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旧约(小说)
出了楼道,厚重的楼影压在肩上,压得肩膀头有点疼痛;就像插红薯秧,挑了一头晌的井水一样。汗水被衣裳吸干,皮肉感觉潮湿发粘,就算走进阳光里,浑身也打着寒颤。刘春来蹲下身子,对闺女说:“来,骑大马。”
佳佳说:“俺都长大了,让人家笑话。”
刘春来说:“谁笑话,谁认识谁啊。”
喜莲说:“拉倒吧,扛着一袋子红薯走了八九里地,不累啊。”拉着闺女的小手,跟在后头。又说:“妮,这回逛不了公园了,爬不了百货大楼了。等过了年,咱多带点钱,带上五百,拉着你好好来玩玩。”
佳佳说:“再来的时候,咱坐小汽车吧。”喜莲就不吭声了,抬眼望望长虫一般,到处乱爬的车流。
四
从马发奎的喜事上回来,刘春来说:“保华这几年磨练得话多了,眼活了。从前年轻,一跟生人说话就脸红。”
喜莲说:“锯要锉,刀要磨,人要成事就得会说。谁像你啊,金口玉言,说话比皇上都难。”
刘春来说:“话多不能当粮食,活好才是真本事。”
喜莲说:“你哪里活好啊?就会耍锨舞镰,耕地种田。”
刘春来说:“不光种地行,炕上功夫也行,哪回不弄得你直哼哼。”
喜莲就红了脸,在男人胸口上捶了一拳,说道:“你看人家保华两口子,先在城里干临时工,干来干去成了合同的了,成了城市人了,又买楼又买车的。”
刘春来说:“给人家扛活操劳,哪有自各管自各好。愿多昝(什么时候)起就多昝起,愿多昝睡就多昝睡。”
喜莲说:“你年轻有力气行,要是老枯楚(萎缩,干瘪)了,耕不动耙不动,那钱还哗哗往你兜里跑不成?”又说:“那年来保华咱家喝酒,口口声声要带你进城。你就不去,就认啃坷拉种地。”
刘春来说:“城里有吗好,车多人多乱乱腾腾的。”
喜莲说:“就你能,就你精,人家城里的都是憨熊。”
刘春来只嘿嘿笑,往沙发上一侧歪,叨着烟卷说道:“昏上(晚上)炒俩菜喝半斤,马发奎那事上也没人陪着,没喝好。”
喜莲说:“咱花了钱随了礼,干吗不多吃多喝。”
刘春来说:“人家都撂筷子扣碗了,你还好意思喝。”说着话,渐近黄昏。喜莲就扎上围裙,洗白菜,切豆腐,打鸡蛋。炭炉子里窜出蓝蓝的火苗,铝壶里的水吱吱唱着。灶膛里的棉柴毕毕剥剥燃烧。葱花撒进热油里,飘出浓浓的香味。红红的太阳落下去,青青的炊烟升起来。归来的小虫(麻雀)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拉着家常。
想起家里热乎乎的炉子、热乎乎的炕,喜莲更觉得不该急急慌慌来这么一趟。花了冤枉钱,又没混上饭,还累出一身臭汗。寻思一阵,火苗子又窜到了嗓子眼,白楞一眼大步流星的男人,说道:“走那么快干嘛,投胎去啊!”
刘春来就放缓脚步,说:“早回家,早暖和,前心都贴后背了。”
喜莲说:“饿死活该,自找的。”说着,又路过那栋满是玻璃的大楼,又路过那家叫“亨通”的饭店。
刘春来说:“这么多车,这么多吃饭的。多乱腾,自各在家吃口多肃静。”说话间,无意看见一辆黑色的“吉利”轿车,在饭店前停着。车后腚上挂个蓝底白字的铁牌子,牌子上印着“鲁P935R9”。刘春来心里一咯噔,站住不动。
喜莲说:“走啊,你还想进去撮一顿啊?”
刘春来说:“保华的车。”指指那辆黑“吉利”。
喜莲说:“你没看错?”
刘春来说:“前两天在马发奎事上,他就开着这辆车去的。”
喜莲说:“保华这小子是不是把咱三口诓了,跑这里来大吃二喝。”
刘春来说:“没影的事。八成他出门,车借给别人了。”说着,见媳妇的小脸煞白,咬着牙盯着饭店的窗玻璃。刘保华和他媳妇正坐在那玻璃窗里,一个拿着筷子夹菜,一个端着酒杯喝酒。对面还坐着俩男的,穿戴得像模像样,举着酒杯和刘保华说着什么。隐约能听见玻璃杯的叮当声,能闻到酒肉的气味冲进鼻孔。喜莲不说话,她也说不出话,就像饿急眼的老虎,径直冲上饭店的台阶。
刘春来追上前,拦腰将媳妇抱住,劝道:“你要是进去,咱和保华就撕破了脸皮。”
喜莲说:“咱哪还有脸啊,咱哪还有皮?”就要“姓刘的、姓刘的”大骂。刘春来大巴掌捂在媳妇的小嘴上,扛起媳妇就走,霸王抢亲一样。喜莲两腿乱蹬,抡起巴掌啪啪搧男人的脸。簇新的高跟皮鞋掉在地上,被一辆轿子车碾得稀烂。刘春来一声不吭,耳朵嗡嗡响,脑袋也嗡嗡响,脸蛋子不是红的,却像被人家抹了锅底灰一样。先前扛着百十斤的土产,脚步如履春风;现在扛着百十斤的女人,脚步却泰山一般沉重。
三轮车的钥匙是加长加重的,是冰冷铁硬的,和小轿车的钥匙截然不同。三轮车的动静是颤抖的,是聒噪的,和小轿车的动静也截然不同。差一个轱辘,就差了很多事情。喜莲搂着闺女蜷缩在棉被里,蜷缩在铁皮车厢的角落里。头晌还红扑扑的脸,就像被寒霜打了的红薯秧。刘春来挂上三档,把油门踩到了底。三轮车拖着一股黑烟驶离了这座城,逃离了这座城,逃向本该属于他的地方。路灯的铁杆子,唰唰地向后退去;高楼沉重的阴影,唰唰地向后退去。刘春来只想赶紧回到家乡,回到三轮车可以随便跑的土路上,回到三轮车可以随便开的土地上。回到热乎乎的家里,大口吃白菜豆腐,大口喝纯粮老酒,然后死一般倒在热乎乎的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