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刘庄到城里有百十里地，一刬的油漆道（柏油路）。要是开轿子车过去，个把小时也就到了，倒也方便。只可惜，刘春来没有证，他媳妇也没有证。即便有了证，轿子车也是买不起的，也是舍不得买的。好几万块，摞起来一尺多高，庄稼地里六七年的收入。籴麦子，能籴五六万斤，足够一家三口吃四十年。
　　 好几回饭桌上，他媳妇喜莲嘟囔：“你也报名考个证，咱庄里都添了七八辆大轿子了。进来一阵风，出去一阵风。”
　　 刘春来说：“老俗话，有钱不置死物。买个铁疙瘩，平常又用不着，倒不如买几头牛养着。老牛生大牛，大牛生小牛。”
　　 喜莲小嘴一撅，抢过男人手里的馍馍：“这馍馍也是死物，也不会曰曰（说话），你干脆甭吃了。”
　　 刘春来嘿嘿笑，抢过馍馍大口嚼着，腮帮子鼓起个大疙瘩，说道：“庄稼没营养不长，牛羊没草料不壮。不坐轿车一样活，不吃馍馍活不得。”
　　 喜莲说：“那点出息，就值俩馍馍。”
　　 刘春来这辆车，是“时风”牌的。方向盘就像洋车子把，除了没有驾驶楼子，刹车、离合、变速箱，五脏俱全。铁架子上蹲台单缸柴油机，三个轱辘，铁皮车斗。为其结构简单，才皮实抗造，修起来才方便。十斤柴油，八两机油。后腚挂上铁犁就能耕地，飞轮挂上皮带就能浇水。哒哒哒跑到窑厂，能拉一千块砖。突突突开进猪圈，能拉五千斤粪。赶集上店，粜粮食磨面。除了不能入海上天，吗活都能干。再忙再累，从来也不抱怨。就像刘春来，四个馍馍半斤酒，家里地理一把好手。耩地摇耧，抢麦收秋，和泥巴垒墙头。
　　 今天起早去城里，媳妇又唠叨买车的事：“要是听俺的买辆轿子车，去城里多方便，也有脸面。”
　　 刘春来笑道：“三轮子也是车，不就少一个轱辘吗。”
　　 媳妇白楞刘春来一眼：“少一个轱辘，就少一个档次。你没见人家当兵的那豆豆杠杠，多一杠就不一样。”
　　 刘春来说：“好歹也是私家车。”抱着摇把子一顿猛摇，累得呼哧呼哧直喘。那十五马力单缸柴油机，也只是蹿了几股子黑烟，仍旧腻腻歪歪不愿意动弹。冬月初的节气，零下十一二度，玻璃上的霜花比钢镚还厚。于是架起劈柴，烧了一大锅热水，咕咚咚灌进水箱里，烫了一袋烟的工夫，才算把三轮子摇起来。气缸当当当乱响，黑烟突突突冲天。三轮又是不带棚子的，车厢里铺上麦秸，盖上棉被。上过两年学的媳妇和上了两年学的闺女，蜷缩在车厢里，就像越冬的动物。刘春来坐在前头的驾驶座上，扣着狗皮帽子，套着青布棉大衣；一条毛线围脖，将口鼻严严捂住，只留俩大眼看路，就跟肥肥的黑大瞎子一样。三轮子嘎嘎嘎一溜黑烟，出了小刘庄拐上乡道。
　　 因为要出远门，去城里刘保华家串门喝酒；刘春来兴气冲冲，就像毛蛋孩子急着去赶大集看电影。窗外老枣树上的小虫（麻雀）刚一叫唤，他就骨碌爬了起来。端着大竹筛子，给大叫驴筛些碎棒子秸，给小山羊抱些长果秧子。大铁锅里烧些热水，撒上麸皮，把驴呀羊的都饮了。他媳妇喜莲也钻出热乎乎的被窝，抱些棉柴烧火做饭。熬了一锅白粥，熥了几个馍馍。黑炻缸里搲点豆豉咸菜，淋上点棉油调一调。两口子端着白瓷碗，围着锅台吃饭。喝白粥的声音，吸溜吸溜响。天空上，一轮红红的太阳；屋顶上，几缕青青的炊烟。炊烟在阳光中散开，到处是柴禾燃烧的焦味，棒子面煮熟的香味。
　　 闺女佳佳被爹娘喝白粥的“吸溜”声吵醒了，懒懒地翻个身，睁开眼睛又闭上，闭上眼睛又睁开，朦胧地问：“起这么早干吗，星期天又不念书？”
　　 喜莲说：“赶紧起来吧，拉着你去城里，看大汽车，看大高楼。”一句话，让佳佳的眼珠儿明亮起来，忽闪忽闪来了精神头。穿上小花袄，套上小棉裤，麻溜下了炕。洗脸梳头，抹油油，两根羊角辫梳得翘灵灵、滑溜溜。只是起得早，不愿意吃饭，喝了几口白粥就拉倒了。
　　 吃饱饭刷完锅，喜莲坐在镜子前面，着实扎裹了一番。脸上抹了杏仁蜜，手上搓了雪花膏。刷牙刷得嘴角冒白沫，指甲缝里的泥都抠洗得一干二净的。把平时不舍得穿的棕色高跟皮鞋、粉色呢子大褂，全都搬了出来。新买的荷花丝巾，也缠到了脖子上，捯饬得花大姐一样。又给男人拿出黑皮鞋、黑皮褂子，崭新的条绒裤子，说：“打扮得风光点，去大城市里，不是乡下赶大集。”
　　 刘春来说：“就去保华家串个门，老兄弟爷们，扎裹不扎裹呗。”
　　 喜莲说：“紧着穿上，大棉袄肥棉裤的，让人家笑话。”立眉瞪眼珠，连哄带吓唬，刘春来才腻腻歪歪套上了人造革的皮褂子和黑条绒裤子。就是大皮鞋不愿意穿，嫌太沉，走道费劲。又嫌黑条绒裤子太紧，走到叉不开腿。喜莲笑道：“不是俺买的裤子瘦，是你那腿太粗了。一顿饭干四五个大馍馍，跟老海膛（怀孕下崽的老母猪，因其肚膛特别大，故名）样。”
　　 刘春来说：“谁家养的老海膛长一米八呀？”逗得喜莲嘎嘎笑，把一百块零钱塞进男人荷包里。
　　 刘春来说：“拿五十六十的就够，咱去串门，又不是买羊羔子贩猪秧子。”
　　 喜莲说：“七难八难去趟城里，怎么也得逛逛大楼，给孩子买点吃的玩的。”
　　 三轮车一路向北，又是东北风，嗖嗖嗖，小刀片一样拉你的颧骨和眉弓。起初，还不觉得太冷。跑了三四十里，脚丫子就有些麻，手巴掌就有些疼。路边青扬树刷刷刷向后倒退，一棵棵都光腚溜溜的，也不怕冻着。刘春来这车上是没有迈速表，要有的话，估计能跑四十迈。即便如此，还是被人家的大汽车、小汽车，一溜烟赶超过去；将一股子一股子的尾气，呛呛地喷进刘春来鼻子里。媳妇说：“你跑慢点，十来年的老破车，别把轱辘跑飞了。”刘春来说：“早到城里早热乎，保华那楼上有暖气，二十来度，跟阳春三月似的，种棵桃树都能开花骨朵。”把油门踩得更大。那辆蓝漆斑驳的“时风”牌三轮车，就跟撒欢的小牛犊子一样，撅着尾巴一路狂奔。似乎是刘保华楼上的暖气，给了三轮车无尽的热量和力气。
　　
　　 二
　　
　　 刘保华是小刘庄土生土长的，和刘春来同岁，也是属猪的，生日还大那么俩月。可论辈分，要称呼刘春来“来叔”。俩家打老辈子就相好不错。刘春来的爷爷和刘保华的爷爷，都是大瓦匠。秋冬两闲，俩人就搿伙到村里包房子。垒墙头，上大梁，一年也能挣个三瓜俩枣的。刘春来的爹和刘保华的爹，都是种地的把式。春夏大忙，俩人就搿伙耕耕耙耙，收收播播。地里的庄稼都伺候得绿油油、水灵灵的。
　　 到刘春来和刘保华这一辈，也是亲得不行。五六岁，俩人光着腚在沙土窝里张跟头（翻跟头），打旁连（侧翻），弄得耳朵眼里、腚沟子里都是土。连牙缝里都是，嚼起窝窝头来那个牙碜。八九岁，俩人光着腚在河沟子里摸鲶鱼逮鲢子。刘保化滋溜滑进了水坑里，小脑瓜浮上来沉下去，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口水。
　　 幸好岸边有棵歪脖子老柳树，刘春来榷一根树枝子伸过去，好歹把他拉上来了，阎王爷手里夺了条命。俩人脑瓜都不笨，念书却不好。爬黑板写生字，错一个字，脑瓜上就要挨一教鞭。老师手里那根教鞭是榆木的，二尺多长，大拇手指粗。一棍子下去，脑瓜顶立刻鼓起一个大包，那个疼啊。俩人坐一个土台子，小板凳紧挨着。老师点名，又恰恰点了他俩。八个生字，刘春来错了仨，刘保华错了四个。老师把教鞭举起来的时候，吓得刘保华直打哆嗦，小脸煞白。刘春来就不忍疼了，对老师说：“他那四个算我的，我脑瓜硬。”
　　 一句话，把老师气乐了，手下留情，一人脑瓜挨了一棍子了事。放了学，刘春来摸摸刘保华头上的肉包，刘保华摸摸刘春来头上的肉包，俩人还呲着牙笑。
　　 跑了两个半小时，水箱里的水早就开锅了。水花咕咕嘟嘟蹦老鸹（跳跃），热气腾腾的。刘春来却冻成了冰棍，腿弯和指弯都是僵的。稀鼻净（鼻涕）把围脖都湿透了，在北风里拔出黏黏的长丝。前方的路渐渐宽阔，路面画着白杠杠、黄杠杠，箭头左扭右扭的，也弄不清吗意思。铁杆子上的灯，一会儿绿，一会儿红，一会儿黄，闪烁得刘春来直迷糊。路上的车一辆顶着一辆，都开得离弦的箭一样。你起步稍一慢，后面的喇叭就吱吱地叫唤，好似急着去投胎，去抢钱。
　　 赶到一个十字路口，刚刚拐过弯去，就走过一个大男人来。穿着青制服，扣着大盖帽，脸蛋子冷得像一块铁板。两腿一叉，胳膊一横，就像一根拦路杆子。刘春来的破三轮，刹车又不灵。立起身子好一顿踩，刹了十好几米总算停住，差点把大盖帽撞一个跟头。那大盖帽脸蛋子发青，说道：“下来，三十，逆行。”拿出一个小本本，就在上面划拉。刘春来哪见过这阵势，一时神经短路，像根木头橛子楔在马路上，不动弹也不哼哼（说话）。
　　 还是他媳妇脑瓜灵透，慌慌跳下车赔不是，堆出一脸的笑：“俺们是乡下来的，弄不清咱城里的条条杠杠，您还得多多原谅。”那大盖帽也不多话，哧啦撕下条子，塞进刘春来大衣荷包里。
　　 喜莲还黏黏糊糊求情，憋得小脸通红，生孩子样挤出些洋词：“不知者不怪罪，初犯从轻，再犯从重。”
　　 那大盖帽就急躁起来：“赶紧交钱挪车，阻碍交通罪加一等。”吓得刘春来慌忙从荷包里掏出三十块钱，恭恭敬敬递过去，像是庙里礼佛的善男信女。
　　 喜莲还不服气，吵吵道：“凭吗罚俺三十，有条条文文吗？俺庄户人家，挣点钱多不容易啊。”
　　 那大盖帽眉心拧成疙瘩，吼道：“再妨碍公务，把你拷到局里去。”吓得刘春来赶紧把媳妇拽上车，一溜烟逃了。
　　 这一拉扯，蜷在被窝里的闺女吓哭了。哇哇的，两行泪蛋子掉得噼里啪啦。疼得喜莲把闺女揽在怀里，一个劲给她抹泪，埋怨说：“俺说不来不来，你偏来。大老远的，大冷天的，又开着个破三轮车。”
　　 刘春来不吭气，掏出一张白纸，查看刘保华留下的路线图。风刮得更大了，刮得白纸哗啦哗啦响。路边的法桐树，呜呜叫着。
　　 头一天晚上，刘春来钻进被窝里和媳妇商量，寻思第二天去城里一趟。跟刘保华聚一聚喝几两，尝尝他媳妇炖的野鸡蘑菇、土豆排骨。刘保华说，他媳妇秀芹地摊上买了一本菜谱，就像得了《武穆遗书》，一下班就抱着书本用功，就抱着炒勺练功。于是乎，半年下来厨艺大长，京鲁川粤，四大菜系博采众长，融会贯通自成一家，号曰“刘府私房菜”。又说：反正寒冬腊月的地里也没活，你就带着婶子、孩子过来，让你侄媳妇好好露两手，做一桌正儿八经的刘府私房菜。我床底下还藏着两瓶泸州老窖，咱爷俩一人一瓶，不醉不行。说得刘春来心里痒痒，满面红光，真的喝了一瓶泸州老窖一样。
　　 说这话，是三天前的事。初中同学马发奎的儿子结婚，在白马镇上的“一品香”摆了五十多桌酒席。十六道菜，四个汤。抽云南烟，喝兰陵陈香。马发奎是开棉厂的，白花花棉花收进去，白花花银子流出来。开日本车，戴瑞士表，在白马镇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主。跟刘春来这样的初中同学，平时也没什么交往。也只有婚丧嫁娶、开业温锅之类的事，才请帖满天飞，把他们聚过来壮壮门面，凑凑热闹。
　　 那天晌午，刘保华也从城里赶回来。开着一辆黑油油的“吉利”，后腚上挂个铁牌子，牌子上印着“鲁P935R9”。捯饬得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扭脸望见刘春来，就一把搂住肩膀，“来叔、来叔”地叫。说道：“哎呀，咱爷俩好几年没见面了。”
　　 刘春来说：“还有俩月四年整。”啪啪地拍刘保华的肩膀，拍得刘保华直嚷嚷，说道：“来叔你轻点的，锁子骨都给我拍折了。”俩人搂着笑着，在一张桌坐下来。刘保华一个劲递烟倒水，嘘寒问暖的。时不时甩出几句文明词，口音也摆脱了不少土味，拿腔捏调的。弄得刘春来有点不自在，汗毛孔里冒凉气，说道：“把舌头捋直了。”
　　 刘保华说：“习惯了，捋不直了。”
　　 十几道菜，热气腾腾上来，红烧肘子、葱油鱼、清汤丸子、炸里脊。一品香的菜，在这镇上也是数得着的，要样有样，要味有味，盘子大，份量也足。扫兴的是，一桌八个老同学，却有六个不喝酒的。这个说路上查酒驾，开着轿子车；那个说开着轿子车，路上查酒驾。只有刘春来跟体育委员郭金华，是骑着俩轱辘赴宴的。两辆洋车子往人家小轿车当中一插，就像仙鹤群里落了两只乌鸦。白瓷碗一碗二两，俩人哗啦啦满上，滋滋咂咂喝着。只是那郭金华没酒量，喝了一碗就满脸就发紫，黑猪肝相仿。没人陪着，刘春来就不好恋席，一碗酒进肚，再不好意思喝了，满桌子烧鸡、炸鱼也没心思吃一口。看看这个，叨着烟卷翘着二郎腿；瞧瞧那个，抿着茶水嗑着瓜子。酒是催情药，不喝酒感情就不那么厚，言语就不那么稠。
　　 刘保华算是话多的，问这个哪里发财，问那个哪里工作，一个劲递烟点火。郭金华问他，还在城里工作。刘保华说：“咱也没大本事，就在化工厂扎根了，不跳槽了。”
　　 郭金华说：“化工厂好单位，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