嬉戏，打乒乓球、踢毽子、作游戏……他们在快乐中茁壮成长。
　　 回来后，我问她有何感受。她红着脸，无语。我知道，脸红就说明有感受。我平静地说，这些孩子没有亲人，可他们并没有消沉啊！而你还有姑姑呵护呢，怎么就走不出阴霾呢？她点点头，可依然郁郁寡欢。
　　 后来，为了让胡玲更快走出阴霾，苦思冥想的我寻思到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孤儿院的院长，请她给胡玲做思想工作。
　　 院长用平和的语调，给胡玲讲了一个故事：在洪灾中，有个襁褓中的女婴被救起，可水灾致她瞎了一只眼，还永远失去了双亲，可她在社会的关怀下，一步步长大，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自愿来福利院工作，一干就是十多年……
　　 听完故事，胡玲知道故事里的女孩就是院长。她望着院长，上齿咬着下唇，泪眼汪汪。显然，这个故事让她感触颇深。
　　 最后，为了让这样的感触进一步得到巩固，我又寻觅到一个经历非凡的人——残联主席，请他给她做思想工作。
　　 残联主席也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在自卫还击战中，一个年轻战士在冲锋陷阵时踩到地雷，炸断了双腿，昏迷过去。一阵大雨袭来，他苏醒了，庆幸自己还活着，自己挣扎着给自己包扎好，忍着剧痛，抓起身边的手榴弹，尽全力扔向敌人的战壕。然后，借着黑夜和硝烟的掩护，爬回自己的阵地。天亮了，战友们发现奄奄一息的他，并看到他身后连绵不绝的一条血路，都痛哭起来。这个战士被救活后，永远失去了双腿，但他对着所有人微笑，他说他是幸福的，因为他还活着，还有未来，比起牺牲的战友……孩子，每个生命都是脆弱的，可生命在意志力的驱动下也能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所以生命又是顽强的，多彩的，灿烂的……
　　 胡玲看着主席空洞洞的裤腿，猜到故事的主人翁就是主席，惭愧地低下头。
　　 渐渐地，我从她的作文中看出，她已经理解人生的路总有坎坷，要让不能改变的坎坷沉淀下去，积累成丰厚的垫脚石，利于走好后面的路。
　　 日子一天天流逝，她的话语慢慢多起来，把我、院长、主席等都当作了亲人——似父母般的亲人。
　　 又一个女孩迷途知返了。听说，她后来入了党，成了残联的一员，为公益事业不知疲倦地奔波着。
　　 那个做V字手势的原来身体孱弱，后来我……
　　 那个擅于交际的宣传委员原来性格怯懦，后来我……
　　 那个健硕的市长跑冠军原来是个走路都气喘吁吁的小胖堆，后来我……
　　 那个……
　　
　　 八
　　 看，照片上的每个孩子都有鲜为人知的故事，他们经历故事里的风雨洗礼之后变成了一朵花、一棵树、一根竹……瞧，我居在照片的中央，像坠落在花丛中，漫步在树林间，荡漾在竹海里……
　　 呀，我浑身热起来，走出病房，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觉特爽，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街上。
　　 细雨纷扰着我的面颊，带来点点寒凉，我这才想起来外面下着雨，但我没带伞。不过，我不在乎这毛毛细雨的侵扰，继续往前。我的手似乎不再颤抖，腿也有了力量，浑浑噩噩的脑袋也清晰了，虽年逾花甲，但并不老朽，还能在风雨中跋涉。看看打着伞、弓着腰前行的中年人，我觉得自己比他们还年轻——嗐，中年人咋这样不经风雨呢？又瞅瞅缩着脑袋等公交车的年轻人，我不禁发笑，觉得他们头怕淋雨，脚怕粘泥，久而久之怎么能不体孱身弱呢？哦，我比年轻人还有活力——嘿，我确实不老，我敢肯定。
　　 迈开流星大步，雨丝被我带的风袭扰着，飘逸开去，给我让出一条前行之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嗐，往哪走都无所谓，只要不呆在憋人的病房里，我就是愉悦的，活泼的，年轻的。
　　 走了好一会，燥热起来，我被雨丝打湿的头发上蒸腾着热气，像烟雾缭绕的峰顶。
　　 我没停步，继续大步流星。不一会，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我撩开额前几绺湿透的乱发，抬头看，哟，高高的门楼，紧闭的大门，十分熟悉，无比亲切。哦，到了我的学校。我晃着大门，没人应，门卫老王不知去了哪里，他工作一向认真，从不脱岗，每次见到我都说李老师好，我每次都向他点头致意。可今天他怎么啦？向校园里张望，只有树叶随风雨飒飒作响。咦，今天怎么没喧闹声呢？哦，肯定在上课，呀，不好，我迟到了，怎会迟到呢？我是个从不迟到的老师啊，今天怎么啦？
　　 正在懊悔的我扭头四下寻老王，啊，不好，一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人怒气冲冲地向我扑来。瞧她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知道她体力不行，还不如我这个花甲之人呢。
　　 她狠狠地瞪着我，眼珠子都蹦出来了，她谁呀？瞪我干嘛？躺在病床上天天看相册的老头能惹谁呢？
　　 哟，她是我闺女！
　　 “你不是去上班了吗？”我有点怵她，便笑脸相迎，小心翼翼地问。
　　 “医生打电话给我，说你不见了，我还上班？”
　　 “那，那你跑这干嘛？”
　　 “抓你这个逃犯！”
　　 “你咋断定我来这了？”
　　 “一个不打麻将、不逛街、不遛狗、不钓鱼、不闲扯，只顾教书、爱校如家的糟老头，不来这，能到哪？”
　　 “嗯，我的病好了，不去医院了，行不？”
　　 “回去问医生吧。唉，你这个逃犯一辈子没请过病假，都是把病拖到寒暑假治，治得差不多了，一开学又夜以继日地干，再攒成更严重的病，到下一个假期治。这不是你的人生规律？”
　　 我耷拉着脑袋，说：“这次真好了，可以回来上课了。看，今天我迟到了！”
　　 “迟到了？现在是假期！”
　　 “假期？”我不信。
　　 闺女把手机上的日期在我面前展示。哦，真是假期。刚做完手术不久，记忆力特差的我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不过，我又赶快抬起头，信心满满地自言自语，没迟到，我怎么会迟到呢？
　　 我跟着闺女，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病房。刚躺下，哎呦，腰痛，手抖，浑身软得如面条。
　　 闺女给我测体温，39.5℃。我不信。
　　 闺女咬牙切齿道：“你教了一辈子科学知识，现在怀疑水银的热胀冷缩？”
　　 我哑然。
　　 闺女看着毕业照，训斥我：“革命同志，最后一届学生已经毕业了——你也彻底毕业了。”
　　 病友老唐疑惑地看着我闺女。
　　 闺女笑笑，解释说：“唐伯，你不知道，我爸去年就光荣退休了，可他要把这届带到头，就又分文不取地多干了一年。现在学生已经毕业了，可他还认为学生在上课呢。哎，我爸不仅身体有病，精神也有病——得了上课成瘾症——也许永远都治不好啦。”
　　 我退休啦？真的？39.5℃的我瞅着窗外，秋雨绵绵，倍感无聊，手里紧紧握着那本沉甸甸的相册，目不转睛地发呆。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