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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宝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陈圩拐一带就小有名气了。
　　 按说他所从事的手艺并不怎么了不得。在三百六十行中，补锅虽也能算上一行，但也许根本就排不上什么位次。不过他却把这个位次抬高了。在补锅之余扯闲的时候，钱宝根问围着的一帮人：“你们说，三百六十行，谁为首？”“当官。”有人抢着说。钱宝根摇摇头：“不对，应该是种田，民以食为天，连饭都吃不上还当什么官？”“谁第二？”他又问。片刻，他看没有人回答，就说：“粮种出来需用锅煮成饭，造锅的应该排第二位。”“谁是第三？”他又问。“该不会是补锅吧？”有人试探着答。“正是。”钱宝根满意地笑了，煞有介事地说，“三百六十行，补锅排老三，这是明摆着的，锅有了洞不补上，米不全漏到锅膛里去了？”
　　 众人虽认为钱宝根是在上演王婆卖瓜，但细想想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是啊，这一带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哪一户没要钱家补过锅呢？
　　 钱氏补锅在陈圩拐独一无二。自钱宝根的老太爷的老太爷开始，钱氏就开始补锅这门子手艺了。据说此前是一户姓陈的人家补锅，陈家没有儿子，招了钱宝根的老太爷的老太爷做上门女婿，改了陈姓，将补锅手艺传给了他。后来陈家老人去世了，钱宝根的老太爷的老太爷又恢复了钱姓，这门手艺也就归了钱氏，一直传了下来。也许是因为钱氏几代男丁不旺，代代一脉单传，也许是因为补锅获利微薄，众人不屑为之，陈圩拐木匠、瓦匠、漆匠遍地开花，补锅的始终只有钱家。这一带的人家，遇到锅坏了，要是不打算换口新锅，首先想到的就是等钱家人来，或是用头将锅顶着到钱家门上来补。
　　 钱宝根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钱疤子跑东跑西了，钱疤子右眼角有块鲜亮的疤，那是他补第一口锅补砸了，被他老子用小锤狠敲了一下留下的印记。钱疤子有三个儿女，前后两个都是女伢，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第三胎终于等来了个儿子，极宠惯，起名叫“宝根”，意思即钱家的宝贝，钱家的命根。那时钱疤子外出补锅靠两腿跑，范围大跑不过来，就今天跑东圩，明天跑西庄。一开始，他挑着儿子走，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儿子在另一头柳筐里坐着。后来钱宝根就自己跟着跑了。钱宝根跟着他父亲就像一条小狗，一会落在后面，一会儿又突然一蹿，溜到前头去了。有时他学着父亲，张开稚嫩的嗓子喊：“补锅唻——补锅啊——”人们听了都笑着说，大补锅的带着小补锅的来了。待到钱宝根上小学的时候，由于自由惯了，受不了学校里的那份拘束，便常常逃学，跟着父亲补锅。有时一大早钱疤子刚准备动身，他上前抢过工具包，说：“爸，我来拿。”拎起包就在前面跑了。有时悄悄跟在父亲的身后，等被发现的时候已快到学校放学时间了，还上什么学？他成绩一直很差，老师家访对他父亲说：“伢子要以读书为主。”“当然，当然。”钱疤子忙点头说。那时正是“读书无用论”泛滥的时候，钱疤子尽管也希望儿子用心读书，但同时又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荒年饿不死手艺人，钱家几代人不都靠这补锅手艺过来了？因而许多时候他也就由着儿子了。
　　 钱宝根子承父业的时候是十五岁。那一年春天，钱疤子的一条腿残了。关于他腿残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钱疤子自己说的，那天他在陈寡妇家补锅，正好陈寡妇的姘头郭侉子从柴滩上放鸭归来，就留他吃晚饭。郭侉子酒量大，左一杯右一杯地敬他，就把他灌醉了，半夜里摇摇晃晃回家，过桥时一只脚卡在了木桥缝里，用力一拔，就把脚筋刮断了。另一种是他人传说的。说那天钱疤子在陈寡妇家补锅，后来竟补到陈寡妇身上去了，两人正在床上粘乎，郭侉子一头回来了。郭侉子是一个莽夫，岂能容得了？一怒之下，就将钱疤子一只脚筋挑了。是是非非，外人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钱疤子残了。其时，钱宝根正上初二，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了，但钱疤子怕庄上闲人多，有人会趁机填了空子，把生意接走，就叫儿子停了学。而钱宝根正求之不得。
　　 钱宝根接父亲班不久就表现出与他父亲的显著不同来。他不再像他父亲靠两条腿跑了，钱疤子把圈里的一头肥猪卖了，凑钱给儿子买了辆“长征”牌脚踏车，这样钱宝根外出补锅就便捷得多了，也轻松悠闲得多了。钱宝根补锅也不再像他父亲那样单一化。当初上学他成绩不好，那是他不用功，并不是脑袋瓜笨，他的头脑要比他老子活络好使得多。他不只局限于补铁制、钢制、铝制的锅盆，他还学会了给人家换钢筋锅底。少数条件好的人家开始使用电饭锅，有的人家电饭锅坏了，他试着用在初二时似听非听、零星得来的电学知识为人家修理，一些小毛病居然被他“治”好了。他还给人家在碗、碟上刻字，乡下人不比城里人，家里有大事不到饭店去办，相互借碗、碟是常事，为了不搞混，便在碗、碟上刻上名字。钱疤子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一直干不了这个活，钱宝根尽管字写得不怎么周正，但人们并不考究，只要不写错、刻坏就行了。所有这些给人们的印象就是他比他老子，甚至他的祖辈们强。
　　 更值得一提的是，钱宝根除了补锅外，他还会“玩锅”。——这似乎有点玄了。的确玄，他玩锅就像杂技演员玩杂技一样，先用食指顶着锅旋转，然后突然抛起，再用脚接住，用脚尖顶着旋转，然后又突然抛起，再用另一只脚接住旋转，如是反复。转得快的时候，你根本看不到锅，就看到一道高速旋转的弧线。据他自己讲，他这一绝技是从玩斗笠练出来的。上学的时候，阴雨天他戴着斗笠去学校，雨停了，他一边走一边将斗笠顶在食指尖上旋转，然后又抛起来用脚接，几年下来，熟能生巧。开始补锅后，他又试着用锅练，最后也就玩得像那么一回事了。钱宝根的道具锅是一口特制的锅。像他父亲一样，他补的第一口锅也补砸了，人家的锅原先只有一个小沙眼，不小心被他搞大了，最后糊弄着补好了，一锅水下去，人家屁股还未落烧火墩，水已漏光了。人家将锅送上了门，钱疤子抬手想教训一下儿子，大概触到了那块影响自己一生形象的鲜明的疤，举起的手又停下了。他赔了人家一口新锅，叫钱宝根就在那口破锅上练习，补得疤子靠疤子，疤子摞疤子，朝地上一摔，那锅竟结实得一点不坏。钱宝根将锅口用砂轮打掉，磨平，用蛇皮袋将锅装着随身带，闲暇时给人们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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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宝根每天骑车在陈圩拐一带的村庄转，遇到谁家有锅补就停下来，补好了锅，在人们的一致请求下很精彩地表演他的拿手好戏，表演完毕就和人们闲侃。“宝根，对你来说，是不是什么漏都能补？”这一天，就有人问他。“当然。”钱宝根毫不谦虚地说，“看到天吗？天就像一口锅，天有漏洞照样可以补。听过女娲补天的事吗？当初天有了一个大窟窿，女娲炼五色石将天补好了，女娲就是我们补锅的祖师爷。”“那、那个漏你能补吗？”又有人问。钱宝根一看，是那个除了牙齿和眼白外全身皆黑的小黑皮。他不解其意，问：“什么漏？”“那、那个漏，女人的漏，小慧子的漏。”小黑皮挤着眼睛说。众人“哄”地笑了，钱宝根的脸也“唰”地红了。他起身去抓小黑皮，小黑皮转身想溜，可他腿脚哪有钱宝根快，钱宝根一伸左腿，小黑皮绊了个嘴啃泥，连牙齿也变成黑的了。众人又是大笑。
　　 小慧子叫陈晓慧，是陈圩拐有名的美人，生得杨柳细腰，一张脸灿烂如桃花庄的桃花，一双眼清澈如白马湖的秋波。钱宝根和小慧子是同学。上小学的时候，小慧子就坐在他前排，小慧子用红头绳扎着一对乌黑油亮的长辫子，钱宝根不听老师讲课，专喜欢在背后摆弄那一双辫子。有一回他将小慧子的辫子连到了自己的书包带上，下课忘了解，小慧子猛一站，扯得头皮生疼，小慧子“哇”地一声哭了。其结果是钱宝根桌上的书本被哭红了眼的小慧子一忽拉全拨到了地上，钱宝根本人被老师揪着耳朵拖到后墙罚站了半天。钱宝根后来喜欢上了小慧子。小慧子不但人长得标致，还有很甜美的嗓子。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文娱表演，小慧子登台唱了一首《我是公社小社员》，把钱宝根一下子唱成熟了好几岁，从此他对小慧子就有了特别的感觉。
　　 因为小慧子具有文艺表演天赋，每年春节，大队排文娱她都要参加。学校一放寒假，她就到大队部跟着排节目去了。钱宝根也常往那里跑，他不是为看排戏而是为了看小慧子。钱宝根弃学补锅后不久，小慧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回家了，但她春节照常参加排文娱。钱宝根没有心事补锅就跟着文娱队走，特别是过年从初一到十五那半个月，小慧子她们挨家挨户慰问烈军属他要跟着，在生产队场头为社员表演他要陪着，从搭戏台到小慧子卸妆他一直在一旁看着，小慧子的一颦一笑，一句唱腔，一个动作都让他迷恋。特别是小慧子的眼睛顾盼传神，勾人魂魄。在生产队场头演出，有时小慧子到草堆根后解小溲，小黑皮他们抢着去偷看，钱宝根朝草堆当口一站，像一个卫兵拦着，当起了护花使者。小黑皮他们就起哄：“又不是你妈，又不是你姐，也不是你老婆，你凭什么不让看？”钱宝根不理他们，也不让开。小慧子解完小溲出来，看到这个架势，红着脸问：“你们干什么呢？”“他偷看你大屁股。”小黑皮恶人先告状。小慧子骂了句“不要脸”，钻出人群跑了。
　　 陈圩拐许多人都知道小钱补锅的对小慧子有意思，有时就用小慧子来打趣钱宝根。其实小慧子已经有了相好的了，叫杨正才，在部队当兵。当初他们一起在大队排文娱节目，曾同台演出过，关系也就是在那时发展起来的。钱宝根曾经想，自己玩锅的技巧要是早点精，他也要被大队抽去排文娱，那样杨正才的阴谋也不会得逞。可惜当他练就玩锅的功夫后大队已不排文娱了。但他痴情不改，他每天都要从小慧家庄上走一趟，当走到小慧子家门口的时候，他就把脚踏车铃按得脆响，有时还要叫上两句：“达阪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明又亮……”他也给小慧子家补锅，有时到她家舀瓢水喝，跟小慧子说上几句话。自从学会了玩锅后，他时常在小慧子家隔壁的空地上表演一番，但小慧子几乎不过去看。钱宝根感到很没辙。
　　 就在钱宝根感到他和小慧子快没戏的时候，这一天，陈寡妇喊他给她补一个坏搪瓷缸子。陈寡妇是小慧子的大姑。钱宝根有心从陈寡妇口中套小慧子的情况，就问：“听说你侄女结婚了？”“你是说小慧子？天上飞的野鸭子，还不能算菜呢。”陈寡妇说。“怎么回事？”钱宝根忙问。“小杨提拔当军官了，他还能要小慧子？下面的戏不晓得怎么唱呢。”听了陈寡妇的话，钱宝根心里一动，凭他的感觉他和小慧子之间又有戏了。
　　 果然没几天，杨正才从部队写信给小慧子父母，要悔亲。信是钱宝根带过来的，钱宝根在路上碰到投递员，投递员偷懒怕跑了，就把信托给了他。钱宝根到小慧子家，碰巧小慧子不在。她父母不识字，一直预感着有什么事发生的老俩口急着把信拆开，叫钱宝根念信给他们听。杨正才在信里说，他的部队条件很艰苦，现在又在执行重要任务，三年五年回不了家，叫小慧子不要等他了，另外找个好婆家。“说的比唱的好听，还不是陈世美一个！”小慧子父亲火气爆爆的，一把抓过信，几下子就撕了。小慧子回来要信看，碎纸已经扔进锅膛变成灰了，她就“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后来大家都来劝她。她姐姐鼓动她到部队去闹，还给她举了一个例子，说某某考上大学后尾巴翘起来，把女伢子甩了，那个女伢子就去学校闹，闹得某某上不了课，最后只好又复亲。小慧子愣愣地看着她姐姐，说：“我真的有那么贱吗？”她姐姐就不作声了。
　　 钱宝根这边就开始了活动。他去请陈寡妇帮忙。陈寡妇对他说：“你把你爸背来，我跟他商量一下。”钱宝根就用脚踏车把他父亲背来了。陈寡妇拿出两块钱，叫他去买包“荷仙”香烟，他就去了。当年钱疤子带钱宝根出来补锅常到陈寡妇家来，来了之后就给儿子五分钱，叫她去找货郎买糙米团或者麻花吃，钱宝根当时不明白，长大了回想起来就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尽管现在他口袋里就有一包“荷仙”烟，但他还是去了。他尽量在路上多逗留了一会。当他回来的时候，陈寡妇正把他父亲的残腿抱在怀里用手按摩，见他来了，陈寡妇忙把那条腿放下了，站起来理了理衣角，说：“宝根，我刚才跟你爸已商量过了，我马上就过去帮你说合。但话说在前头，这事我们长辈的不好强求，还要看你跟小慧子的缘份。”
　　 陈寡妇先去找小慧子的父母，她对她的哥哥嫂子说：“宝根是个好伢子，人憨厚、精明，又有一个手艺，家里又是独苗，小慧子跟了他不会吃苦。”她的哥哥嫂子说：“这事我们作不了主，还得问小慧子。”陈寡妇就进房跟小慧子谈。小慧子对她大姑说：“他自己怎么不来？你叫他自己来。”陈寡妇颠颠地往回跑，把钱宝根叫了来。钱宝根到了小慧子家，小慧子却出去了，她父母叫他到柴塘去找。
　　 柴塘就在小慧子家屋后，有二十多亩大。四周长着密密匝匝的芦苇，塘中蒿草青翠、荷叶碧绿，篾匾大的鸡头叶上，田鸡睁着天真的大眼蹲伏在上面。钱宝根看到小慧子坐在塘边的一棵柳树下，脸埋在两膝间，好像在抽泣。她脚边有一根柳条，身边的芦苇被她用柳条抽折打烂了。“钱宝根，你真心想要我吗？”小慧子头不抬，问。“嗯。”钱宝根答。“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过门？”小慧子抬起一双泪眼看着钱宝根。“这——”钱宝根被这个突然的问题一下子问住了。“如果你要我，我们下个月就结婚。”小慧子把手伸给钱宝根，叫拉她起来。钱宝根的心一阵乱跳，他没想到事情发展这么突然，这么快当，又这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