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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白田(散文)


作者:虞臣 童生,566.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42发表时间:2024-02-21 10:13:08

【流年】白田(散文)
   兄弟给我打电话。他说,母亲捡了一块荒田,“我本来也不知道,还是村里人告诉我的。老太婆以为自己还厉害呢!她要种一亩金南凤,半亩糯稻,还要……”他的酒话中带着讥讽,好像接电话的不是我,而是母亲。
   捡?荒田?哪里的荒田?
   兄弟说,还记得“上六亩”吗?根兴家的田,跟我家隔条田埂。
   上六亩,根兴,这两条信息太熟悉了,不过早就与我毫不相干,要不是兄弟冷不丁提起,脑子绝对转不到这旮旯。
   刚才说了她几句,我保证绝对好言好语跟她说的,她开口就跟我吵,啊呀呀,脸涨得通红,眼睛像斗牛……
   不要告诉我!我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说完觉得有点过分,换了种语气说,又没少喝?早点睡吧。
   哎哎哎,老大,你听我说……
   我再无耐心。就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家常电话,害得我迟迟没法入睡。小棺材,制造紧张空气,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变样。我知道他秉性,吐出不算数,摆到床上便打呼噜。次日问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瞪大眼睛“嘿嘿”笑,已然不记得了。
   兄弟说话喜欢乱炒葱,但内容大致真实。从分田到土地流转,前前后后恰好三十年,母亲热衷于种金南凤和糯稻,尽管这两个稻种产量低,不及杂交稻的一半。到底吃功不一样!每次端起饭碗粥碗,母亲就这么说。母亲不会用口感这类精准的表达。那块田确实是一亩半,曾经有小半畦属于我家。
   这老太太,九九八十一岁的年纪了,咋不太平点呢?心还那么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本领,看看自己那双脚……唉!到时候这里痛那里疼,泪花盈盈看着你,咋忍心不带她去医院?触霉头的又是我。就算不为她,为自己着想,明儿周末得回去一次。兄弟选择这会儿打我电话,就是这个意思,担心我这个周末不回去,早了怕我忘记。这狗东西,借酒三分醉,心里明白着呢。
  
   二
   母亲不在家。
   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汽车转到兄弟家外场的时候,我特意按了一声喇叭,透过院门格栅看去,院内没有动静,厨屋门没有探出脑袋,没有拉门的声音,哦,母亲那标志性的三轮自行车也不在。母亲知道我可能回家,周末不大出门,她只记农历,不知道星期,先前看上学的孙子得知星期天,现在看在私企上班的弟媳。
   每次见母亲不在家,总归有些失落,但骑得动三轮车出门,至少说明身体尚可,转而释然。这会儿,我知道她在哪里。
   到上六亩有条最近的道,小田埂塌塌落落,长满齐膝的野草,一小片野草踩在我皮鞋底下,又踩倒一小片,脚下软绵绵的,这么茂盛的草,小时候从来不曾见到过,可能在荒坟野地偶尔可见,绝不可能出现在田埂上,割草孩子见了还不激动死。那时候田埂上一年到头光溜溜平整整,麦熟那会儿,全民割草积肥,割一簏羊草不知跑多少地方。我本不真想从这里过去的,即便不长草,估计穿着皮鞋也不会走小田埂了。
   往东绕一段,再往南拐,一条宽阔的机耕道,是种田大户老夏农机及农用车进出仓库、打谷场的唯一通道。收种季节人走车压,平时就老夏经过,外人走不到这条路。这条路应该有几十年了,还是这般宽窄,马绊筋与牛筋草之类缠在一起,路中间明显硬实,杂草稀稀拉拉,貌似摊铺过砂石,与泥土融为一体了。道旁的麦子黄了大半个穗头,矮矬矬的,穗头小且稀,浆麦草却异常丰茂。怎么把麦种成这样子了,有收成吗?
   那辆熟悉的三轮车就停在机耕道尽头的毛渠边。从它簇新的蓝色,到锈迹斑驳看不到本色,一直是母亲的第三条腿,母亲的肩膀,母亲的篮筐。
   听到我呼唤,母亲直起腰,转过身子望我。我没有走毛渠上的跳板,毛渠不过两尺宽,年轻时挑着稻担借势一荡便可轻易跨过去。小田埂削平了,侧面也光溜溜的。甭说,是母亲的杰作。母亲看我过去,从田里起来,罗圈着两条腿,一手按在膝盖上,挨到田边,她大概早就看到我峻厉的脸色,不敢直眼看我,似乎在等我说话,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听凭家长发落。我心里压着一股子火气,一路过来,或者说从接到兄弟电话开始,这股气升起来压下去,压下又升起,我没想过要说什么,跟母亲讲话还用打草稿吗?我能准确找到这儿,前因后果明摆着,我不开口,母亲也不言语,更无昔日见面时的寒暄。
   这块地怎么荒着?
   我没责备母亲,看着她脸上淌出的汗水,她蓬乱花白的头发,她站立的姿势,不忍心开口就呛她。母亲说,懒呗,又补充了一句,老的干不动了,小的不想种。母亲对我说得特别来劲,说一熟不种,好端端的田还像什么样子,尽是草团团。
   田脚是一行行清晰的稻茬,尚未腐朽,才欠了一季麦,草繁盛得能藏下羊群,至少藏得住野兔、刺猬。浆麦草是麦田里的大害,一样的绿色,叶片与麦叶高度相似,稍微细小,小时候混在麦苗里根本看不出来,麦苗长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很难清除。现在这畦田变成浆麦草的世界,零星粉红的辣蓼花喷薄而出。辣蓼植株高大,枝枝蔓蔓,母亲形容一棵能烧一顿饭。
   一畦长满野草的荒田,夹在夏熟前的麦田间,显得尤其刺眼。这一片被称为上六亩,除此还有下六亩、后六亩。为方便农事管理,田都有名字,命名却那么马虎,毫无诗意可言。上六亩远离村庄,周围空旷,昔时可是队里的高产良田。
   母亲说一旦草种成熟掉落到地上,来年草更茂盛,地却越来越瘦。我懂。她想趁早把草割了,老太阳晒干,还田当肥料,种上金南凤,稻种子小姨留着……我几乎被她的憧憬感染,忘记此行的目的。
   我借口要在家吃饭,让母亲回家。
   母亲回头抱起外衣、毛背心,一路步履蹒跚,过毛渠我拉了她一把。她让我抽了木板放车里,哦,每次来她临时架桥,还得分外小心。
   你滚在沟里爬得起吗?这野地里谁看得见,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我说。
   母亲哼哼唧唧,屁股挪上坐凳,她在前边骑,我扶着车厢推一把。
   母亲依然用柴灶,我们也不放心她用液化气。母亲在灶后烧火,我负责上灶。以往回家吃一顿饭,锅碗筷子砧板,光洗刷就是大半小时,后来懒得动手,索性扔下菜由着她自己烧自己吃。我带回的菜不多,小排炖汤,红烧草鱼段在锅里焐着,再到菜园剪一碗草头,割两根莴苣笋,够了。
   母亲说她的灶上好久没烧过像样的饭菜了。此言不虚。她难得烧一顿,冷粥冷饭对付一两天,剩菜从来舍不得扔,防蝇罩罩在桌上,看着就没胃口,常劝她别太将就。母亲不吃肥肉,小排焐得酥烂,蘸鲜酱油吃,鲜上加鲜。鱼段没芒刺,母亲不会吃小鱼,怕卡喉咙。铁锅烧的饭,底下一张薄薄的透黄的锅巴,吃着香。草头鲜却有点老,腌莴苣脆爽、清香,热油浇到葱花上,“嗤”的一声,足令我胃口大开。
   餐桌就放在灶脚边,一面靠墙,依然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小方台,还有两张草绳绕的凳子。母亲坐我撇角,端着碗从碗沿口偷看我,她知道我有话没说完,又怕我说出来。我准备吃完饭再慢慢说,难得陪她吃一顿,覅吃得不痛快。
   母亲很自然地提起往事,说我们兄弟俩小时候,一直吃不饱,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锅盖,撕一角锅巴,锅巴没了蘸汤捏一个饭团,才肯出去割草。唉!母亲叹了口气,那时队里没有一个胖子,连养的狗也是肚皮贴背皮。
   吃不饱反倒健康,有谁得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话这么说,理不是那个理,因为那不是养生。
   一年到头,饭镬里几粒米糁,尽是山芋、南瓜、大头菜、胡萝卜,难得吃一顿白米饭、白米粥。我家老是青黄不接,等不到新米上来,年年向队里借粮,脱空的时间越来越长。父母一直为此担忧,衣破东带西带,家穷东怪西怪,老是说我们兄弟肚子大,把米窠吃空了。
   我怎么会忘呢?只是很遥远,仿佛前世的事。
   母亲跟我忆苦思甜,是在为她自己说点啥做准备,倒不是她有心计,可能是自然而然勾起了记忆。
   一顿各怀心事的饭,母亲比我吃得多,她说老人靠饭撑,还说我吃得不多。我又不老!母亲的话至少在客观上逻辑可疑,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却这么说。母亲顺着我的话说,你是年轻好公。我说,那你呢,八十一了,还很厉害!
   母亲显然明白被我绕进去了,白了我一眼,说待在家没事干,骨骨节节不舒服,倒不如找点活干,忘记了病痛。
   母亲的话不假,一辈子忙惯的人,容不得自己有一刻闲着。
   寻点活我不反对,垦荒种那么大一块地,简直不自量力。我说,接下去翻耕,育秧,插秧,打药水,撒化肥,割稻,脱粒,你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本事。
   母亲说,跟老夏说好了,耕田、收割用机器,其他活自己干。
   雇机器要花钱,这个钱那个钱,到头来收获可能还不如买米便宜,反贴了人工心思。插秧呢?平时田间管理呢?听上去她想自力更生。
   我问她口粮田补偿款有多少,她说两三千,钱都是小猢狲(吴方言,“小儿子”之意)拿的。兄弟与母亲只分了灶头,买的米放在西屋,任凭她吃,她非要那钱,还是嫌米不好吃?我说你缺钱我给你,你嫌买的米不好吃,我给你买好吃的米。我还说你一个八十多的老人,还下田干活,人家以为我们不孝,坍我们兄弟的台。
   母亲说,都像老母鸡到地里刨食,谁坐在家里吃现成饭,你看村上谁谁,小九十了,还挑粪担,还卖蔬菜,光一季茭白就卖了五千多;谁谁家里养猪、养山羊、养番鸭,养到春节宰一头猪,儿女孙辈热热闹闹吃一天,每家分一块肉,那才叫厉害。
   人家是厉害,人家腿不疼腰不弯,事情明摆着……母亲扔给我一句话,你们不帮我,也不要管我,我一个人种好了。
   母亲油盐不进,没法阻止她,我另辟蹊径。
  
   三
   根兴家还在老村子,他家前前后后与我们家做了三十年邻居。我们同属一个宗族,按辈分我该唤他一声大伯。两家只隔一条弄堂,近邻之间总有些说不清的恩怨,谁家鸡仔啄食了谁家的小青菜,谁家孩子偷摘了谁家的柿子,谁家竹笋被踩坏……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小事,一旦记在板油账上,只会越积越多。平日里面和心不和,我父母没根兴两口子利害,相处得小心翼翼,基本上桥归桥路归路。
   第一次分田,按口粮田、承包田、流动田分三类,口粮田每人半亩,承包田每个劳动力一亩。很多农户没要流动田,母亲不顾父亲反对,兀自拿了三亩多流动田,为兄弟俩将来结婚添丁远谋。根兴家也要了三亩多流动田。我家总田亩数一数二!母亲带全家视察自家的领地,她的自豪将我和未成年的弟弟感染。来不及自豪,我们很快被繁重的劳作引发的抱怨所淹没。
   邻居的田自然分在一起,又变成邻居。每块田亩不可能是整数,队里丈量时,打破田埂界限,每条田埂扣除两尺,依次排过来。每家都不是整畦,两头各打一块砖,以砖与砖的延伸线为界。
   这一片是口粮田。上六亩不是整六亩,大小三块田,依次称东丘、中丘、西丘。我家有一亩在中丘,与另外一家合田,隔一条田埂,半亩在西丘,与根兴家合田。
   跟这样的人家合田,确实没劲。根兴给麦田追肥,接壤处不撒尿素,怕肥水流到这边,从麦子拔节到抽穗,沟那边明显比我家矮一截。麦是散播的,接壤没有严格分界,跟株植的稻子不一样。麦季开镰,母亲带我们起了个早,谁料根兴又抢在我家前面,独抽沟边一行,来不及捆扎,只放倒。母亲说根兴做贼出身,昼不见夜现身。
   母亲一直怀疑根兴动了界标上的砖头,一次次踟蹰田头,目测、步测,她说还数过稻行数,反正有问题。我也实地勘察过,根兴把他家那边的田埂削窄了,扩大了一点面积。两头界砖令人生疑,都向这边歪斜,上水时田脚松软脚踩或敲打后位移了一两寸,不怎么明显。母亲也说,至少差一行稻的距离,本来六垄,每垄六行恰好,现在有点紧。
   不说吧,吃哑巴亏;说出来呢,外人以为我们斤斤计较。根兴完全可以装糊涂,弄不好,两家红脸,虽说素来不和尚闷在肚子里。怎么办?我有办法。找来队里的底册,重新量了一下,确如我想的那样。我把砖块扶正,插上一枝杞柳条。柳条很容易成活,醒目又稳固。植柳为界不是我的发明,田头随处可见。
   这是我单方面的操作,没有请证人,也没有告知根兴,彼此心知肚明。母亲怕弄事,惴惴好一阵,结果根兴屁也没放一个。
   插秧了,边境线拉一根尼龙绳,我分外小心,看了又看,把绳子绷得笔直。
   我们从这边开始,根兴从那一头过来。手工插秧是退着插的,后退就是前进,六株即六穴为一个作业单元。插着插着,感觉不对劲,垄越来越窄,回身看去,秧绳往这边鼓,根兴那边行与行宽舒得能过小船,且靠边那一穴统统靠着线,不像我留半行间距。
   母亲也看到了,正好双方交会,她提醒根兴,你看看秧绳斜到哪里去了?根兴故作回顾,望望这头,说被风吹过来的。母亲不是傻子,说今天什么风,东风能把绳子往东吹吗?根兴脸色难看,跑过去,左右开弓将靠边一行欻欻拔去,两手各揪一大把稻秧,骂骂咧咧,情绪亢奋。
   母亲本意不想弄僵,出口气而已,并无实质性要求。料不到,根兴如此过激,大概他也料不到我母亲敢当面打鼓,自知理亏,只能拿自家稻秧出气。他声音含糊,大概说前世作了什么孽,跟我家做邻居,还说这次不跟我们计较,以后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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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散文通过母亲种邻居家的一块荒地,引发出一系列由种地、邻里之间的“隔阂”、母子之间一次次发愿不管,而又一次次妥协的经过,写出了老一辈人对土地的热爱与依恋,和对旧时岁月里苦难的敬畏。文章描写的细节,是农耕最初的模样,手动播种、手工插秧除草、人工施肥、收割、晾晒等场景。在机械化普遍的今天,这样的劳动,别说年轻人,就曾经干过农活的中年人也不愿意再去下地出力,而八十一岁高龄的母亲,却亲力亲为,虽中间出现过力不从心的事件,因着儿女的孝心,帮忙加入劳作的行列,硬是满足了老人的心愿,收获了自己想要的稻米。人生有好多种道场需要去修,曾经吃过没饭吃的苦的母亲,看着荒废的土地会心疼;走出家门远离土地的儿女看着八十一岁高龄的母亲在田地劳作也会心疼。抛却邻居的无理取闹和爱占小便宜这一场景不说,文中所述看似在埋怨母亲给“我”造成了好多不必要的麻烦,实则在告诉世人,我们每个人来到世间,都在尽力圆满自己的使命。母亲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觉得侍候土地就是她的使命,她不能放任土地荒废,就如我们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学会做人一样,如果放任他们成长,就会长成荒地里的野草,人人见而锄之。文章借物喻人,读来尤如一部冗长的生活史,不带滤镜,真实、生动而感人。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221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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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4-02-21 10:21:36
  “白田”,并不白种。文中的母亲是一位坚强而独立的母亲,生为农民,吃过了人间诸般苦,对土地的热爱是藏在骨子里的,如老师所写,一番劳作,一年的收入与支出对比后,母亲以然不为所动。或许她在乎的,并不是土地给她带来的利益,而是保存那块土地的原始面貌,让土地发挥自己本有的作用。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2-21 21:45:2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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