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父亲的激情燃烧岁月(散文)
一
父亲临终时,已神志不清,仍喃喃自语:“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可见,三面红旗给他留下的印象,多么深刻。或许,这也是他壮怀激烈的生涯,至死难忘。
然而,早在青少年时期,他就不甘落后了。他读过私塾,有高小文化,却在乡下耕过田,种过地,烤过酒,也在县城卖过酒,还在川江当过纤夫,在猪鬃厂做过工,阅历丰富,文武双全。回忆解放前的生活,他说最苦是扯船子。我所听到的《船工号子》,便是他闲暇之余唱的:
“嘿清风吹来凉悠悠嘿嘿
连手推船下万州嘿嘿
有钱人在家中坐嘿嘿
嘿哪知道穷人的忧和愁
推船人本是苦中苦嘿嘿
嘿风里雨里走码头嘿嘿
……”
其实,在重庆大厂也苦,备受奴役与压迫,但他接触到了地下党,曾与其他有志青年一道,投奔延安,靠近潼关,国民党军队严密封锁,无奈折转,遗憾不已。
二
没能奔赴前线,留守后方,他也投身革命,追求进步。特别是兵荒马乱时,他潜返老家,传播共产主义思想。彼时,穷乡僻壤,山路远隔,土匪凶狠,保甲长为非作歹,不时听闻枪炮声,人们诚惶诚恐,朝不保夕。父亲发动群众,抗粮抗捐,抵制地主恶霸欺压,迎接解放。童年,我还看见他的一把老猎枪,悬挂在烟熏火燎的土墙上,锈迹斑斑。
1949年冬天,父亲刚满二十八岁,共产党派干部来了,召开村民大会,宣布成立农会,开展清匪反霸。随即,查田定产,划定成分,减租退押,算剥削账,均分土地,至1951年春,土改基本结束。他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绝不打退堂鼓,被组织委以重任,担任邻乡土改工作队长,圆满完成任务后,又主动回家当一个农民。
接着恢复国民经济,抗美援朝,三反五反,从1953年起,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开始,一场狂飙突进运动拉开序幕。农村食堂化,吃饭不花钱,向共产主义过渡;全民大炼钢铁,家家户户献出铁锅,集体森林砍伐一空,结果三年自然灾害,让大伙吃尽了苦头。小四清大四清、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等又接踵而至,父亲也裹挟其间,经受住历次考验。
父亲为人耿介,相信领导,廉洁奉公,却因账目不清,自掏腰包,弥补欠款,致使家贫如洗。他兼任生产队出纳,不知有多少人巴结,可差错出现,墙倒众人推,队长也翻脸不认人。父亲背了黑锅,极为郁闷,借酒浇愁,还打骂孩子们,与母亲吵架。不过,勤俭本色不丢,夹着尾巴做人,直至2005年病逝。在全队同代人中,唯有他寿年最高。
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母亲种了点自留地,被队长揪住不放,当作典型批斗后,气得卧病在床,父亲也黑着脸,在队里更说不起话。全家人都抬不起头,纵使土地下放到户,心里还蒙一层阴影。后来,二哥参军,我考中专,双喜临门,扭转艰难困境,父母才扬眉吐气。
父亲不是党员,可他的觉悟,超越普通老百姓。他年轻时究竟贡献多大,我们所知甚少,但熟悉的人说,他这一辈子亏得很,若不回农村,起码是县处级领导干部,儿女安排妥善。父亲从不评功摆好,也不后悔所作奉献,却坚信时势造英雄,个人不过是一粒沙,大浪淘尽,幸存河滩,化为泥土,培植花草,生长树木,不负年华,便不错了。
病危住院期间,父亲还在看刚出版的《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出院后,住我家,也整天坐在床边窗前,翻阅上下两册1800页130万字的大部头,健康者包括购买此书的我也缺此毅力。我不知他读完没有,心情如何,有何感想,但对他的影响巨大,每翻一页,回顾往事,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历历在目,恋恋不舍。
没过半年,父亲走了。现在,我看着这本旧书,尚能感受余温,此乃他生前留下的,还有他的喃喃自语,把我唤回父辈乃至祖辈的时光。在这一片神奇土地上发生的事件,是子孙后代永远也不该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