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养绿三章(散文)
绿,指的是绿植,绿色。当下居家养花的人极多,严格地说,是养绿。花未见开几朵,养着一片绿是常年的风光。我理解这个“养”字,完全可用“涵养”来解释,涵养是滋养培育,在花草上用心用情。
也有远超“涵养”之举的,多了一份奇思妙想,的确也从养绿中,获得了独特的情调。
◎把辣椒养成绿树
我的忘年交好友春宽先生,喜欢养“辣绿”,这个词是他的杜撰。他并不喜欢吃辣椒,主要是身体不允许,可喜欢看红绿相间的景儿,就在阳台给“辣绿”留出了一小块空间。
每至他家,品茶闲聊,就被两株辣椒树陪着,冬日暖阳一抹,把两棵辣椒照得光鲜得很,婆娑的碎叶,在阳台的地面晃着影子,暗花给地板画上了图案,惊叹这黑白的拼图能力,让我从未觉得这是在冬天,尤其是三九隆冬。我并未觉得这是一种反季节,习以为常。
一棵是旧时田园栽植的辣椒样子,辣椒不大,手指一般,下垂的,微微翘首的,姿态自然,藏在叶下的,让人有历数的冲动,侧头一望,藏匿不少。嫣红的辣椒就像是人工制作挂上去的,抚摸,却是真辣椒。
一株是朝天椒,叶子更碎,绿意盎然,浓绿之上,是点燃的红灯一般,火焰跳闪,真怕带起一阵风就熄了火红。
两棵辣椒的叶子上还跳着细如米粒的水珠,仿佛是刚刚经过晨露,难道绿叶偏爱晨露?这是我的知识,从小有“拉露”的习惯,图一个洗却尘垢,求一个干净。“拉露”是威海古老的习俗,在端午期间,以露洗脸、洗眼、擦身,这么金贵的露,我指尖轻抹,润唇吧。
春宽先生说,这几年过年,就没再买灯笼,家有“辣子灯”,不会以假乱真。
想起老家农事,辣椒经霜,便被刨根清除,辣椒就是草本,年生年亡。所有秋收的园菜,可能只有辣椒叶还有食用价值。那时,父亲就发现,辣椒叶在深秋更浓绿,便在辣椒顶上覆了一层杂草以隔霜寒,到下雪时节,揭开杂草,叶子更浓,父亲便摘叶腌制,成一冬的可爱小菜。
不曾想,辣椒可由草本变木本,春宽先生的辣椒树已经三年了,枝杈已成木质,皮肤还有皲裂之象,那说明木质还在加粗。第一年的冬天,叶间突然跳脱出一枚枚乳黄色的碎如米粒的小花儿,春宽先生激情勃发,创作诗歌一首,记得题为“冬天里的春天”,还铭记着其中的几个名句——
给你一个休眠/你却要醒来/你用红绿的底色/穿越冬季直送春来/怎舍得嚼红含绿/从不弄出红肥绿瘦/让目光总在红绿间轻轻剪裁……
草本和木本之间并无界限?我不知这样说,是否违反植物学原理,但只要怀着一颗葱茏的心,植物真的会和着绿意的节拍与我们各处。深秋,并非是它的归宿,期待着,涵养着,心念着它的未来,奇迹真的会发生,颠覆了农事经验,也颠覆了我们的习惯认知。
辣椒是辣的,枝干、叶片,应该都流动着火热的血液,所以才有傲冬而直奔春天的能耐吧?春宽先生今年90高龄,患病严重,居然和这两棵辣椒树有着同样的绿意追求,他说生命的经验是,不要设限。
温暖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温暖里,一切都可以试着改变状态。心性的暖,可以更长时间地延续生命的长度。春宽告诉我,三年株的辣椒树,并不能看出她一直处于绿态时的疲惫和憔悴。春宽曾经说,人差不多都是被冻死的。所以他更看重温暖,包括给两株辣椒以持续的关照与呵护。
能把辣椒养成绿树,那就能在生命临危的时候,涵养成一片片绿。我相信这个逻辑联系,不是因果,而是人生的力量推理。
我选取了一张辣椒照,照片背景是窗外飘雪,一角辣椒树盎然,碎叶倩影遍地。将照片微信发给老同事,我让他们估摸一下辣椒的树龄,不能断木以观年轮,他们一定会说“正当年”。
◎红薯生绿萝
谁也不会把红薯的藤蔓当作风景。这种说法,应该把去红薯地里看长势的心情排除在外。把红薯当成涵养风景的根,在室内养一盆“红薯绿”。这是我教学后期遇到的那位杨校长的“养绿大法”,我不敢称之为养花。就是查遍百度,也难发现世间还有这种“绿”,这个名字的专利归养绿的主人。
记得他的不大办公室,除了养着两盆多肉,在窗台中间惹眼的位置就放着一盆红薯藤。原先我以为是绿萝,杨校长时不时地摘下一叶入口慢嚼。
真有心情,居然把一棵红薯藤当风景!我感叹。
不仅仅是心情,还有一些哲理在里面。内蕴的哲理都是与教育有关的,看到那盆红薯绿植,我就感觉那是他的一盆情怀。
我们从没把红薯藤当风景吧?养着养着就把这些蓬勃向上的如耳的叶子当成了花叶,舍不得掐掉任何一枝。其实,平时并未给它一杯清水,只把茶渍倒进去,居然得了残汤废水,也照样可以涵养好一丛绿色。爱心并非特别的关照,只是不忘那抹绿即可。内心不禁自问,我们给它用漫长时间泛绿恣绿的机会了吗?
一片绿色征服了我,阳光总是扑向绿色,多么有象征性的意义,植一抹绿就会赢得一缕阳光。这片不同层次感的绿,在阳光下不断流动着,恰似一个精彩的乐章,乐律不仅仅是轻快,而且带着更凝重的音符。并非是引起我们的痛苦或欢愉,没有绝望或希望之说,完全是一种多维的意境了。
绿色最能表现生命的真谛。分蘖一片新芽,窜生一根新茎,侵占一点点外围的空间,显示出绿色向阳而生的德性。每一个物种,皆有突变和重塑的可能,我觉得其中有一种生长的观念和一种绿色的态度。一切可能舞步出自绿色,这些绿色,在我们的视线里,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它们是闪着绿色的磷光的,照及的范围有限,但足够那抹绿在今天所要抵达的距离。沈从文说,绿,是一种魇。根据这种描述,我仿佛听到了它的呻吟和惊叫,那种绿的声音,缓缓流进我启开的心扉。我们常常是听不到绿的魇声,视为一种简单的存在而忽略了它。
窗外的花事正繁,楼下的花草,享受园丁的关照,一个人专心专情地把绿色引进来,置身盎然的绿意,呼吸着绿的分子,绿,成为一个校长独特的教育箴言。所谓,一字千金,原来如此。
办公室也有秋收时节了,杨校长约我投入他的秋收。
一盆泥土已经隆起,让人有了联想和猜测。如果不是盆限制了它的空间,埋在地里,我们是无法估量他会结出多少红薯的。一藤提起,红薯就像一个个未断脐带的婴儿,争相吃奶,不甘被拔起的样子,也让我们有些失落,为什么不再给它一点时间呢?就像学生到了高考的七八九三天,都要赴一场盛会,我们会在这三天感到一种别样的自豪。
古人这样说诗的作用: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还可以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这是就诗的审美作用而言,我应该加上一条,还可以让我们真正关注一枝一叶,“总关情”,也总关教育的智慧和育人的期待。
绿萝是风景,我说,红薯生绿萝。把一株红薯藤视为绿萝,在我们心中就有了风景的价值,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够在教师的心中留下风景的影子,或许本来就是“风景观”的残缺吧。
杨校长居然思路大开,将绿萝的藤剪了斜芽状,嫁接到了红薯上。我说,这是想创造一个神话。果然三个多月吧,红薯藤和绿萝同盆共情了,这充分证明一个道理,我们自认为的好学生和坏学生,是能够在一盆中共荣的,说不定有了相互激励的精神,基因对接,可以创造新的基因。红薯和绿萝不属同一科属,但绿色成了二者的共性,绿色是有层次的,但谁看见一层绿色还扼杀另一层呢。
好奇心啊,真的害人,也让人有了一片崭新的世界,世界从不缺少奇崛瑰丽,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可观可达的路径。我想到当年的西南联大的办学理念——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所以,西南联大成了一代人人才的摇篮。否定式,几乎没有拿来做校训的,唯当年的西南联大敢于如此。这样的词不管怎么组合,都是大白话,但有着清晰的目标指向,要比某些所谓的校训,更切实际一些,按照逻辑去“养”,总也跳不出逻辑的定律,而按照奇思妙想去“养”,可能就有了惊目的发现。汪曾祺说,绿是会呼吸的。如果我们不给它更新的空气和呼吸空间,就会扼杀了绿。绿,自然可以成为一种纯粹的审美对象,置于居室,养在花架,可能我们在这种静养的状态下,继续审美就停止了。
养一盆绿,生一道风景。从绿的风景里凝练思想,审美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愉悦闲趣,而有了更深的境界。红薯生绿萝,一盆藏生机。
◎每一片绿都孕着花
妻子没有养长寿花的经验,但从“长寿”两个字里发现,无论怎么待她,都应该“万寿无疆”,所以,赶在秋天开过一巡花,马上就剪掉了枝叶,准备让长寿花在寒冬里肩负起“万紫千红”的角色。
数日之后,那些被剪下的绿叶居然不蔫,落在盆里的叶居然自动依偎在土里,扒拉开,绿叶的茎生出了细若游丝的白须来,真是不可思议。都说“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长寿花用不着扦插,也要来一个“绿如茵”。
这种绿意,让我感到要比作家陆蠡更得意起来,他在《囚绿》里写那株常春藤偷偷从破了的窗子一角朝他瞭望,于是便将这一抹绿色抓进了屋子,囚禁起来。你囚着绿,绿给了一抹葳蕤。我不“囚”,绿多情地泛起来。长寿花的绿叶,却是“剪不断”,绿还浓。有时候,自作多情真会得到呼应的,我不敢肯定那绿是一时冲动,还是有着顽强的特质,拾取几片未枯干的叶子随意插在盆中,有待观察。
你这是春心泛滥吗?妻子看我郑重其事,我也趁着在兴头上,跟她说规划:“窗台内外都收拾好,里10盆,外10盆,养双行的长寿花,来一个十全十美!”这个决定差不多和讽刺劝诫差不多,省得隔三差五就开车往花卉市场选花购花。我补充一点理由——养花就要养出气势和格局来。
我们有过养长寿花的经验,三份腐叶土,三份花园泥,再来四份细沙透透气。拈取花肥一点,拌匀,以水沉实。
半月余,扦插的绿叶皆苏醒了,有的从叶与土处窜出一芽尖儿,绒绒如一粒小米,不起眼,却给我们莫大的兴奋。就像曾经写了一首小诗,突然看见,一阵新奇,禁不住就吟哦起来。给点阳光就灿烂,那是给花的赠语。给抔泥土就盈绿,这是绿叶的好。
闲着就赏绿,主要是观察绿的进度,何时葱茏满盆,让我不能囚住呢?
总在期待里,并非像车站接客,直让人心神不宁,赏这嫩稚的绿,培养了一份十分的耐心。
绿如佛。我不信佛,但我有兴趣解佛事。佛像多镌刻于绿玉上,并非随意吧?据说,这样的挂件叫“绿笑佛”,绿叶总生愉悦之光,或许应该这样理解吧。这长寿花的绿,一旦有了天地,就像佛入寺门,剩下的时间就是修行了。不求一日可成,静待时光成就。一缕缕阳光寻绿而入窗,斑斑点点,撒落在绿芽儿上,不必扶正,绿芽倾向于光线,那是一种崇拜的仪态。每日滴水,并非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滴水就像佛每日念经,处在梵语妙音中。微风拂过,绿摇着叶片,一副渴望的样子。空气也绿了。打眼一看,绿叶晃动着,摇曳着绿光,静谧莫如绿啊。我甚至步履也轻起来,生怕打扰了这份正在弥漫的绿意。妻说,谁的孩子谁爱。我说,谁养的绿谁爱。一个人的性情,真的是生来就决定的?我怀疑。从未有过的爱绿之心,却有一个意外的惊喜。绿,会坚持下来?修行是一种觉悟,绿如佛,觉悟了生命之妙,不会轻易选择猝死或干枯。抔土可活绿,人世间,没有一处不能成为净土。假以时日,绿可蓬勃,绿可孕花。
果然,初冬时某晨,拉开窗帘,绿间隐约着碎碎的骨朵,未醒的样子,阳光等不得了,赶着来照,想唤醒那些花儿。
有时候,幼稚也是一种情趣。妻子喜欢上毛线织花,也学着长寿花开,碎碎的,五彩的,她说,绿的上面,不擎着粉、红、紫,闲着就让人想填满。还有理由,我用此话唤得长寿花开。不能打消一种美好,哪怕是一种假设。
终于缤纷起来,让一个冬天直接奔到了春天。红得热烈,就像在绿中燃起一朵朵的火焰,亮了眼,暖了心。紫得浓重,仿佛是涂了厚厚的紫色脂粉,不肯匀一层给旁边的花色。粉得可爱,就像十七八的小姑娘,嘴里哼着“春天来了”。蓝得如海,恨不能把一面窗玻璃映成梦之蓝。
想想从一片作废了的绿,到五彩缤纷,除了惊叹她的生命力,尤其是还获得一种饱满的生命美感,一滴水,一缕光,一份美好的期待,都是对生命的最好态度。突然怜悯起来,那么多的花,退居花下的绿能否承重?其实,这个担心更是幼稚的,不肯失却绿意,不就是为了擎着一朵朵花?绿,是一种朴实的力量,有一份举起花的理想。
所有的“养”,往往会责怪养物难养,难免发出一点牢骚。唯有养绿养花,即使不尽人意,自责的都是主人。为什么?唯恐不能帮助绿孕出红来。
绿的补白:
陆蠡在《囚绿》里说,“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忧郁的心情”。可能所处的时代和心境不同,长寿花的绿,我拿来装饰我期待的心情,不惊不奇的绿可以给我这样的惊艳结果,一切美好都可以在期待里获得。
有品位的养,是涵养。“涵”,是包容,是涵泳,是沉潜其中,反复玩味,这是古代文论的术语和方法论,我觉得,也是普适于生活。俞平伯说,一切美感都要涵泳才可获得。
养一把茶壶,在泡养的过程里,主人和茶壶有了情感互动。养一口锅,油渍火温,轻刷慢抚,逐渐懂得了饭食的好。养一片绿,会有更多的期待。中国文化里,最深刻的“养”是“养德”,德不随生而来,需养而得之,这是中国文化的精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持一颗沉静之心,不求奢靡,能从些微中感受浩渺,一粟知米香,一毫称斤两,一锥之地见辽阔。
想起白居易的《养竹记》,有句云“风来有清声”,养一池竹,清风自来。“竹不能自异,唯人异之”,所有对绿意的养护和期待,都会变成一种情调,获得一些感悟,养绿的人,也会从绿中得到丰盈的绿意,人也就雅致起来了。
生活,少了绿色,色彩就黯淡了。涵养一株绿,让生命多彩。
2024年2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