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春风拂柳(散文)
一
2月4日,立春,查了下日历,正是五九最后的第一天,翻过去,就是六九了。“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我们公司后面,隔着一条马路,有一条人工河,河边,有柳。柳不成排,这三棵,那两棵,在步道的转弯处,常常是一棵。
午休时,我经常去河边散步。有时,中饭后人容易犯懒,但一想到有一些柳树在那里等我,就心旌摇荡了。还是赶紧裹上风衣,去河边,和柳树一起吹风吧。走走停停,遇见柳树,我就停下来打量一阵。枝头一片安静,只有旷世的风夹带几丝寒凉,不停地摇动枝条,那些鼓胀的芽苞们就像贪玩的孩童,在悠悠荡着秋千。
眼看着迎春花灿然开放,应和着早樱迫不及待吐艳,柳芽再也按捺不住压抑了一个冬天的激情,即将繁星般爆绽。“二月春风似剪刀”,太阳就是那块炽热的磨刀石,不久,这把剪刀磨得锋利了,一定会裁出“万条垂下绿丝绦”。一场柳街花市、柳影婆娑的盛况,不日就要开幕。虽然今年天气寒潮频袭,雨雪频现,我期待的春天,有些姗姗来迟,但倒春寒可以阻碍春天的脚步,却不能阻止春天的到来。
与曾经的柳州寻柳的不如愿相比,上海的柳树就相对多些,尤其在各大公园,常能与之不期而遇。这可能得益于上海相对于两广地区被误称为北方的缘由吧。上海的柳树像上海人民一样勤奋,刚刚落叶没几天,就要抖擞精神迎接春天了。
在我住过的老小区的人工湖畔,就绕湖种植有六株垂柳,刚开始,这些柳树长势喜人。不知为什么,其中两株在我们住进小区十年以后,慢慢枝缩叶萎,直至干枯死亡。人人见了都觉得可惜。我甚至想,有两个人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其一是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他每天锻炼身体时,总喜欢抱着这其中一株柳树拉伸,有时又摇又晃,到了兴头上,还来一番双掌击树。这如同打脸,伤的不只是自尊。柳树为此要忍耐多少伤痛啊!另一个人就是我,我来上海多年,“基因无改鬓毛衰”,水土至今不服,年纪越大,越是想念老家。周末,一旦有空,我就喜欢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望着这些垂柳,将乡愁目送给它们。我学过林学,但没有上过垂柳柳丝何故下垂的一课,仅仅因为它太长太细吗?可否说,是太重的乡愁压弯了枝条,它们背负了太多的往事。
不需走远,新小区西侧的绿化带里就能见三五聚堆的垂柳,当然,考虑它们枝条发达,需要生长空间,一般都被栽植在林带外侧。从我家出发,沿河岸向南走上几十米,还见岸边种植的一些几尺高的小柳树。不过,总见它们的枝条被折断。是春风不解风情,用力过猛,还是谁人“红酥手”,“花开堪折直须折”。柳树是开花的,只是花细小,常被忽略。柳谐音留,很深情,“真想把你留下来”。2022年北京冬奥会闭幕式上,就采用了折柳送别这一场景,令亿万观众和各国运动员眼角湿润。
难道在这条普普通通的河边,也一直在流淌着深情的故事,如同这世间,每时每刻,都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悲喜剧,只是,我没看见。越想,我越不忍离去。
二
杭州距离上海不足200公里,在现代的速度面前,实在是咫尺之遥,或者可以说是离得很近,将杭州说成是上海的后花园,恰如其分。所以,我这样说,不违背逻辑吧。来上海了,不去杭州,不去西湖,等于没来上海。正因为如此,凡是来我这里的亲朋好友,只要时间允许,酒杯里我盛进的是黄浦江,黄浦江水不断,咱上海老酒不断,茶杯里我端起的是西湖,只要西湖水不干,咱龙井茶不干。这样才觉得尽兴,当然,我劝茶,不劝酒。
大哥2010年春到南方旅游回来路过上海,特意上海转机来看我。我们在上海转了一天后,第三天便乘高铁去了杭州。
直奔西湖。最简单的玩法,先沿着西湖岸边转了一圈。能在湖边走,湿鞋也开心。但见湖边高低错落分布着水杉、桂花、香樟、鸡爪槭、银杏、柳树等等,但见湖的四周树影如人,人如树影,环环绕绕,密密匝匝。如果没有这些树,如同没有睫毛,明眸般的西湖再怎么淡妆浓抹,也不敢妄称西子了。当然,柳树最多的地方,要数苏堤了。民谣唱道“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暖风熏人,小桥流水,烟柳笼沙,桃花灼灼,说的就是苏堤。“西湖十景”中的“苏堤春晓”名列前茅。走上苏堤,和大哥边走边聊,兴致很高,后来才注意到,给他拍的照片之中,多半都有垂柳作为背景。是大哥无意地选择,还是我不经意地揿动快门,不得而知。
长兄如父。父亲去世以后,我就把大哥当成父亲一样对待,大事小情,都喜欢找他商量。当然,包括大哥自己说,兄妹中他长得最像父亲,难道父亲有意将自己的容貌传给了他?大哥不知道,他接受下来的是一份重任。再看我俩的合照上,身旁那棵长满皱纹的老柳树,满面沧桑,越看越像父亲。
最近整理电脑里存储的一些老照片,翻到2009年初春一张照片,母亲从东北老家来上海小住,我请了几天公休假,带母亲出去转转。也是在杭州西湖。记不清那是哪个位置,母亲站在湖边,身后是碧波荡漾的西湖,身旁是一棵渗着绿意的垂柳,我用像素不高的手机拍下了这张有点模糊的照片。这层模糊,如雾,现在让我看起来,那一天怎么都像是一个梦。那时,七十岁的母亲虽已白发苍苍,但身体硬朗,笑意盈盈。十多年过去,西湖水依旧波光潋滟,那棵柳树也在“春风吹又生”,年年返绿了吧。如今母亲因为脑梗,几近失忆,更不能清楚地言语,无论如何,母亲却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三
实际上,我并不十分了解柳树的性格特征,只记得在一个公园柳树的标识牌上看到过柳树的介绍。柳树,别名杨柳,它在我国已有2000多年的栽培历史,有五百多个品种。性耐寒、耐涝、耐旱,喜温暖甚至高温,适应性极强,遍布全国各地。我知道的甚少,见到柳树,基本一律叫做垂柳。当然,在城市的景观柳树中,垂柳居多。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认为柳树的故乡在北方,南方少见,它更喜寒,有些怕热。我去过很多南方城市,和柳州一样,见到柳树并不多。后来,我想明白了,北方多柳,并不能简单地反证南方少柳,重要的原因之一,北方由于冬季漫长寒冷,可选择种植的树种较少,也就相对突出了柳树的权重地位,给我以及很多人的脑海里刻下北方多柳的烙印。
九十年代初,在北方工作,我所在的城市就坐落在松花江畔。城区北侧,松花江下游有一座江心岛,岛上树木繁茂,长有白杨、松树、榆树、山丁子、山里红和柳树等,尤以柳树为多,故俗称“柳树岛”。我曾去那里游玩过。有时,想起那段日子还颇多不舍,那依依的柳丝时常牵扯我的衣襟,让我忍不住回望。
我只去过一次。那时的柳树岛,岛上都是土路,后来听说都变成了硬化路面,还修建了宽阔的步道。那些柳树比较粗壮,一看就有二三十年的树龄。传闻,有单位在江边某地打靶,一颗子弹飞到岛上,打伤一位市民,令人不寒而栗。人气一直不旺,不知是否和这次事件有关。后来听说,旅游部门在岛上栽种了三千株樱花树,如今,不知是一番什么景象了。是“柳树不知何处去”,还是“樱花依旧笑春风”,我想象不出。此后,我再没去看过。去年秋季路过该市,只在江南岸走走,那些古柳垂下长长的丝条,温柔地爱抚着岸上的护栏和游人的脸。我丝毫不介意柳丝的投影,遮住自己的面孔,特意亲近柳丝,如嗅着伊人的发香,请别人拍照留念。只是现在想来,有点后悔,乘船到柳树岛只需5分钟,单程只要4元钱,自己却随意就放弃了。
也是去年秋天,在县城的老家,每天上午我都沿着宾馆前面那条路散步锻炼。一日,从宾馆出来,向南横穿两条马路,第三条马路右转,刚走上百余步,只见一棵伟岸的柳树赫然挺立在马路中间。感谢道路的建设者,对这棵“怪柳”竟然没有粗暴砍伐铲平了事。而是给它嵌上了铭牌,标明树龄约50年以上,希望大家给予保护。可能大家爱护过度了,把老柳树当成了神仙,树干上缠满了红布条,怎么看都像绷带,谁知道它伤在哪里?有的红布带还打着结,像戴着一朵大红花,它曾拥有怎样的荣光?每次,我都盯着铭牌看上良久,忽然想起现在很多地方,为了防止那些因患了痴呆而走失的老人说不清来处,给他们佩戴了一张安全牌,上有住址,电话,本人姓名、监护人姓名等等,这是全民大爱的体现。
我时常惦记着小城那棵老柳树,这是一棵迷路的柳树,不知道哪一年,它才能走过那条街。
四
当年,在我乡村老家的后园,父亲带领我们,栽了一片白杨树,却没栽一棵柳树。我问过父亲,父亲的回答是“前不栽杨,后不栽柳”。当然,在前园,父亲也不肯栽柳,说柳树妨(村民都读“方”音,实际读fáng,有“克”的意思)菜,一家的蔬菜全靠前面的园子种植,通风和光照好,收成高。我以为柳荫遮光,其实,柳树发达的根系也和蔬菜抢养分。
我没太理解父亲的话,长大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才弄明白,这八字“箴言”的谐音是“前不在阳,后不再留”,豁然开朗,这么讲就好理解了,不需要动脑筋。
村里房前屋后或者街道边,多为杨树和榆树,包括我们学校在村南的苗圃,培育的也都是杨树苗。整个村子,柳树不多。我记得有些人家偶有一两棵柳树,好像不是栽的,是野生的。野生的好养,无论什么东西。姥爷家的前院,靠近路边的左角,就长着一棵大柳树,主干已经有些枯黑,像火烧过似的,但年年枝头萌蘖出茂密的枝条。我和小伙伴经常去折枝条做“叫叫”(柳笛)。找一根枝丫少的表面光滑的枝条,左右手拧来拧去,就给柳枝脱下一条“裤腿”,剪一段,入口一端削薄捏扁,一吹,就发出小鸭子叫的声音。有几次,我们在老师走了之后,大家一起发力,将课堂吹翻了天,弄得女生直捂耳朵。
前两天,我在网上买了个救生用的口哨,形状很像“叫叫”,但吹了几下,就兴味索然,尽管它是钛合金做的,那声音很生硬、很尖利。不像“叫叫”发出的声音,怎么听它的声音都是绵软的,是报春的。仿佛有一群鸭子在水面畅游,有时,它们会兴奋得嘎嘎乱叫一阵,春江水暖鸭先知嘛。
除此之外,那时玩具少,我们就经常折下柳枝当马骑,满大街奔跑,任柳枝在地上撩起缕缕尘烟。事实是,我们比的是谁跑得快。自古有青梅竹马,后人总把这总结为理想的婚恋模式。其实,经历过才知道,我和那些一起玩过的女孩,“青梅柳马”,天真无邪,都是最好的小伙伴,即使有的成为同学,却也难成为恋人。如今都天各一方,甚至永不相见,但不妨碍在某一时刻,突然想起彼此。遗憾的是,长大后,只顾往前飞,分开时,都没有说声“再见”。
春天又到了,万物复苏,柳丝钩沉,站在一株垂柳下,拉拉柳丝,就仿佛拉住了故人温暖的手。我用手心摩挲下嫩绿的柳叶,和他们一一击掌相庆。或者,趁春阳正暖,柳绿花红,出发,我愿意乘着飘飘柳絮飞往故地。就在那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株相思柳,任春风轻拂纤纤柳丝,却怎么也擦不掉——这行行思念的泪水。