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白田(散文)
一
兄弟给我打电话。他说,母亲捡了一块荒田,“我本来也不知道,还是村里人告诉我的。老太婆以为自己还厉害呢!她要种一亩金南凤,半亩糯稻,还要……”他的酒话中带着讥讽,好像接电话的不是我,而是母亲。
捡?荒田?哪里的荒田?
兄弟说,还记得“上六亩”吗?根兴家的田,跟我家隔条田埂。
上六亩,根兴,这两条信息太熟悉了,不过早就与我毫不相干,要不是兄弟冷不丁提起,脑子绝对转不到这旮旯。
刚才说了她几句,我保证绝对好言好语跟她说的,她开口就跟我吵,啊呀呀,脸涨得通红,眼睛像斗牛……
不要告诉我!我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说完觉得有点过分,换了种语气说,又没少喝?早点睡吧。
哎哎哎,老大,你听我说……
我再无耐心。就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家常电话,害得我迟迟没法入睡。小棺材,制造紧张空气,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变样。我知道他秉性,吐出不算数,摆到床上便打呼噜。次日问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瞪大眼睛“嘿嘿”笑,已然不记得了。
兄弟说话喜欢乱炒葱,但内容大致真实。从分田到土地流转,前前后后恰好三十年,母亲热衷于种金南凤和糯稻,尽管这两个稻种产量低,不及杂交稻的一半。到底吃功不一样!每次端起饭碗粥碗,母亲就这么说。母亲不会用口感这类精准的表达。那块田确实是一亩半,曾经有小半畦属于我家。
这老太太,九九八十一岁的年纪了,咋不太平点呢?心还那么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本领,看看自己那双脚……唉!到时候这里痛那里疼,泪花盈盈看着你,咋忍心不带她去医院?触霉头的又是我。就算不为她,为自己着想,明儿周末得回去一次。兄弟选择这会儿打我电话,就是这个意思,担心我这个周末不回去,早了怕我忘记。这狗东西,借酒三分醉,心里明白着呢。
二
母亲不在家。
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汽车转到兄弟家外场的时候,我特意按了一声喇叭,透过院门格栅看去,院内没有动静,厨屋门没有探出脑袋,没有拉门的声音,哦,母亲那标志性的三轮自行车也不在。母亲知道我可能回家,周末不大出门,她只记农历,不知道星期,先前看上学的孙子得知星期天,现在看在私企上班的弟媳。
每次见母亲不在家,总归有些失落,但骑得动三轮车出门,至少说明身体尚可,转而释然。这会儿,我知道她在哪里。
到上六亩有条最近的道,小田埂塌塌落落,长满齐膝的野草,一小片野草踩在我皮鞋底下,又踩倒一小片,脚下软绵绵的,这么茂盛的草,小时候从来不曾见到过,可能在荒坟野地偶尔可见,绝不可能出现在田埂上,割草孩子见了还不激动死。那时候田埂上一年到头光溜溜平整整,麦熟那会儿,全民割草积肥,割一簏羊草不知跑多少地方。我本不真想从这里过去的,即便不长草,估计穿着皮鞋也不会走小田埂了。
往东绕一段,再往南拐,一条宽阔的机耕道,是种田大户老夏农机及农用车进出仓库、打谷场的唯一通道。收种季节人走车压,平时就老夏经过,外人走不到这条路。这条路应该有几十年了,还是这般宽窄,马绊筋与牛筋草之类缠在一起,路中间明显硬实,杂草稀稀拉拉,貌似摊铺过砂石,与泥土融为一体了。道旁的麦子黄了大半个穗头,矮矬矬的,穗头小且稀,浆麦草却异常丰茂。怎么把麦种成这样子了,有收成吗?
那辆熟悉的三轮车就停在机耕道尽头的毛渠边。从它簇新的蓝色,到锈迹斑驳看不到本色,一直是母亲的第三条腿,母亲的肩膀,母亲的篮筐。
听到我呼唤,母亲直起腰,转过身子望我。我没有走毛渠上的跳板,毛渠不过两尺宽,年轻时挑着稻担借势一荡便可轻易跨过去。小田埂削平了,侧面也光溜溜的。甭说,是母亲的杰作。母亲看我过去,从田里起来,罗圈着两条腿,一手按在膝盖上,挨到田边,她大概早就看到我峻厉的脸色,不敢直眼看我,似乎在等我说话,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听凭家长发落。我心里压着一股子火气,一路过来,或者说从接到兄弟电话开始,这股气升起来压下去,压下又升起,我没想过要说什么,跟母亲讲话还用打草稿吗?我能准确找到这儿,前因后果明摆着,我不开口,母亲也不言语,更无昔日见面时的寒暄。
这块地怎么荒着?
我没责备母亲,看着她脸上淌出的汗水,她蓬乱花白的头发,她站立的姿势,不忍心开口就呛她。母亲说,懒呗,又补充了一句,老的干不动了,小的不想种。母亲对我说得特别来劲,说一熟不种,好端端的田还像什么样子,尽是草团团。
田脚是一行行清晰的稻茬,尚未腐朽,才欠了一季麦,草繁盛得能藏下羊群,至少藏得住野兔、刺猬。浆麦草是麦田里的大害,一样的绿色,叶片与麦叶高度相似,稍微细小,小时候混在麦苗里根本看不出来,麦苗长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很难清除。现在这畦田变成浆麦草的世界,零星粉红的辣蓼花喷薄而出。辣蓼植株高大,枝枝蔓蔓,母亲形容一棵能烧一顿饭。
一畦长满野草的荒田,夹在夏熟前的麦田间,显得尤其刺眼。这一片被称为上六亩,除此还有下六亩、后六亩。为方便农事管理,田都有名字,命名却那么马虎,毫无诗意可言。上六亩远离村庄,周围空旷,昔时可是队里的高产良田。
母亲说一旦草种成熟掉落到地上,来年草更茂盛,地却越来越瘦。我懂。她想趁早把草割了,老太阳晒干,还田当肥料,种上金南凤,稻种子小姨留着……我几乎被她的憧憬感染,忘记此行的目的。
我借口要在家吃饭,让母亲回家。
母亲回头抱起外衣、毛背心,一路步履蹒跚,过毛渠我拉了她一把。她让我抽了木板放车里,哦,每次来她临时架桥,还得分外小心。
你滚在沟里爬得起吗?这野地里谁看得见,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我说。
母亲哼哼唧唧,屁股挪上坐凳,她在前边骑,我扶着车厢推一把。
母亲依然用柴灶,我们也不放心她用液化气。母亲在灶后烧火,我负责上灶。以往回家吃一顿饭,锅碗筷子砧板,光洗刷就是大半小时,后来懒得动手,索性扔下菜由着她自己烧自己吃。我带回的菜不多,小排炖汤,红烧草鱼段在锅里焐着,再到菜园剪一碗草头,割两根莴苣笋,够了。
母亲说她的灶上好久没烧过像样的饭菜了。此言不虚。她难得烧一顿,冷粥冷饭对付一两天,剩菜从来舍不得扔,防蝇罩罩在桌上,看着就没胃口,常劝她别太将就。母亲不吃肥肉,小排焐得酥烂,蘸鲜酱油吃,鲜上加鲜。鱼段没芒刺,母亲不会吃小鱼,怕卡喉咙。铁锅烧的饭,底下一张薄薄的透黄的锅巴,吃着香。草头鲜却有点老,腌莴苣脆爽、清香,热油浇到葱花上,“嗤”的一声,足令我胃口大开。
餐桌就放在灶脚边,一面靠墙,依然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小方台,还有两张草绳绕的凳子。母亲坐我撇角,端着碗从碗沿口偷看我,她知道我有话没说完,又怕我说出来。我准备吃完饭再慢慢说,难得陪她吃一顿,覅吃得不痛快。
母亲很自然地提起往事,说我们兄弟俩小时候,一直吃不饱,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锅盖,撕一角锅巴,锅巴没了蘸汤捏一个饭团,才肯出去割草。唉!母亲叹了口气,那时队里没有一个胖子,连养的狗也是肚皮贴背皮。
吃不饱反倒健康,有谁得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话这么说,理不是那个理,因为那不是养生。
一年到头,饭镬里几粒米糁,尽是山芋、南瓜、大头菜、胡萝卜,难得吃一顿白米饭、白米粥。我家老是青黄不接,等不到新米上来,年年向队里借粮,脱空的时间越来越长。父母一直为此担忧,衣破东带西带,家穷东怪西怪,老是说我们兄弟肚子大,把米窠吃空了。
我怎么会忘呢?只是很遥远,仿佛前世的事。
母亲跟我忆苦思甜,是在为她自己说点啥做准备,倒不是她有心计,可能是自然而然勾起了记忆。
一顿各怀心事的饭,母亲比我吃得多,她说老人靠饭撑,还说我吃得不多。我又不老!母亲的话至少在客观上逻辑可疑,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却这么说。母亲顺着我的话说,你是年轻好公。我说,那你呢,八十一了,还很厉害!
母亲显然明白被我绕进去了,白了我一眼,说待在家没事干,骨骨节节不舒服,倒不如找点活干,忘记了病痛。
母亲的话不假,一辈子忙惯的人,容不得自己有一刻闲着。
寻点活我不反对,垦荒种那么大一块地,简直不自量力。我说,接下去翻耕,育秧,插秧,打药水,撒化肥,割稻,脱粒,你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本事。
母亲说,跟老夏说好了,耕田、收割用机器,其他活自己干。
雇机器要花钱,这个钱那个钱,到头来收获可能还不如买米便宜,反贴了人工心思。插秧呢?平时田间管理呢?听上去她想自力更生。
我问她口粮田补偿款有多少,她说两三千,钱都是小猢狲(吴方言,“小儿子”之意)拿的。兄弟与母亲只分了灶头,买的米放在西屋,任凭她吃,她非要那钱,还是嫌米不好吃?我说你缺钱我给你,你嫌买的米不好吃,我给你买好吃的米。我还说你一个八十多的老人,还下田干活,人家以为我们不孝,坍我们兄弟的台。
母亲说,都像老母鸡到地里刨食,谁坐在家里吃现成饭,你看村上谁谁,小九十了,还挑粪担,还卖蔬菜,光一季茭白就卖了五千多;谁谁家里养猪、养山羊、养番鸭,养到春节宰一头猪,儿女孙辈热热闹闹吃一天,每家分一块肉,那才叫厉害。
人家是厉害,人家腿不疼腰不弯,事情明摆着……母亲扔给我一句话,你们不帮我,也不要管我,我一个人种好了。
母亲油盐不进,没法阻止她,我另辟蹊径。
三
根兴家还在老村子,他家前前后后与我们家做了三十年邻居。我们同属一个宗族,按辈分我该唤他一声大伯。两家只隔一条弄堂,近邻之间总有些说不清的恩怨,谁家鸡仔啄食了谁家的小青菜,谁家孩子偷摘了谁家的柿子,谁家竹笋被踩坏……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小事,一旦记在板油账上,只会越积越多。平日里面和心不和,我父母没根兴两口子利害,相处得小心翼翼,基本上桥归桥路归路。
第一次分田,按口粮田、承包田、流动田分三类,口粮田每人半亩,承包田每个劳动力一亩。很多农户没要流动田,母亲不顾父亲反对,兀自拿了三亩多流动田,为兄弟俩将来结婚添丁远谋。根兴家也要了三亩多流动田。我家总田亩数一数二!母亲带全家视察自家的领地,她的自豪将我和未成年的弟弟感染。来不及自豪,我们很快被繁重的劳作引发的抱怨所淹没。
邻居的田自然分在一起,又变成邻居。每块田亩不可能是整数,队里丈量时,打破田埂界限,每条田埂扣除两尺,依次排过来。每家都不是整畦,两头各打一块砖,以砖与砖的延伸线为界。
这一片是口粮田。上六亩不是整六亩,大小三块田,依次称东丘、中丘、西丘。我家有一亩在中丘,与另外一家合田,隔一条田埂,半亩在西丘,与根兴家合田。
跟这样的人家合田,确实没劲。根兴给麦田追肥,接壤处不撒尿素,怕肥水流到这边,从麦子拔节到抽穗,沟那边明显比我家矮一截。麦是散播的,接壤没有严格分界,跟株植的稻子不一样。麦季开镰,母亲带我们起了个早,谁料根兴又抢在我家前面,独抽沟边一行,来不及捆扎,只放倒。母亲说根兴做贼出身,昼不见夜现身。
母亲一直怀疑根兴动了界标上的砖头,一次次踟蹰田头,目测、步测,她说还数过稻行数,反正有问题。我也实地勘察过,根兴把他家那边的田埂削窄了,扩大了一点面积。两头界砖令人生疑,都向这边歪斜,上水时田脚松软脚踩或敲打后位移了一两寸,不怎么明显。母亲也说,至少差一行稻的距离,本来六垄,每垄六行恰好,现在有点紧。
不说吧,吃哑巴亏;说出来呢,外人以为我们斤斤计较。根兴完全可以装糊涂,弄不好,两家红脸,虽说素来不和尚闷在肚子里。怎么办?我有办法。找来队里的底册,重新量了一下,确如我想的那样。我把砖块扶正,插上一枝杞柳条。柳条很容易成活,醒目又稳固。植柳为界不是我的发明,田头随处可见。
这是我单方面的操作,没有请证人,也没有告知根兴,彼此心知肚明。母亲怕弄事,惴惴好一阵,结果根兴屁也没放一个。
插秧了,边境线拉一根尼龙绳,我分外小心,看了又看,把绳子绷得笔直。
我们从这边开始,根兴从那一头过来。手工插秧是退着插的,后退就是前进,六株即六穴为一个作业单元。插着插着,感觉不对劲,垄越来越窄,回身看去,秧绳往这边鼓,根兴那边行与行宽舒得能过小船,且靠边那一穴统统靠着线,不像我留半行间距。
母亲也看到了,正好双方交会,她提醒根兴,你看看秧绳斜到哪里去了?根兴故作回顾,望望这头,说被风吹过来的。母亲不是傻子,说今天什么风,东风能把绳子往东吹吗?根兴脸色难看,跑过去,左右开弓将靠边一行欻欻拔去,两手各揪一大把稻秧,骂骂咧咧,情绪亢奋。
母亲本意不想弄僵,出口气而已,并无实质性要求。料不到,根兴如此过激,大概他也料不到我母亲敢当面打鼓,自知理亏,只能拿自家稻秧出气。他声音含糊,大概说前世作了什么孽,跟我家做邻居,还说这次不跟我们计较,以后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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